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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紀念施康強:我們都是傅雷的私淑弟子
    來源:文藝報 | 胡承偉  2020年04月27日07:57
    關(guān)鍵詞:施康強 傅雷 翻譯家

    施康強

    施康強譯著

    施康強匆匆辭世已有多月,眼前不時浮現(xiàn)和他交往的一些情景,最忘不了的是他在一篇文章中的文字:十幾年前,施康強在《后傅雷時代》一文中說,我們這一代的法國文學(xué)翻譯家,或多或少都是傅雷的私淑弟子。

    文章傳到巴黎,令我憶起上世紀60年代和他同乘火車回上海的一些對話。那時,出版界氣氛比較祥和,推出了不少外國名著,剛被摘掉“右派”帽子的傅雷的譯作也受大學(xué)生喜愛。施康強和我當時都是北京大學(xué)的法語系學(xué)生,他比我高三級,是有名的才子,因為都來自上海,暑假回家有幸同坐一班火車,路上聽他大擺龍門陣,我是低班的,自然只有聽他說的份兒。記得他對當時外國文學(xué)翻譯界頗多評論,說有的老先生在譯作中大段大段漏譯,有的老先生看見風(fēng)景描寫就跳過去,等等。他批評的老先生也有北大的老教授,也一律不吝。當時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對傅雷的推崇。他說,文學(xué)翻譯中的精品就是傅雷的譯作,我們恐怕一輩子都趕不上。

    施康強在《后傅雷時代》一文中說,我們這一代的法國文學(xué)翻譯家(年齡約從50歲到70歲)或多或少都是傅雷的私淑弟子。我們最早接觸的法國文學(xué)作品是傅譯巴爾扎克。后來學(xué)了法文,對翻譯有興趣,對照原文精讀的往往是一部傅譯。我們折服于譯者理解的準確和表達的精當,有時我們覺得自己不是在讀一部翻譯小說,而是一位中國作家在為我們講述一個法國故事。傅雷不僅提倡,也確實達到了“化境”。他的譯文完全可以看作漢語文學(xué)遺產(chǎn)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段話比起他四五十年前在火車上隨意的評論要深刻、完備多了。

    在中國眾多文學(xué)翻譯家中,施康強從大學(xué)時代開始,直到他從事翻譯幾十年,都在推崇傅雷,他甚至認為,“在傅雷之后,或許有幾部譯著堪與傅譯比肩或抗衡,但是像傅雷那樣傾畢生全部精力從事文學(xué)翻譯事業(yè),其譯文在母語中成為典范的大師,怕是很難產(chǎn)生了。”他不無嘲諷地指出,傅雷之后的文學(xué)翻譯迎來了空前繁榮、高手如林的盛況,也有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尷尬,許多譯本成文草率,乃至錯誤百出。造成這種局面,既有出版社的原因,也有譯者本人的素養(yǎng)問題。出版社為搶占市場,往往限定譯者在幾個月內(nèi)完成幾十萬字。而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xué)翻譯家除了熟練把握外語和駕馭母語,還需要有多方面的文化知識儲備。當代翻譯家中不乏外語專家,但是少見通才。

    施康強一輩子都在做翻譯工作,更多的是在外文出版局與中央編譯局從事中譯法的工作。學(xué)習(xí)外語的人都知道,翻譯中最為困難的便是中譯外,尤其像施康強這樣的人,一生中極少有機會在國外生活,對所譯語言缺乏直接的體驗。難怪他在晚年曾經(jīng)談到他和青年譯者的一些差別時,很為痛惜自己年青時沒有機會到法國深造,到五六十歲時偶爾到巴黎也很難彌補語言上的虧缺。盡管如此,1992年我在巴黎和施康強相見時還是以朱生豪為例,著實夸獎了他一番,把他比作當代的朱生豪,雖然沒有在法國的生活經(jīng)驗,依然譯出最有品味的法國文學(xué)瑰寶。如同上世紀40年代的朱生豪,從未踏出國門,只是躲在書齋里,硬是拿出十多集的莎士比亞詩劇譯作,成為享譽數(shù)十載的名篇。

    我們今天談?wù)撌┛祻姷姆g,更多的是側(cè)重他的法譯中的部分,這是中國讀者會面對的。改革開放幾十年,外國文學(xué)翻譯界新人輩出,像施康強這樣教育背景的譯者漸漸淡出。但是,施康強的譯筆畢竟占領(lǐng)中國文學(xué)界半個世紀,仍將影響幾十年。粗略計來,施康強出版的譯著有:(清)黎庶昌《西洋雜志》(中譯法)、《薩特文論選》、巴爾扎克《都蘭趣話》、阿蘭《幸福散論》、雨果《巴黎圣母院》(合譯)、布羅代爾《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合譯)、讓-雅克·白羅松《法郎士私記》等。

    施康強曾經(jīng)表示,沒有一個民族像現(xiàn)代中國人那樣,給了杰出的文學(xué)翻譯家那么高的榮譽,我們給名作家出文集、全集,也給名翻譯家以他們的名字出譯文集:《傅雷譯文集》《楊絳譯文集》等。還有一套中國名翻譯家自選集。這些譯家讓讀者一看就放心、就喜歡。施康強接著反問,社會如此厚愛,譯者們又是如何回報呢?一個譯者出大名,需要才情、學(xué)問、勤奮、機遇,更需要一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敬業(yè)精神。

    做翻譯絕對需要才情、學(xué)問、勤奮和機遇,中國近百年學(xué)習(xí)外語的何止百萬千萬,真正能夠成為翻譯家的又有幾何?能夠像傅雷、錢鍾書的又有幾個?一個成名的翻譯家翻爛字典的例子實在太多,施康強的學(xué)長兼摯友羅新璋每天4點起床,苦譯3個小時才去上班的情景多次被施康強提及。

    施康強從開始翻譯工作,便遵循傅雷的主張,以嚴謹?shù)木駥Υ恳徊孔髌罚麖拇髮W(xué)時代便以讀書面廣、知識精深著稱。但是,他善于利用工具書,查詢各種不同的字典、尤其是外文原文詞典,多方比較,求得最準確的中文翻譯。我記得自己在當年翻譯法國當代作家菲利普·索萊爾的小說《挑戰(zhàn)》時,常常因為把捏不住求教于他,都能得到很好的回答。

    施康強一輩子都在勤懇筆耕,以自己的譯作實踐了他主張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敬業(yè)精神,在他的一些散文中也提出了翻譯的一些規(guī)則。

    比如,他在《等待林琴南》一文中認為,一部中國翻譯史,是必須從林琴南寫起的。人所周知,這位畏廬先生,冷紅生,不懂任何一種外文,全靠他人口述,他用古文筆錄,潤色成書。他的文章確實漂亮,投合當時讀者的口味,所以林譯小說不脛而走。嚴復(fù)精通英文,也用古文、更古的古文譯外文,提出并奉行“信、達、雅”的三重翻譯標準。不過,他譯的都是社科名著,不能算是文學(xué)翻譯家。施康強接著說,五四后,白話文一統(tǒng)天下,文學(xué)翻譯有直譯、意譯兩派之爭,官司一直打到現(xiàn)在還打不清。最新的說法,譯家分“等值”和“再創(chuàng)造”兩派,視譯者的審美趣味而異,讀者也因其趣味不同而有所傾向。兩派都是嚴肅的譯家,風(fēng)格有差異,談不上孰優(yōu)孰劣。不過,“等值”代表翻譯的最高境界,恐怕誰也達不到。所謂等值派的譯家,實際上指的是他們比較貼近原文的形式和字面上的意義。其實,在施康強看來,不論是等值的還是再創(chuàng)造的翻譯,都是嚴肅的翻譯。只要嚴肅翻譯,風(fēng)格可以多樣,不必求得一樣。他最痛恨的便是翻譯界中常見的“抄譯”,將現(xiàn)有的譯作改寫一遍,這是萬萬不可倡導(dǎo)的。

    施康強從事翻譯工作幾十年,不論是中譯法還是法譯中,都是高手。可是,他為人謙和,有的翻譯內(nèi)容,他不敢涉及。這就是上海作家金宇澄的成名作《繁花》。雖然他對《繁花》很為喜愛,評價甚高,卻跟我說,他沒有能力將《繁花》譯成法文,我當時頗為愕然,心想,你馳騁譯界幾十年,從小生活在上海,后來到北京讀大學(xué),便一直定居京城,應(yīng)該對吳語京腔頗為熟悉,又精通法語幾十年,怎么就譯不了《繁花》呢?他的回答也很簡單,因為金宇澄的作品中,有許多用詞沒有辦法在法語中找到對應(yīng)。如果找不到相對應(yīng)的法語,便會失去《繁花》的韻味。他說,翻譯的一個最重要要素,便是盡最大可能保留原著的韻味。

    施康強一輩子以翻譯為職業(yè),但是他更喜歡別人稱呼他為散文家,而不是翻譯家,這當然和他的興趣有關(guān)。他對于自己幾十年翻譯官方文字的作為感到無奈,更愿意自由揮灑,隨意為文。

    施康強很注意不同領(lǐng)域的翻譯,并作出簡潔點評。例如,他頗為贊賞電影界的翻譯,因為電影具有更大的市場效應(yīng),電影的名稱要抓住觀眾的心理。以前好萊塢的片子在上海公演,有關(guān)公司便會招待一些文人先期觀看,在宴席之后沐浴休息,再邀請他們分別說出片名,再張榜公布,贏得觀眾。施康強認為,諸如《魂斷藍橋》《孤星血淚》《三個火槍手》的譯名,電影翻譯家在很多方面都值得文學(xué)翻譯家學(xué)習(x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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