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
作者:(俄)尼古拉?別爾嘉耶夫 耿海英 譯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3月 ISBN :9787559823861
(本文節(jié)選自:第二章 人)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結(jié)構(gòu)中有一個巨大的中心。一切人和事都奔向這個中心人物,或這個中心人物奔向所有的人和事。這個人物是一個謎,所有的人都來揭開這個秘密。例如《少年》,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優(yōu)秀的,但沒有得到充分評價的作品之一。一切都圍繞著韋爾西洛夫這個中心人物旋轉(zhuǎn),這個人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最迷人的形象之一,人們對他充滿了一種激烈的態(tài)度,不是被他緊緊地吸引,就是強烈地排斥他。所有的人只有一件“事情”——揭開韋爾西洛夫之謎,揭開他的個性、他奇異的命運之謎。韋爾西洛夫性格的矛盾性讓所有的人吃驚。在揭開他的性格之謎之前,任何人無法在自己內(nèi)心找到平靜。這就是所有人從事的真正的、嚴肅的、重大的人的“事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人們幾乎沒有別的“事情”可干。一般的觀點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讓人產(chǎn)生無所事事的印象。但人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最嚴肅的、唯一嚴肅的“事情”。人高于一切“事情”。人就是唯一的“事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千姿百態(tài)、沒有盡頭的人的王國中,找不到任何其他的事情,找不到任何現(xiàn)實生活的建設(shè)。有的是某種中心,人的個性中心,一切都圍繞著這個軸心。有的是緊張的人的關(guān)系的旋風,一切人都被卷入其中,并在其中瘋狂地旋轉(zhuǎn)。這股旋風是從人本性的最深處,從人地下的火山巖本性中,從人無底的深淵中刮起。那個少年,韋爾西洛夫的私生子,在忙碌什么?他從早到晚,永遠急匆匆地,沒有喘息和歇腳地奔波什么?他整天整天地從這個人那兒跑到另一個人那兒,為的就是打聽到韋爾西洛夫的“秘密”,為的是猜透他的個性之謎。這就是嚴肅的“事情”。作品里所有的人都感覺到韋爾西洛夫的重大意義。所有的人都為他本性的矛盾震驚,都把目光投向他性格中深刻的非理性。韋爾西洛夫的生命之謎被給出了,這也是關(guān)于人、人的命運的秘密。因為,在韋爾西洛夫復雜的、矛盾的、非理性的性格中,在他不同尋常的命運中,掩蓋著人一般的秘密。因此,似乎,除了韋爾西洛夫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一切只是為了他,一切因他而存在,一切只表征他內(nèi)在的命運。這樣的中心式結(jié)構(gòu)也是《群魔》的特征。斯塔夫羅金,是太陽,一切都圍繞著他運轉(zhuǎn)。在斯塔夫羅金周圍也刮起了一股旋風,這股旋風轉(zhuǎn)變?yōu)槿说寞偪瘛R磺卸稼呄蛩拖褛呄蛱枴R磺卸紒碓从谒磺杏侄蓟貧w于他。一切都只是他的命運。沙托夫,彼?韋爾霍文斯基,基里洛夫,——只是斯塔夫羅金散落的個性的碎片,只是這個不同尋常的個性的向外釋放,在釋放之中個性也被耗盡。斯塔夫羅金之謎是《群魔》唯一的主題。吞沒一切人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與斯塔夫羅金有關(guān)的一切“事情”。革命的瘋狂只是斯塔夫羅金命運的一個因素,是斯塔夫羅金內(nèi)心活動和他的自我意志的表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的深度,從來無法在平穩(wěn)的日常生活中表達和揭示,從來都是在火的激流中才能顯示;在火的激流中一切穩(wěn)固的形式、一切冰冷和僵化的日常秩序都被融化和燃盡。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這樣走進矛盾的人之本性的最深處,上面被另一類藝術(shù)家們覆蓋著一層日常生活的面紗。對人之深處的揭示導致的是一場災難,逾越了這個世界美的界限。在《群魔》中也揭示了不同尋常的人之個性的分裂,人在自己無窮的欲望中,在無力的選擇和犧牲中耗盡了自己全部的力量。
《白癡》的結(jié)構(gòu)與《少年》和《群魔》相反。《白癡》中,一切運動不是朝著中心人物梅什金公爵,而是從他向所有人的運動。梅什金,先知般的預感和直覺的洞見的俘虜,在猜測所有的人,首先是兩個女人,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和阿格拉雅。他幫助所有的人。人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唯一的“事情”,他整個地被它所俘獲。他本人生活在默默的迷狂之中,在他周圍是狂風暴雨般的旋風。斯塔夫羅金和韋爾西洛夫身上神秘的非理性的“惡魔”本原使周圍的環(huán)境極度緊張,并在自己周圍形成了惡魔般的旋風。梅什金身上同樣非理性的,但卻是“天使”的本原沒有引起瘋狂,但它也不能醫(yī)治瘋狂,盡管梅什金真誠地想成為一位能治療病痛的人。梅什金不是一個完全徹底的人,他的天性是光明的,但也是有缺陷的。后來,陀思妥耶夫斯基試圖在阿廖沙身上表現(xiàn)完整的人。非常有趣的是,黑暗的人——斯塔夫羅金、韋爾西洛夫、伊萬?卡拉馬佐夫,被人們解讀,所有的人都向著他們運動;而光明的人——梅什金、阿廖沙,解讀人們,他們向著所有的人運動。阿廖沙解讀伊萬(“伊萬——是一個謎”),梅什金在心中去領(lǐng)悟娜斯塔霞?菲里波夫娜和阿格拉雅。“光明的人”——梅什金、阿廖沙,被賦予領(lǐng)悟的天性,去幫助人們。“黑暗的人”——斯塔夫羅金、韋爾西洛夫、伊萬,被賦予神秘的天性,去折磨人們。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向心的和離心的運動結(jié)構(gòu)。《罪與罰》的結(jié)構(gòu)是另一種。那里,人的命運不是在人的多樣性中,不是在人們相互關(guān)系的白熱化中得以揭示。拉斯柯爾尼科夫是面向自己來測度人性的界限,他拿自己的本性做實驗。“黑暗的人”拉斯柯爾尼科夫還不像斯塔夫羅金或伊萬那樣是一個“謎”。他還只是人命運中的一個階段,是人在自我意志的途中,這個階段先于斯塔夫羅金和伊萬?卡拉馬佐夫,少有復雜性。這里,被測度的不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人,而是他的犯罪。人超越了自己的界限,但自我意志還沒有改變?nèi)诵缘母拘蜗蟆!兜叵率沂钟洝返闹魅斯⒗箍聽柲峥品蛱岢隽藛栴}和謎面,而伊萬?卡拉馬佐夫、斯塔夫羅金本身就是問題和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