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偉讀門羅《逃離》:逃離或無處可逃
逃離一直是文學(xué)的母題。在社會主義經(jīng)驗的層面,關(guān)于逃離的作品非常多,比如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這兩部作品其實在講同一個主題,就是逃離或無處可逃。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在布拉格做醫(yī)生的托馬斯和特蕾莎逃離了捷克,去了瑞士,又返回祖國,最后到了鄉(xiāng)村,過起田園牧歌般的生活,死于一次車禍。而小說中托馬斯另一個情人藝術(shù)家薩賓娜則到了大西洋的對岸,美國。在《日瓦戈醫(yī)生》中,尤里和托馬斯一樣,也是醫(yī)生,他從鄉(xiāng)村來到莫斯科,和冬妮婭結(jié)婚。無產(chǎn)者占領(lǐng)了尤里一家的房子,尤里和冬妮婭全家來到祖上留在瓦來金諾村的農(nóng)莊逃避戰(zhàn)亂。后來冬妮婭以及父親去了法國,尤里則死于莫斯科的街頭。和托馬斯不同的是,尤里在醫(yī)生之外,還有一個頭銜:詩人。在小說的最后,尤里的兩位朋友,坐在高樓敞開的窗前,交流著尤里的詩歌,小說寫道:
盡管戰(zhàn)后人們所期待的清醒和解放沒有伴隨著勝利一起到來,但在戰(zhàn)后的所有年代里,自由的征兆仍然彌漫在空氣中,并構(gòu)成這些年代唯一的歷史內(nèi)容……心靈的這種自由來到了,正是在這天晚上,在他們腳面下的街道上已經(jīng)能感觸到未來了,而他們自己也步入未來,今后將永遠(yuǎn)處于未來之中。
這是樂觀主義的期待,歷史或許有著自己的意志,帕斯捷爾納克在小說最后留下的未來還在茫茫的天際閃著微光。而同樣虛無的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卻給予人的情感以肯定性力量,成為這部小說中最為閃光也最為令人動容之處。
無論帕斯捷爾納克抱著多大的希望,最終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無處可逃。
毫無疑問,如上兩部作品都涉及宏大的歷史,涉及二十世紀(jì)無產(chǎn)階級革命史,并且三位作家都是男性。關(guān)于逃離的母題,在女性作家那里往往會落實在家庭生活層面,會以講情感故事的方式探討這一母題,比如艾麗絲·門羅的《逃離》。
魯迅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樣》。這篇文章從易卜生的《娜拉》結(jié)束處談起。魯迅說:
但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因為如果是一匹小鳥,則籠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籠門,外面便又有鷹,有貓,以及別的什么東西之類;倘使已經(jīng)關(guān)得麻痹了翅子,忘卻了飛翔,也誠然是無路可以走。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但餓死已經(jīng)離開了生活,更無所謂問題,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魯迅在這里直接說,對于像娜拉這樣的女子,本來就是無處可逃的。無處可逃的原因在哪兒呢?是經(jīng)濟(jì)獨立和人格獨立。
門羅的《逃離》像是魯迅這篇文章的一次小說意義上的延伸。當(dāng)然小說是曖昧不明的文體,小說不是觀點,它永遠(yuǎn)有余數(shù),有觀點難以概括的部分。不過我們把魯迅的文章和門羅的《逃離》放在一起分析,也許更能看清楚《逃離》在講什么,以及在魯迅提出的問題里,門羅有什么拓展。門羅在小說里是這樣回應(yīng)魯迅的:女性不僅僅是社會的,也是生命的,心理的。
在這篇文章里,我們雖然會談到娜拉出走后的問題,但主要還是對《逃離》做文本分析,我們要看看,在技術(shù)上,門羅是如何處理短篇小說這一文體的。短篇小說寫作對作家的技術(shù)要求很高。在《逃離》里,我們可以看到表層世界和底層世界之間那種巨大的張力,表面世界的平靜下面,時刻潛藏著心理暗流以及人物行為的邏輯。表面世界充滿了欺騙性,只有讀完故事,待事情水落石出,我們才恍然大悟。
作為一個已讀完小說的人,我先按時間順序復(fù)述一下《逃離》這個故事:
卡拉在馬棚遇見克拉克,并愛上了他,不顧母親和繼父反對,想過一種“真正的生活”,和克拉克私奔了。從此,卡拉和娘家斷絕了任何聯(lián)系。這是卡拉的第一次逃離。卡拉以為自己是從虛假的生活逃往真正的生活,卻發(fā)現(xiàn)她得到的只不過是一個烏托邦。克拉克是個混球。他對女人有一套,有很多女友,并且對女人很粗魯,脾氣火爆,和一個老太太撒潑,跟借錢給他的人打架,幾乎同所有人吵架,教養(yǎng)極差。他甚至同電腦慪氣。“脾氣不火爆還算得上男子漢嗎?”他這樣同老婆卡拉說。
克拉克的強勢和卡拉的軟弱使卡拉變得越來越自責(zé),她自我懷疑,缺乏勇氣。但他們的性生活還是很好的。卡拉在行將就木的利昂家?guī)蛡颍阂姷侥贻p的卡拉,他的生殖器在床單下勃起。卡拉回家同克拉克講了這事。不料,克拉克對這個場景非常感興趣,在克拉克的興致勃勃地追問下,卡拉虛構(gòu)了利昂如何調(diào)戲她,并試圖進(jìn)入她。這讓卡拉和克拉克的性生活質(zhì)量特別高。
鄰居利昂死了。利昂的夫人西爾維亞火化了利昂,獨自一人去希臘度假去。克拉克閱讀當(dāng)?shù)貓蠹埐胖览菏俏辉娙耍⑶覄倓偟玫揭还P不大不小的獎金。克拉克決定敲西爾維亞一筆。他對卡拉說,那老家伙調(diào)戲過你,他可是個名人,一定不想有丑聞。克拉克每天謀劃著這件事,等著西爾維亞從希臘回來,實施這個計劃。
卡拉被克拉克的計劃弄得心神不寧。卡拉害怕西爾維亞回來,如果西爾維亞回來,她必須按克拉克的意志行事,實施敲詐。接下來是漫長的雨季,那只小山羊突然失蹤,這使卡拉失魂落魄,情緒低落,內(nèi)心充滿無助感。
西爾維亞終于從希臘回家,打電話給克拉克,讓卡拉去幫忙收拾屋子。攤牌的時間到了,卡拉雖然不愿,但還是去了。打掃衛(wèi)生的卡拉心事重重,處在崩潰的邊緣。西爾維亞從希臘給卡拉帶來了小禮物,并讓卡拉休息一下,一起喝一杯咖啡。卡拉失控了,她開始控訴克拉克對她的折磨,并說自己想離開克拉克。西爾維亞幫助卡拉逃離。這是小說的第一次轉(zhuǎn)折,本來卡拉是受克拉克之命去敲詐西爾維亞的,結(jié)果,成了一次逃離。與目的相反的突轉(zhuǎn)以及背后微妙的心理,后面將會分析,現(xiàn)在只講故事。
西爾維亞幫卡拉聯(lián)系了多倫多的朋友。卡拉給克拉克留了一張字條動身了。西爾維亞送卡拉到了長途汽車上。天突然放晴了,卡拉不能想象自己的生活中沒有克拉克。即使在她對克拉克生心怨恨,但克拉克依舊在她的心目中矗立著。卡拉在長途汽車第三站,車開出一小段,跳下車,并在車站給克拉克打了電話,“來接我一下吧,求你,來接接我吧。”克拉克說,我看到你的字條時身體里面突然空了,“要是見不到你,我就沒了五臟六腑。”這是小說的第二次與目的相反的突轉(zhuǎn),卡拉回歸了。我同樣會在后面對卡拉的行為做心理分析。在這里,我只想說,一個短篇的尺度內(nèi),小說有著兩次突轉(zhuǎn),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要完成這一目標(biāo),不但考驗作家的技術(shù),也考驗作家對人心的洞察能力。
克拉克把卡拉接回家,他知道卡拉的這次出走完全是西爾維亞慫恿的結(jié)果。克拉克敲開了西爾維亞的家,得意揚揚地告訴西爾維亞,“我老婆這會兒正在家里香噴噴地睡覺呢。”
《逃離》按時間的故事線基本上是這樣的:一個敲詐的故事,轉(zhuǎn)換成逃離的故事,又從逃離的故事,轉(zhuǎn)換成回歸的故事。
現(xiàn)代小說最大的貢獻(xiàn)在于講故事方法的探索。這讓小說這一文本變得更為自由,內(nèi)涵也更為深藏不露。故事的講法本身成了小說內(nèi)涵的重要部分。門羅在她的《逃離》中,無論在時間的處理還是視角的轉(zhuǎn)換,使小說變得更為復(fù)雜,創(chuàng)造出一種內(nèi)在的不安感、無力感和動蕩感,和小說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渾然一體。
小說的時間起點設(shè)置在鄰居西爾維亞從希臘度假回來。西爾維亞開車回家。卡拉看到了這一幕。“在她扭過頭來的時候臉上似乎有一瞬間閃了一下亮——是在詢問,也是在希望——這使卡拉的身子不禁往后縮了縮。”卡拉的“不禁往后縮了縮”這一動作背后,表明了卡拉對西爾維亞回來這件事的害怕以及不敢直面的心理。這時候讀者其實是不明白卡拉的心理的,門羅因為對時間的巧妙地處理,把即將實施的“敲詐”藏了起來。
克拉克唆使的“敲詐”計劃對卡拉是一個沉重的負(fù)擔(dān)。這天她很晚回家。克拉克坐在電腦前,克拉克沒提西爾維亞回來的事,他們談?wù)摿四侵皇й櫟男∩窖颉H缓罂死说降讻]放過卡拉,突然說西爾維亞回來了。卡拉進(jìn)浴室洗澡。洗完澡,卡拉從后面抱住克拉克,親吻,哭泣,“伏在他背上,垮了一樣”。克拉克發(fā)火。“別這樣對我發(fā)火嘛。”“我沒有發(fā)火,我只不過討厭你那個樣子。”“我是因為你發(fā)火才這樣的。”“用不著你來告訴我怎么樣了,你弄得我氣都透不過來,去做晚飯吧。”這時,讀者以為這只是一般的家庭生活場景。確實也是一般家庭生活的環(huán)境,在卡拉和克拉克的日常生活中,克拉克控制一切。卡拉就像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只不過是比娜拉更悲慘的玩偶。
接下來小說終于讓時間回到過去,第一次揭開謎底:克拉克的敲詐計劃。這時,讀者才知道前面卡拉種種行為背后的邏輯。有一個沉重的東西深潛在平靜的日常生活之下。小說的張力飽滿有度。
卡拉接受了西爾維亞的邀請,去替西爾維亞打掃屋子。奇妙的是小說在這里視角出現(xiàn)了轉(zhuǎn)變,小說從卡拉視角轉(zhuǎn)換成了西爾維亞的視角。西爾維亞看著卡拉給她收拾屋子,完全是日常生活的模樣,小說的邏輯鏈似乎斷裂了,沒有敲詐即將發(fā)生的痕跡。小說轉(zhuǎn)而寫西爾維亞在希臘的時候,看到一只山羊,因而想念卡拉,受到朋友們意味深長的嘲笑。
這里必須介紹一下西爾維亞這個人物的特別之處。她是已故詩人利昂的妻子,也是大學(xué)植物學(xué)教授。難說她對丈夫有多少情感,利昂死后,她想燒毀丈夫的一切遺物。她認(rèn)識所有植物,利昂卻認(rèn)不出幾種花朵。她認(rèn)為有詩意的場景,利昂總是不以為然。年老后,她會被有青春氣息的女孩迷住。她授課時,那些女孩似乎也迷戀她。卡拉來到她家?guī)蛡颍瑯颖豢ɡ砩系那啻簹庀⒚宰×恕T谙ED時,她時時惦記卡拉。但西爾維亞從希臘回來也沒有買貴重的禮物給卡拉(禮物的價值相當(dāng)于希臘路邊的一顆石子)。這里作者沒有把西爾維亞喜歡青春女孩的心理推得更遠(yuǎn),保持這個人物內(nèi)心足夠的彈性,足夠心理的空間。一個年老的婦女喜歡年輕女孩,追憶逝去的歲月也正常不過。但特別在文本里提出這一點還隱隱約約透出不同尋常的信息。
西爾維亞讓正在干活的卡拉休息,一起喝杯咖啡聊天,卡拉突然哭泣起來,“她一會兒號哭,一會兒飲泣,大口大口地吸氣,眼淚鼻涕都一起出來。”講起自己婚姻里的種種屈辱。克拉克什么時候都沖她發(fā)火,卡拉說他恨她,瞧不起她。她表示要離開克拉克。請注意“瞧不起她”這個表述,表示卡拉是自我矮化的。
讀者都明白卡拉何以如此。讀者知道卡拉身上不能承受之重,敲詐這件事徹底把卡拉壓垮了。卡拉本身就不是堅強之人,面對西爾維亞的禮物和咖啡,面對西爾維亞的表白(在希臘度假時想念她),面對西爾維亞對卡拉的欣賞,卡拉一直在拖延敲詐事件的發(fā)生。這里,作者通過西爾維亞的視角看著卡拉一系列行為,充分寫出了人性(卡拉的心理)的幽微曲折。
只是西爾維亞不知道卡拉真正的內(nèi)心。她不知道卡拉的失控只有一部分是因為屈辱的婚姻生活。西爾維亞的母性情懷,她的圣母心態(tài),在卡拉控訴婚姻生活時被激發(fā)出來。或者這里西爾維亞還有更為微妙的心理,如前所述,她被卡拉的蓬勃朝氣所迷惑。不管怎樣,西爾維亞認(rèn)為必須拯救卡拉,讓卡拉逃離她不幸的婚姻,逃離脾氣暴戾的克拉克。西爾維亞說服卡拉,替卡拉在多倫多找好可以藏身的處所(西爾維亞朋友的家),讓卡拉穿上西爾維亞的衣服,送她上了去多倫多的長途汽車。
西爾維亞的視角在延續(xù)。西爾維亞滿足于扮演了一個拯救者的角色,同時對卡拉的反應(yīng)不快。“她的感謝是真誠的,但是幾乎已經(jīng)很隨便了,她的揮別顯得無憂無慮的。對自己的被拯救已經(jīng)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了。”這里門羅表現(xiàn)出對人物的洞察能力,深入到西爾維亞這個人物心理幽微之處。
送卡拉上長途車后,西爾維亞回到家。她一直惦記著卡拉,惦記卡拉是不是到了多倫多朋友的家里。她給朋友打了兩個電話,都沒人接。這時,她聽到了敲門聲。“卡拉?”
文本分析到這里,可以明白一件事:現(xiàn)代小說中視角對于小說來說是多么重要。小說的開始,視角是卡拉的,讀者是局外人。讀者不知道卡拉背負(fù)的精神重壓。轉(zhuǎn)到西爾維亞視角,讀者已明白卡拉的心理負(fù)擔(dān),但西爾維亞是局外人,她一廂情愿做著她拯救者的角色,但事情比她想得復(fù)雜得多。
接下來,小說又轉(zhuǎn)到卡拉的視角。這篇小說,某些核心事件會反復(fù)出現(xiàn)。比如逃離。小說中,卡拉出現(xiàn)過兩次逃離。一次是從母親和養(yǎng)父家逃離,一次是從婚姻中逃離,就是眼下正在發(fā)生的故事。在這部小說里,卡拉到目前為止有三次崩潰。一次是西爾維亞從希臘回來那天在克拉克面前崩潰,一次是在打掃衛(wèi)生時在西爾維亞面前崩潰,第三次是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她在長途車到第三個站頭時,從車上跳下,打給克拉克電話時,她哭著說:“來接我一下吧,求你,來接接我吧。”
為何卡拉又回來了呢?
這篇小說的兩次逃離中留下兩張紙條。第一次逃離卡拉留給父母的字條是這樣的:
我一直感到需要過一種更為真實的生活。我知道在這一點上我是永遠(yuǎn)也無法得到你們的理解的。
這是一封決絕的信。事實上,此后卡拉真的和父母不再聯(lián)絡(luò)。因此,這可以稱得上真正意義的逃離。
第二次逃離卡拉留給克拉克的字條是這樣的:
我已經(jīng)走了。我不會有是(慌張中把“事”寫成“是”)的。
兩則留言。兩封告別的信。情緒完全不一樣。前面一則卡拉對未來生活充滿向往,好像觸手可及的幸福正在等著她。而第二封信,我們看到猶疑和不安,甚至還有對克拉克的安慰。這則留言里,卡拉認(rèn)為克拉克是會擔(dān)心自己的安危的。
在和克拉克私奔前,卡拉和母親及繼父(是個工程師)生活在一起。卡拉是一個差生,經(jīng)常受人嘲笑。18歲那年離開中學(xué),在馬棚遇見克拉克,愛上了克拉克。“也許僅僅是性問題”。母親和繼父都反對,她還是決意跟克拉克走,她和克拉克在一個山谷買了一個農(nóng)莊,經(jīng)營馬術(shù)訓(xùn)練營生意。生意不好,生活窘迫。
克拉克是一位典型的混子,長相還算英俊,人也聰明,中學(xué)沒念完就混社會。他和自己家庭沒任何聯(lián)系。“家庭根本就是一個人血液中的毒素。”他做過精神病院的護(hù)工,電臺唱片管理員,公路維修工,學(xué)過理發(fā),當(dāng)過店員。這僅僅是他愿意說出來的一部分工作。后來,他在一個馬術(shù)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對女人有一套。他對卡拉經(jīng)常不耐煩,卡拉在克拉克的粗暴面前忍氣吞聲。卡拉慢慢養(yǎng)成一種對自己不滿、自責(zé)、沮喪的情緒。卡拉說出鄰居利昂生殖器在床單下勃起之事,在克拉克的鼓勵下,她虛構(gòu)著在幫傭時和詩人利昂的情色游戲。“下流,太下流了。”他們邊聊邊做愛邊這樣說。從這個細(xì)節(jié)中,我們可以看到,由于克拉克總是在心理上折磨卡拉,慢慢地,卡拉出現(xiàn)一種類似于亞S/M的心理機制。這一點很重要,有利于我們理解卡拉的行為方式。也就是說,在卡拉和克拉克的婚姻生活中,卡拉的自我是個不斷損耗的過程,正是這種自我的損耗或喪失,使卡拉即使被折磨,依舊離不開克拉克。
這是卡拉逃離后回歸的原因。
接下來小說出現(xiàn)第三次視角的轉(zhuǎn)移。小說的視角轉(zhuǎn)到克拉克。時間回到西爾維亞家的敲門聲響起,西爾維亞以為是卡拉。不是卡拉,是克拉克。克拉克提了一袋衣服,顯得非常得意。這時,讀者又變成了局外人。讀者以為克拉克會按既定的計劃,對西爾維亞實施敲詐或報復(fù)。現(xiàn)在克拉克至少有雙重行動的理由:第一,原計劃中的敲詐還沒有完成,第二,西爾維亞挑撥他老婆離開他。讀者顯然錯了,這時的克拉克完全是另一種心情,他似乎早已忘了原來的計劃,他的到來似乎只是來炫耀他老婆卡拉回到了他身邊,“香噴噴睡覺呢”。而那袋西爾維亞送給卡拉的衣服似乎成了對西爾維亞的一個譏諷。
克拉克表面上充滿男子漢氣概,打老婆是他的家常便飯,好像他的西部牛仔氣概只有靠打老婆才能顯示。實際上他是個膽小鬼,連敲詐這事都要讓卡拉來干,而他只做那個幕后影武者。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男人外強中干,沒有任何擔(dān)當(dāng),只不過是一堆狗屎。
在敲開西爾維亞的門后,這堆狗屎充分顯示了狗屎的本色。他和西爾維亞相互挖苦。“天啊,我老婆也是人?”“第一,我不許你在任何場合,任何時間,將你的鼻子伸到我和我老婆的生活當(dāng)中來,第二,我再也不想讓她上你這兒來了。”
在這篇小說中有一個重要的角色是小山羊弗洛拉,是克拉克買馬具時帶回來的。小山羊弗洛拉在這篇小說(或者卡拉的生活)中是一個詩性存在。小山羊可以說是卡拉的另類情人,至少是情感寄托物。卡拉對待那些馬是母親般的情感,但對待這只小山羊卻沒有任何優(yōu)越感。小山羊充滿智慧,看卡拉的眼神是嘲諷的,居高臨下的,似乎小山羊像是卡拉的上帝,卡拉通過小山羊看清了自己的生活。她知道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是失敗的。小說里,當(dāng)克拉克想出敲詐的法子,在那個漫長的雨季,小山羊失蹤了。卡拉非常惦記它,一直在尋找,久找不見,她因此更為失魂落魄,好像心里面的主心骨不見了。
小山羊可以有很多隱喻,甚至可以和希臘神話相聯(lián)系(西爾維亞度假正好在希臘,并在一個島上見到山羊而思念卡拉),但我更傾向于把小山羊當(dāng)成卡拉的信仰,一個自我注視的窗口,只要小山羊在,卡拉即便自我迷失,她是依舊可以通過小山羊的眼來看見“自我”的。小山羊?qū)ɡ瓉碚f是上帝一般的存在。
那天晚上,當(dāng)克拉克警告西爾維亞別再管卡拉的閑事時,小山羊奇跡般出現(xiàn)了。小說中是這么描述這可怖的一幕的:
霧更濃了,而且凝結(jié)成單獨的形體,變得有尖角和閃閃發(fā)光。起先像一個活動的蒲公英狀的球體,滾動著朝前,接著又演變成一個非人間般的怪物,純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獨角獸,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們這邊沖過來……從霧中,從晃眼的亮光中——好像是有一輛汽車正從后邊路上開過,也許是在尋找泊車的位置——出現(xiàn)的,是一只白色的山羊。一只蹦跳著的小白羊,幾乎比牧羊犬大不了多少。
這一景象有點像耶穌的誕生,充滿神奇和光芒,既恐怖又詩意。西爾維亞失聲尖叫起來。克拉克的心情也可以用驚駭來形容。恐懼使兩人放下芥蒂,瞬間有了肢體接觸,好像在相互取暖,相互安慰。他們忘記了之前的恩怨,告別時像朋友一樣道了晚安。
在這篇小說里,隱藏著兩個謎。一個是關(guān)于敲詐,到最后,我們知道這件事沒有真正發(fā)生。另一個是小山羊,它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而我認(rèn)為第二個謎底實際上是非常殘酷的。
卡拉醒來了。克拉克從外面進(jìn)來。克拉克謊稱被一輛開過的汽車吵醒,裝作他并沒有去過西爾維亞家。卡拉則謊稱,她出走和西爾維亞無關(guān),剛才說的都是她編的。
生活繼續(xù),一切如舊。夏天來了,馬營的生意好了起來,卡拉和克拉克很忙碌。卡拉收到西爾維亞的一封信,信里說了那天晚上和克拉克一起見到小山羊弗洛拉的情形。小山羊的突然出現(xiàn)使西爾維亞和克拉克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樣的描述讓我想起教堂的鐘聲。每一個生命都是獨立的存在,人類通過教堂的鐘聲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小山羊弗洛拉下落不明,在卡拉的生活中消失了。有一天,卡拉在向小山丘走去時,發(fā)現(xiàn)一只頭骨。這是門羅留給讀者的一個謎。謎底沒有。但我更傾向于是克拉克殺死了小山羊。這是一個殘忍的謎底。實際上,克拉克早已殺死了卡拉作為一個女人的“自我”。
在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寫道,一段日子,卡拉覺得心中總有根刺,不自覺朝平原里面的小山丘走。那小小的頭骨一只手可以握下,所有的了解都握在了手里。“也可能不是這樣的,那里面什么都沒有。”慢慢地,卡拉不再朝那一帶走,她控制住了那個欲望。
這是一個另類的“娜拉走出后”的故事,只是門羅的故事更殘忍,也更見出人性的幽深。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講到了女性的人格獨立。魯迅認(rèn)為人格獨立的前提是經(jīng)濟(jì)獨立。從社會學(xué)意義上這是成立的。但是在此我必須指出,在小說的意義上,事情遠(yuǎn)沒有那么簡單,小說永遠(yuǎn)不能忽略人的復(fù)雜性和可能性。男人或女人,或其婚姻生活,總是聯(lián)結(jié)著每個人生命感覺的細(xì)枝末梢,個人癖好,性幻想,生活境遇,內(nèi)在心性,點點滴滴,無可窮盡。就像西爾維亞在給卡拉的信中所言:
她恐怕是把卡拉的事情管得太多了,誤認(rèn)為卡拉的幸福與自由是二而一的一回事了。她所關(guān)心的不過是卡拉的幸福,現(xiàn)在她明白,她——也就是卡拉——必定在夫妻關(guān)系上也是能夠得到幸福的。她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沒準(zhǔn)卡拉的出走與感情上的波動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顯現(xiàn),而且認(rèn)識到她丈夫?qū)λ母星橐餐瑯邮钦鎸嵉摹?/span>
不過我傾向于認(rèn)為,西爾維亞恐怕再次犯了一廂情愿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