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長河、一幅畫卷、一部命運變奏曲 ——評海倫納的長篇小說《青色蒙古》
海倫納的長篇小說《青色蒙古》是科爾沁蒙古人數(shù)百年歷史及其心靈世界的生動書寫。作品沿循幾代人的生命軌跡,書寫清代科爾沁蒙古人平常而又不平常的漫長歲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小說敘事猶如漸漸遠去的駝鈴聲,又像隱約而近的雷鳴聲,通過一系列帶有隱喻、暗示意味的事件傳遞出豐富的歷史信息,預示著科爾沁蒙古部社會文化的未來走向。小說中的潮爾沁一家(演奏潮爾琴的世家)從祖輩那里傳承下來的一部潮爾曲——《青色蒙古》,象征著他們的根脈和精神歸宿。小說書名《青色蒙古》便緣于此。
清代近300年是蒙古民族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時期,可以說是蒙古民族歷史和精神世界累計量變、趨于質變的一個時期。歷經成吉思汗時代的雄奇崛起、北元時期的四分五裂之后,清代的蒙古民族相對沉靜下來了。這是一個英雄民族由強變弱的歷史。《青色蒙古》展現(xiàn)的正是這個過程。所以,小說敘事始終保持著一種低沉的旋律。
作品主人公納欽被征調到平叛部隊,赴前線參戰(zhàn)。納欽似乎并沒有殺敵立功、光宗耀祖的志向,戰(zhàn)爭給他留下的全是血腥、苦難和恐怖的記憶,于是他成了“逃兵”。英雄形象和英雄主義在這里退隱了,沉落了。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來自科爾沁部的梅林,是納欽心目中無以替代的“真正的智者”。他曾說了好幾段有哲思的話語,對蒙古人在清朝社會中的命運和地位發(fā)表感慨,對蒙古民族幾百年歷史進行反思、批判。小說的構思比較奇特,敘述者有意避免對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正面展開,只把它們作為小說人物活動的背景來處理,將主要筆墨用在敘寫人物極其平常的每一天上。反對戰(zhàn)爭、向往和平是小說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小說避開正面描寫慘烈的戰(zhàn)爭場面,而聚焦于戰(zhàn)爭在普通人心靈深處投下的陰影、被戰(zhàn)爭撕開后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口,并通過人物的意識、夢境敘寫來表現(xiàn)戰(zhàn)爭造成的苦難。小說有個情節(jié),噶爾丹部的一位少年“雙手從沒沾過血”,卻在混戰(zhàn)中被納欽射死了。盡管這完全是誤射造成的,但“哀痛和罪惡感還是緊緊攥住了納欽的心房”。
作者始終把生命放在神圣的位置上,反對戰(zhàn)爭,表達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創(chuàng)痛是長久的、刻骨銘心的。納欽的愛情婚姻、衣食無憂的小日子,都是被兵役、戰(zhàn)爭終結的。梅林、納欽們在反復思索:蒙古人怎么就陷入分裂、內訌、爭戰(zhàn)而不能自拔了呢?他們深深陷在糾結和沉思當中。這是一條流淌了數(shù)百年的心靈秘史的長河。
《青色蒙古》是一幅色彩斑斕的科爾沁草原風景畫,也是一幅飽含深情的蒙古民族歷史文化風情長卷。海倫納筆下的科爾沁草原,猶如一幅幅色彩鮮艷的油畫長卷,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山川大地、動物植物,都得到了盡情的描繪。但海倫納很少離開敘事去單獨寫景,人物總是點綴在色彩斑斕的自然景色之中,用他們的心境與大自然互訴衷腸。在小說敘事當中,科爾沁蒙古人的風俗民情描寫占有不小的比重。打馬印、剪馬鬃、接羔保育等豐富民俗事象,都得到了或詳或略的展現(xiàn)。尤其像拜年、祭祀、薩滿和誦經拜佛等信仰習俗更是反復出現(xiàn),成為小說揭示民族精神面貌的重要場域。小說的大部分場景,似乎都是那個時代蒙古人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畫面,樸實自然得仿佛未經任何加工剪裁。然而,離開了人物命運、離開了敘事氛圍,一切景物、習俗都將失去意義。所以,海倫納始終追蹤人物的命運軌跡,把他們的生存需求、生命過程作為敘事的根本,展現(xiàn)普通蒙古牧民的命運糾葛,表現(xiàn)他們的道德情操和心靈底色,以求破解蒙古人民族性格的密碼。
海倫納的敘事,不刻意追求懸念叢生的故事,而偏愛那種緩緩流淌的“生活流”,偏愛那種情景渾然、妙合無垠的畫面所傳達的原生態(tài)的神韻。海倫納通過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繪就了一幅蒙古人幾百年歷史文化變遷的繪畫長卷。這幅長卷給人一種平和沖淡、溫潤豐厚的美感。
《青色蒙古》是關于清代蒙古人命運的一部變奏曲。作品敘事始終圍繞著民族歷史文化的變遷軌跡和社會底層人命運的起起落落展開。面對多少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的現(xiàn)實,他們不甘又無奈。《青色蒙古》寫了一系列草根牧民的命運糾葛。這些極其普通的、弱小的生命都在用單薄的身軀,頂著命運的巨大壓力,頑強地生活著。他們沒有豪言壯語,連最樸實的告白都極少,但他們?yōu)榱俗约海瑸榱讼乱淮瑩纹鹆嗣\的天空,生命在逆境中煥發(fā)著無與倫比的榮光。
在小說中,這些平凡而可親的蒙古人分屬于不同階層,每個人性格迥異,命運有別,但他們又無不帶有蒙古人共同的民族性格:古樸純真、正直厚道、重情重義,把自由和尊嚴當作人生的最高信念。作家筆下的人物沒有高大偉岸的英雄,也沒有兇險奸詐的“惡人”。小說塑造的朵蘭、索倫高娃、烏云珊丹、斯日吉瑪?shù)扰孕蜗螅椒矃s高貴,美麗而賢慧,善良又堅韌,敢怒、敢愛、敢為,格外令人崇敬,令人難忘。
普通牧民日復一日的生活看似平淡無奇,卻也透露著大歷史醞釀巨變的信息。農耕北漸,文化嬗變,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都在悄無聲息地累積著不易察覺卻又切切實實的變化,預示著一種新的歷史的漸近。來自蒙古貞的喇嘛神醫(yī)在述說著他家鄉(xiāng)蒙漢雜居、漢地文化傳入后的別樣花絮;走村串戶的雜貨商販帶來了許多精巧的小玩意兒,牧民可以用土特產交換;牧民們在春天開辟一片濕潤肥沃的土地撒下種子,到秋天可以收獲黍子、蕎麥,不用為糧食發(fā)愁了……
從游牧生產生活方式,開始走向半農半牧、甚至農業(yè)社會的過程,不僅促進了科爾沁文化的變遷,對整個蒙古民族的文化重構而言,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海倫納顯然對歷史車輪的每一條轍痕都極感興趣,他把自己所有的發(fā)現(xiàn)和感悟化成了一個個藝術符號,深深掩藏在駁雜的藝術世界之中,沒有大肆渲染,卻能夠觸動讀者心中最柔弱的部位。
小說對象征、隱喻的運用是值得稱道的。一把古老的蒙古潮爾琴,一匹雪白馬,總在故事發(fā)展的關鍵點上適時出現(xiàn),為情節(jié)的起承轉合服務。那把祖?zhèn)鞯某眱呵俸蛶状朔磸鸵鞒摹逗艉兔晒拧非{,傳誦著久遠的故事,能讓母駝動情,能讓枯草反青。那匹雪白馬更是野性、靈性與神性的聚合。它猶如天神天降,從滔滔洪水中救出了有孕在身的朵蘭,又心有靈犀般把行將凍死的納欽送到戀人家里。作家對雪白馬的描寫頗具浪漫主義色彩,也寄予了深厚的感情。它時而是一匹實實在在的駿馬,時而是亦真亦幻的神馬。小說字里行間蘊藏著蒙古民族“人與馬心心相印,人與馬共用一命”的特殊情感,更通過白色神馬表達了蒙古人對生活的深情寄思和美好祈愿。“鳳凰如若不死,日后必將涅槃。”雪白馬的象征,不正暗含著民族命運的隱喻嗎?
總之,《青色蒙古》是一條蘊含科爾沁蒙古人歷史文化記憶和精神歷程的長河,是一幅描繪科爾沁蒙古人過往生活的畫卷,也是一部刻畫科爾沁蒙古人心靈秘史的變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