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牡丹花時 憶李商隱
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
(其二)
李商隱
浪笑榴花不及春,
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盤迸淚傷心數(shù),
錦瑟驚弦破夢頻。
萬里重陰非舊圃,
一年生意屬流塵。
前溪舞罷君回顧,
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
每年四月,是國人賞看牡丹的好時節(jié)。“清明寒食牡丹紅”,通常在清明前后,江南牡丹必已開放,北京的春天來得遲一些,牡丹花開較晚,不過等到四月中下旬,谷雨前后,最以牡丹聞名的景山公園和其他許多大大小小的公園里,也已是一片繁華的牡丹花海。這幾天正好讀到一首有關牡丹的古詩,心下頗為喜歡,它就是李商隱的《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二)。
李商隱,字義山,幼年喪父,家貧無依,少年時跟隨叔父學習經典文章。文宗大和元年(827),十六歲的李商隱憑借兩篇古文《才論》《圣論》,獲得了一些士大夫的欣賞。十八歲時,李商隱受到了令狐楚的賞識。在唐代政界和文學界,令狐楚是一位頗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將李商隱招入幕府,任職巡官,不但親自教導李商隱寫作駢文,還讓李商隱與令狐家的公子們結交。因此,令狐楚之于李商隱,深有知遇之恩。
在令狐幕府做了兩年巡官后,李商隱開始參加進士考試,可在隨后的多年,李商隱卻屢次未能考中,直至開成二年(837),才在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的助力下登進士第。并非詩人才情不逮,而是因為沒有門第的背景。是年冬,令狐楚病逝,在病危之際,他還召李商隱來到身邊,要求他代為撰寫遺表。當時,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也非常賞識李商隱的文才,并將女兒許配給他,李商隱也屢次于詩中表達了對早日成婚的渴望。但王茂元與朝中李黨有關,令狐氏則屬于牛黨,這招致了令狐绹的厭惡,認為他背叛了令狐氏的“家恩”。這樁婚姻最終也將李商隱卷入了“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
依據(jù)唐朝的制度,士子及進士第后并不能直接授官,還須再經吏部試,應科目而中者方能釋褐為官。開成三年(838)春,李商隱應吏部博學宏辭科試,先為考官李回所取,并為掌銓的官吏周墀注擬了官職,結果卻在復審時被一“中書長者”抹去。落選后,李商隱不得不懷著傷春失意的心情,赴王茂元幕。與王茂元女成婚,則應在此之后。
《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寫于開成三年(838)春末,是李商隱至王茂元幕后,在涇川幕中所作。詩題的“回中”即涇川,治所在今甘肅省固原縣。詩人在遙遠而陌生的北地,與水邊亭畔初開即為雨所敗的牡丹不期然而遇,不得不憶起往年初中進士時,在曲江池畔飲酒觀賞牡丹之樂,昔時情景不遠,而歡會之情今已邈不可尋,因發(fā)為詩。詩共兩篇,這里摘錄的是第二首。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浪”是空、徒的意思,“浪笑”即是“空笑”“徒笑”,是一種最終知其失落的笑謔,帶有苦澀的意味。詩人說,從前只知道嘲笑榴花開放的時候晚,趕不上春天,卻不知牡丹的先開先落更會使人憂愁。這里的“先期零落”并不僅指牡丹的花期比榴花早,因此凋零也早,更有一個摧折之意在其中。眼前的牡丹是在剛開放時便為寒雨所打落的,并非自然地隨春而逝,就像詩人的才中進士,初應宏博,正滿懷希望、春風得意之時,就被在高位者暗中黜落,這與原本才能不及、無法考中相比,是更令人感覺傷心得多的。
石榴花在五月開放,時已初夏,所以是“不及春”,這里暗含有一個典故,《舊唐書·文苑傳》說,孔紹安在隋末時曾任監(jiān)察御史,監(jiān)察唐高祖李淵軍,“深見接遇”。李淵稱帝后,紹安自洛陽來奔,拜為正五品上的內史舍人。而當時有一個叫夏侯端的人也曾為御史,也曾監(jiān)察李淵軍,只是歸從得比孔紹安早,因得授從三品的秘書監(jiān)。孔在一次侍宴時,應詔詠《石榴詩》,云:“只為時來晚,開花不及春。”暗為自己鳴不平。李商隱以此不平為對比,表明自己雖為先開之牡丹,而提前為雨所摧敗,其遭際還不如晚來的石榴花呢。
次聯(lián)“玉盤迸淚傷心數(shù),錦瑟驚弦破夢頻”,寫雨中牡丹之美麗與哀愁。“玉盤”喻牡丹花盤,可見李商隱涇川所遇為白牡丹。牡丹花色紛紜,因為木本,花時巍峨枝頭,碩大繁艷,常使人起富貴華麗之感。而在此富艷之中,以白牡丹最能給人跳脫其中的清潔純粹。春天雨中的白牡丹,在四圍升起的暮色中(第一首有“水亭暮雨寒猶在”句),微微發(fā)亮,一種幽暗含光的質地,比之他色牡丹,更足引動人情。“玉盤迸淚傷心數(shù)”,寫如玉潔白之花盤承雨,屢屢迸濺,如同傷心的眼淚;“錦瑟驚弦破夢頻”,寫急雨著花之聲,如同錦瑟之促柱繁弦,頻頻破碎花夢。清代的胡以梅評這兩句詩,說這個“數(shù)”字用得很妙,“言花之一瓣一瓣而落,可見三更勝于四。”可以說是很得其情的,但他又說,“然‘頻’字亦有此意”,則是未留心詩人分寫容色與聲音兩者的區(qū)別。在詩人第一首詩中,花與我尚有客體與主體之分,而到這第二首,則看花既久,花與人相混融,花中有我,我中有花,詩人的身世之愁與牡丹的零落之感,兩者合二為一,相交如織。詩人情感的洶涌自然拍打至此高處,而雨中凋零白牡丹之美,亦可謂驚心動魄。
在正面描寫雨中牡丹的情狀之后,詩人退遠一步,從稍微更廣闊的角度寫回中牡丹所處的環(huán)境與所見之將來。“萬里重陰非舊圃”,“萬里重陰”即詩人《寫意》詩所謂“云從城上結層陰”,“舊圃”指牡丹昔年所生長之曲江江畔,今則移處蕭瑟之北地,頂上萬里陰云密布,環(huán)境愈為惡劣,而籠罩在自己命運上的烏云,此時也已清晰可見了。“一年生意屬流塵”,“生意”指生機,也便是生命的活力,“流塵”指飛塵,而在這里,我們把它理解成為雨水所浸濕的塵泥,也許更合實際一些。花瓣為雨水打落殆盡,牡丹一年的生機也已隨塵泥而去了。實際上牡丹花落后,自然還有葉子仍在生長,但在詩人眼中,牡丹如果沒有花了,還有什么意義呢?這便是詩人將自身寄托為牡丹之后,對其個人理想抱負的破滅而尤加感到的痛苦。
然后詩人回轉,再一次將目光放置到牡丹自身:“前溪舞罷君回顧,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前溪舞”用前溪村之典故,前溪村在浙江武康(今屬德清縣下武康鎮(zhèn)),是南朝教習舞蹈與音樂的地方,其時江南的聲伎多出于此,有“舞出前溪”之稱。這里用“前溪舞罷”來形容牡丹花瓣雨中零落的姿態(tài),如同善舞者的舞姿一般靈動美麗。詩人說,等到日后花光更為零落破敗之時,回想今日雨中花落情形,也會覺得花面含雨之粉態(tài),猶足新艷動人,因為往后恐怕更不能如今了,暗示其將來的厄運恐怕有更甚于今日者。聯(lián)系商隱此后一生未能施展其抱負與才能,處在牛李黨爭的夾縫中,成為其犧牲工具,最終郁郁早亡的實際,不得不慨嘆其心靈之敏感精銳與遭遇之坎壈不平。
馬茂元說,從李商隱一生的許多事實來看,其“性格中有其耿直的一面。處在如此復雜多變的政治環(huán)境里,這種性格,和當時士人中所習以為常的只有門戶之見而無是非之分的社會風氣,是格格不入的……他的一生遭遇,許多客觀因素的湊合,是偶然的;然而他之所以到處碰壁,困頓終身,又有其必然性”。(《李商隱和他的政治詩》)這一首凝聚著詩人深重哀惋的《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也便成為其時他一經綻放便遭打擊沉淪的年輕華彩的生命的真實寫照。
年少初入令狐楚東平幕中為巡官時,李商隱曾經寫下過一首同樣是春天的詩。“橋峻班騅疾,川長白鳥高。煙輕唯潤柳,風濫欲吹桃。徙倚三層閣,摩娑七寶刀。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春游》)在這首詩中,詩人自比于年十五便為梁朝東宮講讀的庾信,充滿了青春的明朗與希望。而這希望與春風,在“一杯春露冷如冰”(《謁山》)的現(xiàn)實下,最后終于慢慢變成“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陽樓》)的沉痛無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