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圍故國》
作者:程章燦 出版社: 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07-01 ISBN:9787305221873
戴鐐銬的燕子
南京很多山,都是因其形狀而得名。雞籠山形似雞籠,覆舟山形似一條傾覆在湖邊的小舟,鐘山如一口倒扣的鐘,棲霞山本名傘山,也是因為形似一把撐開的傘。古人樸質(zhì),如此命名山水,得其所宜。燕子磯之得名,也是因其形似燕子,飄然欲飛。
燕子與南京有特殊的因緣,“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王謝子弟住在烏衣巷,燕子羽毛烏黑,有如身披烏衣,不免被附會成烏衣巷王謝子弟的化身。有一段傳奇故事甚至說,在煙波浩渺的遠方,在茫茫滄海之中,有一個烏衣國,那就是燕子的國度。輾轉(zhuǎn)牽連,燕子磯也與烏衣扯上了關(guān)系。清代南京詩人王友亮《金陵雜詠》中有一首詩詠燕子磯:“出郭尋諸洞,臨江見此磯。勢如排白浪,名卻掛烏衣。石磴穿花小,風(fēng)颿(帆)隱樹稀。鋃鐺今解脫,應(yīng)許拂云飛。”燕子磯臨江排浪,掙脫鋃鐺,拂云欲飛,似乎要飛向烏衣國去。燕子磯御碑亭
燕子磯石刻。這首詩中說,“分明形勝鎖王畿”,除了鎖住自己的翅膀,王畿也能鎖得住嗎?
烏衣國是烏托邦,自然沒有人當(dāng)真,而燕子磯作勢欲飛,卻著實讓一些人著急上火,睡不好覺。這些人中最有名的,是明太祖朱元璋。明初定都南京,朱元璋及其身邊的謀士發(fā)起一場輿論宣傳攻勢,鼓吹金陵王氣蔥蘢,實為帝王之宅。詩人高啟也很賣力,他在《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中說:“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夸天下壯。秦皇空此瘞黃金,佳氣蔥蔥至今王。”這樣看,明初人對金陵形勝是充滿信心的。但具體到燕子磯這個形勝,明初人卻將其看成“異己分子”,很是放心不下。有風(fēng)水家向朱元璋進言,鐘山龍盤,石城虎踞,燕子磯與之地脈相連,也藏有王氣。可是,燕子磯磯勢外向,沒有拱衛(wèi)皇都之勢,暗藏不臣之心,應(yīng)該警惕。生性多疑的朱元璋聽罷此言,遂下令鑿削燕子磯山趾,并以大鐵鎖環(huán)繞山腳,使這只桀驁不馴的燕子飛不起來。
可能明初某個時候,為了整治航道,減緩急流,確實削去燕子磯一角。也可能磯上筑閣修寺時,出于安全考慮,必須以鐵鎖維系。不過,在傳說中,這些都變味了,雖然它編得很傳神,很能體現(xiàn)朱元璋的性格,也很善于化用南京的歷史文化資源。以鐵鎖攔江,指望阻擋東下的敵軍,鞏固岌岌乎殆的江山,這種拙劣的“智慧”,早見于一千多年前的東吳末年,結(jié)果招來“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的譏笑。
南朝宋齊易代之際,齊高帝蕭道成祖塋之上,常有五色云氣蒸騰而上,據(jù)說那就是傳說中的王氣。宋明帝極為忌憚,先派風(fēng)水師專程前往占視,后來又干脆派人用長五六尺的大鐵釘,釘在墓地四周,鎮(zhèn)壓王氣。這是見于正史《南齊書·祥瑞志》的,不由得人不信以為真。鐵釘當(dāng)然不是鐵鎖,但是,二者心意相同。說白了,這是古都南京眾多政治神話傳說中的一個,都邑地理學(xué)被無孔不入的政治滲透了。
燕子磯遭此大刑“伺候”,幸,亦不幸。幸與不幸,一劍雙刃,須臾不可分離。此磯位于南京北部長江南岸,扼守東西向進出南京的水路門戶,風(fēng)濤撼石,地勢險峻。東來西往的行客,常以此為送別宴集之地,遇上風(fēng)濤而泊舟歇息于此者,也比比皆是。明清兩代,文人學(xué)士賦詠此地的作品早已蔚為大觀,有好事者專門編撰刊行,名為《燕子磯集》。康熙十九年,屈大均登臨燕子磯,重提燕子磯舊話,并且借古諷今:“國初占,有外潘不臣,嘗以鐵綆維系之。”清廷原是明朝外藩,此時早已入主中原,反客為主。燕子磯雖然上鎖,終究飛離故家,棲于別人屋梁之下。“鐵綆難回燕子飛”,明初人的那段讖言終于應(yīng)驗,大局不可挽回,這讓遺民詩人情何以堪。
江山一統(tǒng),天下太平,圣天子康熙南巡,也曾泊舟燕子磯,夜游之后,他留下《月夜登燕子磯》一詩:“石勢疑飛動,江濤足下看。天空來皎月,風(fēng)定斂奔湍。綠樹燈光亂,蒼厓夏夜寒。經(jīng)過睹形勝,往往駐鳴鑾。”與屈大均不同的是,他絲毫沒有重提鎖磯之事。時移世異,無此必要了。隨著清政權(quán)日益鞏固,燕子磯鋃鐺上鎖的形象,如漲潮的沙痕,漸漸淡出歷史屏幕,也漸漸退出歷史記憶。
俱往矣!
鐘阜巍峨,高山仰止。
江天寥闊,新燕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