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這一路
大年初五,老唐從天津出發(fā)。他先從天津塘沽趕到天津火車站,又從天津火車站趕到北京西火車站。北京西到武漢的所有火車都停開了,他準(zhǔn)備轉(zhuǎn)飛機,一查飛機也都停飛了。他買了一張到湖南岳陽的火車票,整整十個小時后到了岳陽,已經(jīng)是正月初六的早上七點多。
岳陽到武漢,無論是火車還是汽車全都停開了。火車站行人稀少,只有少量出租車還在支撐。他想包一輛出租車到武漢,但出租車司機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給再多錢也不行。前往武漢的高速封了,即使從國道往武漢跑也不行。湖南省和湖北省交界的地方,專門設(shè)了哨卡,車子一旦過去,是不可能回來的。出租司機把老唐拉到離湖北最近的臨湘縣城,老唐到臨湘之后,再也沒有任何機動車朝湖北方向跑了。此時是正月初六早上八點多。
老唐決定騎車朝武漢趕。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武漢,他必須趕過去。
老唐去當(dāng)志愿者
老唐叫唐培鈞,雖只有四十五歲,人們卻都喊他老唐。老唐去當(dāng)志愿者,出發(fā)的時候不敢跟兒子說,到北京西站買票的時候不敢跟售票員說,在臨湘買自行車的時候也不敢跟賣車的人說。
志愿者是一個很高尚的詞。老唐人到中年還只是一個工人,老唐原本有家庭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沒有家庭的人——老唐離婚了。老唐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的人,他怕自己配不上志愿者這個詞。
臨湘也封城了,大街上看不到人。來的路上老唐想過騎車,但他當(dāng)時想的是買輛摩托車。大街上沒有一輛摩托車。他攔住一個在街頭吸煙的人要買自行車,對方問他干什么,他說去湖北,但沒說去武漢,也沒說去當(dāng)志愿者。
老唐買了一輛沒有后座的永久牌自行車,他把行李拴在前杠上開始騎行。他從上午九點多騎到十二點多,趕到湖北和湖南的省界羊司樓,碰到檢查站里的十來個人,兩名警察、六七名協(xié)警,還有一個測體溫的人。老唐還是沒說去當(dāng)志愿者。
一群人攔住他測體溫,問他干什么,他說去旅游。他說他去前面的赤壁旅游區(qū),一群人都很詫異。當(dāng)時湖南對湖北交界地的規(guī)定是只能出不能進,離開湖南到湖北可以,但湖北進湖南不行。檢查站的人告訴老唐,出去可以,但可就回不來了!
老唐沒準(zhǔn)備回來。
老唐騎了一天之后在路上還碰到另外一個劉姓騎車人,這個人在深圳打工。他從老家湖北嘉魚縣騎車到湖南,原本想騎到岳陽,從岳陽坐火車到深圳,結(jié)果在省界被攔回。老唐也沒有告訴他要去武漢當(dāng)志愿者。
老唐說他到湖北旅游被困住了,他說他出不去了,只有四處騎車旅游。劉姓騎車人邊騎車邊給老唐介紹附近都有什么地方值得一游,老唐在湖北交了第一個朋友,加了手機微信。
此前在北京西站,老唐要買到武漢火車票的時候,售票員和他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他問去武漢怎么走最近,怎么走最方便。售票員告訴他怎么走都不近,怎么走都不方便。售票員說湖北的火車站都封了,河南駐馬店和湖南岳陽是離武漢最近的站。售票員問他去武漢干什么,回家也不是走親戚也不是,那這個時候朝武漢趕干什么呢?
老唐也沒說去當(dāng)志愿者。
老唐在路上沒想明白
老唐中午從省界開始朝武漢方向騎行,一開始充滿好奇。國道上車輛稀少,騎上一段才會碰到一輛;自行車比汽車更少,走路的行人則幾乎沒有。老唐要騎過赤壁,騎過嘉魚,他要騎五六百里。老唐在路上看不到車和人就有點慌,因為四周空曠的時候會有很多想法冒出來,讓他左想右想,但一直想不明白。
有些事情還得從頭說起。老唐出生于河北滄州,是中國武術(shù)之鄉(xiāng)。老唐自幼習(xí)武,還是中國武術(shù)協(xié)會會員。老唐想當(dāng)警察,卻只當(dāng)了工人,老唐在生活中愛管閑事兒,行俠仗義。老唐覺得本事不比別人差,但是在生活中,身邊大部分人比他混得好。老唐想不明白。
老唐包里面帶著干糧、面包、雞腿、榨菜和礦泉水,對學(xué)過野外求生的老唐、對自幼學(xué)武天天吃苦的老唐來說,路上的艱苦不算什么,但他抵擋不住不時冒出的念頭,這些念頭沿路折磨他。老唐看見路邊的麥苗和油菜,他驚詫地發(fā)現(xiàn)路邊和堤岸上居然長出了黃色的油菜花。他生長的北方現(xiàn)在還很冷,野外都是一片枯黃。
老唐朋友里有人當(dāng)了處長,也有人當(dāng)了百萬甚至千萬富翁,老唐只是一個工人。老唐本來有一個幸福的家,有老婆兒子,還有一個三歲的小女兒,老唐想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但是老唐卻離婚了,成了孤家寡人。
老唐繼續(xù)騎行,他看見成群的野狗。老唐每隔三四里地都會看見一群一群野狗。老唐心里不是滋味,路上的狗比人多。這個時候,人們都縮在家里。他要到武漢去。
老唐騎行中喜歡看路邊的公里牌,每看見一個公里牌都離武漢更近一點。老唐喜歡經(jīng)過集鎮(zhèn),喜歡看疫情里不能走親訪友的人們待在門口無聊的樣子,喜歡看他們吸煙喝茶和曬太陽。
老唐最累的一段路是赤壁和嘉魚交界,路上封得很嚴(yán),老唐那一段繞行走小路,有一段無路可走的山丘,不是他騎車,而是車騎他。老唐把自行車扛在肩上走了幾里地,汗水濕透了內(nèi)衣。老唐要到武漢去。
老唐也想改變生活。想改變生活的老唐用積累多年的錢和朋友共同做紅木家具生意,結(jié)果虧了幾十萬元,生活越改變越糟。老唐結(jié)婚近二十年沒陪老婆逛過商場,老唐覺得逛商場陪婆娘不是英雄。老唐生意虧本后和老婆吵架,兩人賭氣離婚,兒女都判給老婆,老唐每月付兒女生活費。
老唐在路上過了兩夜,第一夜住在嘉魚縣官橋鎮(zhèn),第二夜已經(jīng)進入武漢市。老唐進入武漢的時間是正月初八晚上七點,他在邊界檢查站簽字,照樣要測量體溫,照樣說只能進不能出。老唐滿大街找不到住處,又累又乏,想到了報警。
老唐在警察的幫助下找到一家旅館,在旅館的前臺,他碰到一個人,那個人認識武漢國家博覽中心志愿者團隊負責(zé)人,并且給了他電話,老唐通過這個電話來到國博中心。
老唐用重活兒淹沒自己
老唐當(dāng)上了志愿者。老唐在國博中心物資倉庫當(dāng)搬運工,當(dāng)?shù)怯浐桶l(fā)貨員。老唐和一班子跟他一樣從天南海北來的人一起干活兒,共同倒班。老唐和大家每天迎接一車一車的捐贈物資,卸貨、安頓、裝貨。
老唐每天卸貨的時候,都朝最高處爬,選最大的箱子搬。連綿不斷的物資讓老唐流汗,也讓老唐沉默。這里都是捐贈的物資,這里的物資又要送到醫(yī)院和社區(qū)。所有的物資存放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
老唐每天都用重活兒淹沒自己。
老唐每天把物資登記得很清楚,一箱一箱的物資標(biāo)識得也很清楚。口罩、防護服、測溫儀;大米、面粉、蔬菜。老唐每天看見拖物資的汽車一輛一輛開進倉庫,看見高得如同半個天空的國博中心倉庫下面,汽車如晃動的影子,人如移動的雞蛋。那些天天折磨他的念頭也被淹沒,不再出現(xiàn)。老唐每天吃飯很多,睡覺很香。他和其他人共同吃山東一位志愿者大姐做的大鍋飯,他和一幫來自遼寧的志愿者搭班干活兒,他們共同歸一位大學(xué)老師志愿者指揮。
老唐和志愿者們看見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每一車物資都有捐贈單位,從大大小小的公司到個人。有一回一個民營公司捐贈了二十七車貨,一輛接一輛車開進,前后連綿如同山脈。貨物讓他們累得汗流,也讓他們沉默。老唐偶爾想起他原來羨慕的百萬甚至上千萬的富翁,也就莞爾一笑,沖在前面干活。
和老唐搭班干活兒的九個人來自遼寧阜新,除一對夫妻以外,此前他們并不認識。他們有的開旅行社,有的包工程,有的開貨車,有的開飯店。他們在網(wǎng)上結(jié)識,組成團隊,包了一輛中巴開往武漢,和老唐一樣在國博中心當(dāng)志愿者。
那位給他們做飯的大姐來自山東濟寧,原來是一位司機,丈夫在交通局上班,幾年前內(nèi)退后每天在家打麻將。正月十四晚她正在牌桌上和鄰居邊打麻將邊看電視,社區(qū)檢查的人上門禁止打麻將,當(dāng)時電視上還在播放武漢抗疫的新聞,她把麻將牌一推,抱了一床被子上車,直奔武漢。
那位領(lǐng)導(dǎo)他們的志愿者叫高明,老唐住在他家里。他是一位大學(xué)老師,老唐進武漢第一天晚上在旅館前臺拿到的就是高明老師的電話。
隔壁就是方艙醫(yī)院
老唐在正月十二接到兒子的第一個電話。兒子問他是不是在武漢,他一愣。
老唐走的時候只有弟弟知道。老唐現(xiàn)在明白,弟弟知道了,全家都知道了。
你要給我活著回來!兒子對老唐說。
兒子問他危不危險。當(dāng)然很危險。隔壁就是方艙醫(yī)院,他們在A座,方艙醫(yī)院就在B座,你說危不危險。
老唐知道兒子身邊還站著其他人,他在電話里能聽到他們的呼吸。老唐知道那是他曾經(jīng)熟悉的家,那里有他的兒子、女兒和孩子們的媽媽。
老唐的眼眶一熱。
老唐轉(zhuǎn)頭去看方艙醫(yī)院。方艙醫(yī)院是抗疫之路上的一個創(chuàng)舉,把一個巨大的空曠場所臨時改造成醫(yī)院,安放上病床,一個地方可以同時容納上千甚至幾千個病人。老唐和他的工友們忙完歇息的時候,會看見一輛一輛車?yán)诉M方艙醫(yī)院,也會有一輛一輛車?yán)呀?jīng)治好的人離開。
他們看著一連幾十輛車的病人進院和出院,看著一連串車上的穿白衣的醫(yī)生和護士,每個人都不再說話。巨大的沉默塞滿A座和B座之間的空間,塞滿頭上的天空,也塞滿了老唐的心里和胸口。
老唐不知道流過多少次淚。
這個練武的漢子一生都不愿流淚,但是這一回當(dāng)志愿者他卻一次次忍不住流淚。
看到他的臨時領(lǐng)導(dǎo)高明老師請人照顧家里九十歲的老母親,自己卻天天騎車去國博中心當(dāng)志愿者,他流淚;看到一幫遼寧阜新的兄弟每天朝最高處爬,揮汗如雨,他流淚;看到團隊中一對夫妻每天和幾千里之外的十二歲兒子視頻,他也流淚。
還有做大鍋飯的大姐金雷。這個推倒麻將牌抱著被子開車趕到武漢的五十歲女人,臨走前寫好了遺書。她在遺書里把銀行卡號都寫好了,一一交代。她離家三天后,居住在另一套房的丈夫才知道。她的兒子在西安當(dāng)兵,至今不知道她在武漢。
她說她要給兒子做個表率。她要讓丈夫和兒子看到,她并不是一個天天只會在麻將桌上混日子的人。她說不打勝仗絕不收兵。
她的話也讓老唐流淚。
老唐抽空也給兒子打電話。
老唐在等抗疫全勝的那一天。他回去之后要和孩子們的媽媽復(fù)婚,他要陪她逛商場,也想多陪陪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