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人家》
作者:梁振華 出版社:文化發(fā)展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9-12-01 ISBN:9787514228939
第一章
夜降下來了。
三灣斜街上一片安寧,匍匐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一紙畫卷。這是一條歷經(jīng)歲月洗禮的街道,路面上的石板,泛著月亮的微光。街兩旁的商鋪人家,隱沒在微明的夜色之中,一無聲息。只有遠(yuǎn)方灣仔里傳來邈遠(yuǎn)的歌聲:
漁翁夜伴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這是1989年的澳門,澳門的三灣斜街。它是澳門眾多街路中的一條,卻也承載著歷史的斑斑痕跡。這里居住著許多從內(nèi)地遷往澳門的居民,大家世代生活在一起,相互扶持,民風(fēng)淳樸。一眼望去,還有一家店面亮著燈,門前的霓虹招牌上赫然寫著“梁記餅家”幾個大字,明黃的底色,黑色的魏碑字體,氣派又醒目。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一個人正在忙碌,那是梁記餅家的當(dāng)家人梁鼎文。
梁記餅家專營手工杏仁餅,從原料的選擇到制作,梁鼎文必親力親為。梁記杏仁餅不但味美可口,梁家人更是有晨起第一爐杏仁餅免費贈予街坊四鄰品嘗的祖訓(xùn),它儼然已成為三灣斜街的一個標(biāo)志。梁家的祖上是從福建莆田遷來澳門的,當(dāng)時以巡撫副使之尊協(xié)助正堂執(zhí)掌澳門政務(wù),德行人品曾為時人稱道。梁家至此已繁衍五代,梁記餅家也有近百年的歷史了。梁家到了梁鼎文這一代,生活已大不如從前,父親梁恒年老多病,早早將掌家的責(zé)任交到梁鼎文手中。梁鼎文時年27歲,為人正直忠厚,踏實肯干,他恪守“有信有心”的祖訓(xùn),兢兢業(yè)業(yè)地經(jīng)營著梁記餅家。
上弦月掛在一棵樹的枝頭,月光被枝條分割。越過一排沿街的桂樹枝頭、樓盤的層層瓦脊,隔幾條街路的距離,一簇?zé)熁ㄉ穑蚱屏嗽械膶庫o。梁鼎文抬頭望了一眼,心下明白應(yīng)是福德祠那邊在慶祝土地誕。
這時,梁鼎文聽見外面有人喊他:“文哥,看神功戲去不了?”他聽出是鄰居鄭大冠的聲音,鄭大冠長得精瘦,個子不高,稀疏的頭發(fā)總是板板整整地向后梳,開口必先笑,說話幽默風(fēng)趣。他經(jīng)營的皇家小館,在梁記餅家斜對面。兩家相互幫助,感情熱絡(luò)。梁鼎文隔著窗戶說:“我店里忙。你去就好了。”
鄭大冠說:“去嘛文哥,搶到豬仔炮,討個好彩頭,明年就有盼頭了。”
梁鼎文忙著手頭上的活兒,笑道:“你去搶,來年讓你老婆再給你鄭家添一口。”
梁鼎文沒再聽到鄭大冠的回音,他坐在屋內(nèi)埋頭認(rèn)真挑揀杏仁。室內(nèi)棚頂上一盞白熾燈潑灑出橙黃色的光明,器具陳設(shè)井然有序。正堂懸掛著祖父母的神像,神像兩旁是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有信佛浴世”,下聯(lián)“存心神自安”,橫批“信心萬有”。梁鼎文就著燈光,幾近苛刻地挑選杏仁,仿佛沙中淘金,他把挑揀到的一顆異常飽滿的杏仁對著燈光去照,那杏仁被燈光透射得越發(fā)黃燦。這顆難得的杏仁,讓表情嚴(yán)肅的梁鼎文露出了難得的微笑,他將這顆杏仁投入簸箕中。
這是梁鼎文每日的必修課,雖是費時費力了些,但也樂在其中。之后,他端起一簸箕選好的杏仁,走到靠近窗前的桌案一側(cè),一把一把地抓取杏仁,放入石臼中,以石杵搗之。手中的石杵有板有眼,石臼中的杏仁,漸漸變成了杏仁碎。
“啪——呲——”此消彼伏的煙花聲在天空中轟鳴,土地誕的熱鬧聲浪隱約傳來。梁鼎文放下手中的石杵,透過窗欞看不遠(yuǎn)處繁茂的煙花。
農(nóng)歷二月初二,是澳門的土地誕。雀仔園福德祠門外,人們正歡天喜地地慶祝。彩棚華美,燈火璀璨,人頭攢動,好不熱鬧。梁鼎文的妻子宋曼琴身著一件粉色布衣,抱著女兒梁舒擠在人群中觀望。她身材細(xì)弱,滿面溫柔,卻不嬌氣,同梁鼎文育有一子一女,彼時,女兒梁舒不到3歲,兒子梁家棟出生才七個月。夫妻倆相敬如賓,共同操持梁記餅家,雖沒有榮華富貴,倒也是其樂融融。
這時,彩棚旁邊的戲臺上,值理主持土地誕儀式,高聲唱誦:“丑生開筆——”只見丑生戲袍加身,戲劇臉譜儼然,動作利落,從司儀手中的托盤上抓取一管毛筆,在巨大的彩屏上書寫“大吉”二字,其上寫著“丁卯年(1987)土地誕”。宋曼琴滿面虔誠,她看著丑生書寫的筆跡——“吉”字下面的口字寫得嚴(yán)絲合縫。人群中涌出一陣歡快的喝彩聲,宋曼琴的眉頭卻微微一蹙:將“吉”字下面的開口寫死,是不吉利的。
接著,值理高誦賀誕詞章:“地載萬物者,釋地所以得神之由也;地潤萬物,五谷豐登……”彩棚遠(yuǎn)處,獅舞隊和彩龍舞隊,從坊間隆隆而出,纏戲在一起,場面愈發(fā)火爆熱烈。值理高唱:“還炮——”剎那間,彩珠禮炮,漫天開花。宋曼琴隨即抱著女兒轉(zhuǎn)身,從稠密的人流中輾轉(zhuǎn)而出。
宋曼琴回到梁記餅家時,梁鼎文正嫻熟地將綠豆粉、糖粉用油和勻,一個一個裝到模子里。宋曼琴見狀,把梁舒放在地上讓她自由玩耍,挽起袖子給丈夫幫忙。梁鼎文繼續(xù)手中的活兒,他想起小妹梁瀟的升學(xué)宴,梁瀟被報送至嶺南中學(xué),這是梁家的大喜事。于是,梁鼎文讓宋曼琴盤算一下第二天招待街坊們的酒宴,他來聯(lián)系戲班子。
差不多一小時后,杏仁餅新鮮出爐,女兒梁舒蹺起小腳去拿,被梁鼎文攔下了。第一爐杏仁餅用來酬謝街坊顧客是梁記餅家百年的規(guī)矩。宋曼琴幾次勸丈夫,生意艱難,一些規(guī)矩該破就破吧,但梁鼎文執(zhí)念,老祖宗的規(guī)矩不能破,做生意如做人,要講良心,也要有信心,有心有信才能長久。
梁家大屋門楣上掛的匾額,赫然寫著“梁宅”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這是梁鼎文家的祖宅,古樸而氣派。梁鼎文夫妻同父親梁恒、二弟梁鼎武和三妹梁瀟一起居住在這座老宅里。移步宅內(nèi),正對的是中式中堂,大幅山水畫屏懸置在墻壁上,兩邊是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栽竹盡成雙鳳尾”,下聯(lián)“種松皆作老龍鱗”,橫批是“先人居中”。臥室、廳堂、廚房均收拾得井井有條,陳設(shè)簡單而整潔。
這晚,兩鬢斑白的梁恒安坐在中堂的檀木椅上,摸出煙斗裝上煙絲,用火柴點燃。他飽讀詩書,舉手投足間盡是文人氣。他悠然地噴出一口煙霧,想起不少往事。二月上戊祭社,燒大彩爆竹、舞獅子,他年輕時便是舞獅子的獅子頭,總是博得街坊四鄰的陣陣喝彩。
彼時的梁瀟時年十二,面目清秀,聰慧懂事,她乖巧地為父親斟茶。只聽梁恒說:“你祖父、曾祖活著的時候,都想回福建老家祭祖,給我們這一脈人上了族譜,可天涯咫尺,到死都沒達(dá)成心愿,怕是我這輩子也回不去了,你用功些,好好讀書,給祖宗增光添彩,等將來有機(jī)會去內(nèi)地,替爸爸回去給祖宗磕頭。”
梁瀟懂事地點點頭。
一大早,梁記餅家的大門被梁鼎文從里推開。三灣斜街上慢慢有了人氣,兩旁的店鋪紛紛下閘板開張營業(yè)。開店的伙計、買菜的阿婆、上學(xué)的囡仔,每個路過梁記餅店的人,梁鼎文都熱情地打招呼,一邊將竹筐里的杏仁餅免費送給路人,一邊喊:“吃梁記杏仁餅,有信有心有信心。”
一個少婦吃著杏仁餅說:“文哥,全澳門,數(shù)你家的杏仁餅最好吃,杏仁味兒長。”
梁鼎文憨笑道:“梁記對杏仁餅的理解不一樣,杏是上古神藥,《本草》里有記載,對寒熱失和、肺經(jīng)不暢多種癥候都有療效。杏仁乃仁義上品,這個仁連著心,只要用心,就不能奪了它的真甘純苦,這里頭,透著做杏仁餅的心意呢……”
圍觀的路人說:“聽你這么一說,你給大家吃的不是杏仁餅,倒是靈丹妙藥,難不成你是我們?nèi)秊承苯值纳裣善兴_?”
眾人和衷大笑,梁鼎文的情緒也愈發(fā)活躍起來,把竹籃里的杏仁餅一個一個地分發(fā)給大家,熱情地招呼大家:“今兒晚上我家擺酒慶賀小妹保送去嶺南中學(xué)讀書,大家都來喝喜酒……”
梁家正熱火朝天地準(zhǔn)備喜宴。鍋灶之間,宋曼琴嫻熟地忙碌著,梁瀟從旁協(xié)助,一盤盤精美的菜品出鍋了。梁鼎武一臉不情愿地站在廚房旁邊,神情慵怠。他剛被父親梁恒叫起床,本來夢見了心上人阿瑾,父親一記拐杖將他敲醒了,叫他去廚房幫忙。
梁鼎武生于1965年,與大哥梁鼎文相差五歲。二人的名字雖只差一個字,性格卻是千差萬別。梁鼎文辛勤持家,踏實穩(wěn)重;梁鼎武則有點兒不務(wù)正業(yè),人也不著調(diào),酷愛詠春拳,自封是詠春拳“澳門第一”。梁鼎武最喜歡明星趙雅芝,他臥室的墻壁上掛著超大幅的趙雅芝明星照,旁邊卻不合時宜地懸著一把掛著瓔珞穗的寶劍。
梁鼎武來到廚房,見了新出鍋的菜品,伸手就要抓起吃,宋曼琴笑著打開他的手,跟他說起向阿瑾家下聘的事情,梁鼎武瞬間笑開顏,他對阿瑾一往情深,但梁家生活并不寬裕,下聘的錢著實攢了一段時日。
喜宴開始之前,梁恒帶一眾兒女去了梁家的祠堂。梁恒在祖宗牌位前栽香,神態(tài)恭謹(jǐn),梁瀟從旁幫忙把香火點燃。梁鼎文夫婦和兒女進(jìn)門,幾步到了梁恒的身后。梁恒轉(zhuǎn)身打量,發(fā)現(xiàn)梁鼎武不在,梁鼎文正欲去找,梁鼎武提著褲子從后院匆忙跑來,梁恒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
梁恒跪在祖宗神牌前,梁家子孫跪在其后。梁恒神色嚴(yán)峻,告慰祖宗:“祖宗先人在上,梁氏第七十八代孫梁恒叩拜。女兒梁瀟性情溫婉,閨中賢淑,花季貞容,學(xué)業(yè)有成,鳳鳴澳門,光耀了梁家大屋的門楣,給先人增了光,特告慰祖宗在天之靈,保佑闔家安康、福運綿長……”
梁恒叩首,子孫跟在后面磕了三個頭。梁恒起身,子孫跟著起身。
梁鼎武沖梁瀟豎起大拇指,說道:“不簡單啊小妹,你跟大哥,爸都跟祖宗說過,就是我,爸從來都不跟祖宗說一聲我的好,祖宗都不知道有沒有我這一號。”
梁恒瞪了梁鼎武一眼說:“祖宗知道有你,也得氣死。”
梁鼎武一攤雙手,不緊不慢地說:“得,讓祖宗好好活著吧。”
喜宴請了戲班子,主唱莆仙戲《樂昌公主》。梁恒酷愛莆仙戲,這是他向戲班班主點的劇目。樂昌公主,乃陳宣帝之女,相貌端莊秀美,舉止高雅大方,又博學(xué)詩文,深通雅韻,以性情溫婉為眾人稱道。梁家辦升學(xué)喜宴,唱這一出十分和洽。
戲臺上,大戲開鑼之前,樂隊演奏閩南絲竹小調(diào)兒,曲調(diào)和暢而喜慶。
宋曼琴帶著梁瀟和幫忙的姐妹們開始上菜。梁家院子里,露天擺了八桌酒宴,梁恒居中就座,梁鼎文和梁鼎武從旁站立。眾街坊客人紛紛跟梁恒道賀,夸贊梁老爺子知書識禮,教子有方,梁恒則笑著擺手,說著自謙之辭。
梁鼎文招呼大家一一落座,開席在即,梁恒起身,向鄉(xiāng)鄰們拱手道謝:“我梁氏一脈,從福建莆田到澳門立足,歷五代,近百年。百年來,梁家大屋詩禮傳家,后繼先人雖然再無做官的,可梁記餅家以杏仁餅酬謝鄉(xiāng)鄰,誠信和良心為念,贏得了生存之根基、繁衍我梁氏子孫之業(yè)路,多年來,得街坊鄰里的支持、厚愛,梁家大屋歷經(jīng)風(fēng)雨變故,未至衰敗。”
眾街坊紛紛點頭,梁恒接著說:“長子鼎文守業(yè)有成,長媳持家有度,為我梁氏育有一子一女,有大功勞;次子鼎武雖生性頑劣,可本心不壞;小女瀟兒潛心學(xué)業(yè),全了詩禮傳家的祖望,他們沒有辜負(fù)祖宗‘有信有心’的家訓(xùn),今天,老邁在梁家大屋置酒設(shè)宴款待街坊老友,一來慶賀小女瀟兒上嶺南中學(xué),二來,感謝街坊多年來的情誼。諸位高鄰,大家舉杯暢飲,不醉無歸。”
眾人舉杯,酒宴開始。戲臺上也結(jié)束了小調(diào)兒,正戲開鑼,《樂昌公主》傳遞了古老蘊(yùn)藉的華夏文明真味兒。
酒宴正酣,眾街坊們紛紛向梁恒敬酒,梁恒展顏開懷。梁鼎武坐在梁鼎文身邊,啃了一口雞腿,不滿父親稱他為次子,正想辯解之時,澳門大富商蘇耀庭提著精美的禮盒登了門,梁家人全都臉色一變,眾街坊們也開始竊竊私語,場面變得沉悶而詭異。
說起來,蘇耀庭與梁家也算是舊相識,他覬覦梁家大屋多年,兒子蘇林對宋曼琴一往情深——但宋曼琴最終還是選擇了青梅竹馬的梁鼎文。當(dāng)年,宋曼琴的母親原本將宋曼琴許給了蘇家,蘇家的喜帖都發(fā)了,宋曼琴卻逃出來與梁鼎文私定了終身。也因為此,婚后的宋曼琴與娘家?guī)缀鯏嗔寺?lián)絡(luò)。梁家遠(yuǎn)不如蘇家生活優(yōu)渥,吃穿用度甚至需要精打細(xì)算,但宋曼琴與梁鼎文相濡以沫,把苦日子過得甜蜜滿足。
梁恒雖有不悅,但不失待客之禮,他示意女兒招呼蘇耀庭。蘇耀庭把禮盒遞給梁瀟,坐在梁恒身邊說:“恭賀老哥,真是想不到,三灣斜街也能飛出一只金鳳凰啊。”
梁恒說:“三灣斜街破街陋巷,盡是我等微末小民,是比不得你們俾俾利喇大街,富商巨賈云集。小女上學(xué)是一樁小事,蘇老板大忙人,不值你親移賀駕。”
蘇耀庭一邊環(huán)顧大屋,一邊道:“真是個好宅邸啊。”梁恒沒有理會他,起身用手勢示意街坊繼續(xù)暢飲。臺上的戲還在繼續(xù),喝酒的街坊卻拘謹(jǐn)?shù)煤埽抗饷骼锇道锏仄诚蛱K耀庭和梁恒。
梁恒說:“大屋乃我梁家祖宅,是梁氏一脈立身澳門的祖業(yè)根基,就算是再苦再難,我也不會變賣祖產(chǎn)茍活人世。更何況,我大兒子鼎文苦心經(jīng)營梁記餅家,日子還算過得去。今兒你要是來喝喜酒的,我們接著喝,要是來給我添堵的,你請回。”
蘇耀庭說:“以梁家現(xiàn)在的幾口人丁,撐不起這么大一個宅邸,答應(yīng)轉(zhuǎn)讓,我出高兩倍的價錢。”
梁恒不軟不硬地回應(yīng):“梁家大屋的祠堂供奉著我梁氏祖先,大屋之內(nèi),有我梁氏祖訓(xùn),有信,有心,有信心,就算蘇老板肯出幾倍的價錢,我梁恒也不會動心。”
“退一萬步說,就算杏仁餅賣得再好,應(yīng)付大屋的開銷也是左支右絀、捉襟見肘。”蘇耀庭說著站起身,手指著大屋的周遭繼續(xù)道,“諸位都看看,多好的一座大屋,好廊柱,好雕工,嘖嘖……真是可惜了。老梁,你這是糟蹋先人啊,這要是到了我手里……”
梁恒實在忍無可忍,他猛地站起身,將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戳在地上,怒言:“夠了!”
戲臺上頓時偃旗息鼓,場面瞬間凝固,鴉雀無聲。梁恒感覺胸口隱隱作痛,他用拐杖敲著地面說:“送客!”
蘇耀庭卻旁若無人地說:“你再想想,澳門是我葡人經(jīng)略百年的風(fēng)云之地,這里的天空和大海、碼頭和街路,到處都吹拂著我葡人的雄健之風(fēng),日月星辰,凡所照耀之處,何處不是我葡人之物業(yè)。”
眾街坊也紛紛喊“送客”,蘇耀庭環(huán)視眾人,從衣袋里摸出牛角梳,慢條斯理地梳理他稀疏的頭發(fā),一臉鄙夷地起身離開,眾街坊氣惱地看著他往外走。
梁鼎文胸中怒火熊熊,跨到蘇耀庭眼前,一字一頓地告誡說:“人,不能為富不仁!”
蘇耀庭放浪大笑道:“一幫窮街坊,還配談什么仁義道德。”
在眾人鄙視、梁家人憤怒的目光中,蘇耀庭揚(yáng)長而去。梁恒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端起酒杯,猛然灌下,卻被酒水嗆得連連咳嗽連連。梁瀟和梁鼎文急忙扶住父親,梁鼎武也擔(dān)憂地跑上前去,咬牙切齒地罵蘇耀庭。但梁恒的呼吸卻越來越急促,他一手緊緊按壓住作痛的胸口,隨之身體也猛烈顫抖起來,漸漸支撐不住,當(dāng)場倒地暈了過去。
子女們大驚,所有街坊也都驚呼著圍上前,好好的一場喜宴亂成一團(tuán)。梁鼎文匆忙跑回臥室,把父親暈倒的消息告訴了宋曼琴,卷起了抽屜里的全部紙鈔。宋曼琴則囑咐梁舒在家照看弟弟,與梁鼎文一同出去了。梁家一眾人和鄰居鄭大冠急忙把梁恒送往醫(yī)院。
梁恒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梁鼎文心情沉重地坐在手術(shù)室門口的長椅上,宋曼琴擔(dān)憂地握住他的手,從旁勸慰。梁瀟腮邊掛著淚水,不時扒著門縫兒往手術(shù)室里看。梁鼎武跺著腳咒罵姓蘇的,抽身就走,意欲尋仇。鄭大冠急忙拉住他,梁鼎武看了看梁鼎文陰沉的臉,只好安靜,卻心有不甘。一家人巴望著門頭上的術(shù)中燈,心中默默為梁恒祈禱。
此刻的時間,比任何時候都叫人感覺漫長。兩小時后,護(hù)士把梁恒從手術(shù)室推了出來,說已脫離了生命危險,一家人簇?fù)碇拼策M(jìn)了病房。病房很簡陋,灰暗的墻壁上了無生氣,一個輸液瓶高高地懸掛著,連接著梁恒的手臂。梁鼎文坐在父親的床頭,握著父親的手,一心一念都在父親的身上。他的身后,是淚眼婆娑的梁瀟、怒氣在懷的梁鼎武、神情緊張的宋曼琴,還有熱心腸的鄭大冠。
梁鼎文回轉(zhuǎn)過頭來說:“阿琴,你趕緊回家照顧舒兒和家棟,把天興班的錢算了;小妹和阿武也回去,幫大嫂收拾收拾桌椅杯盤;大冠你也忙你的去吧。”
梁瀟執(zhí)意不走,眼淚又往外冒:“我跟大哥留下照顧爸爸。”
宋曼琴急匆匆回家,而梁鼎武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什么也沒說,也轉(zhuǎn)身離開。鄭大冠走到梁鼎文面前,從腰包里摸出一沓錢硬塞給梁鼎文。梁鼎文執(zhí)意要塞還給他,他卻轉(zhuǎn)身跑了。
梁鼎文兄妹倆眼巴巴望著昏迷的父親,心亂如麻。不覺間,窗外暮色悄然降臨,烏云涌來,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梁鼎武走出醫(yī)院后,并沒有回家,而是徑直去了蘇家豪宅。暮色四合,梁鼎武到了蘇家。他從院墻上翻身一躍,跳進(jìn)了蘇家大院內(nèi),一腳踢開蘇耀庭客廳的門,眼下的蘇耀庭正手捏著一杯洋酒,陶醉在點唱機(jī)的西洋音樂中,看到門口的梁鼎武著實一驚。
“蘇耀庭,你把我爸氣到醫(yī)院去了,差點兒要了命!你不能氣死人不償命!”
“要錢嗎?可以,只要他肯把大屋賣給我,價錢好商量。”
“你做夢!”
“那就別怪我?guī)筒簧厦α恕!?/p>
梁鼎武拉開詠春拳的姿勢,怒視蘇耀庭,隨時做出攻擊的架勢。蘇耀庭連拍了三下手掌,十幾個家丁一擁而上,將梁鼎武團(tuán)團(tuán)圍住。
半個時辰后,被打的梁鼎武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三灣斜街,他的頭發(fā)被雨淋成了一綹一綹,衣服也全粘濕在了身上。鄭大冠剛從皇冠小館出來,他急忙將梁鼎武扶起,關(guān)切地問他怎么回事。梁鼎武就把事情對鄭大冠說了一番,鄭大冠嘆著息把他扶回梁家。
還沒進(jìn)門,他們便看見宋曼琴抱著家棟往外跑。宋曼琴見懷中的梁家棟哭得有氣無力,原來,家棟身上起滿了紫紅色的斑點兒。白天的時候,宋曼琴就發(fā)現(xiàn)家棟腿和胳膊上有這樣的斑點,以為是濕疹,給他抹了藥膏,沒太在意,現(xiàn)在顯然是越來越嚴(yán)重了。宋曼琴向二人打了招呼,便急匆匆趕往醫(yī)院。
家棟得的是過敏性紫癜,醫(yī)生說是要命的病,恐怕兇多吉少。這如一道霹靂劈向了梁家。一天之間,梁家兩口人入院急診,原不富裕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錢成了大問題。記餅家大門緊閉,街坊們看在眼里,心里也替梁家人著急。鄭大冠組織街坊們?yōu)榱杭疫M(jìn)行了一次募捐,阿公阿婆們心疼梁鼎文的不易,紛紛捐贈。
從醫(yī)院出來的梁鼎文開始四處籌錢,他找出了家里的所有積蓄,但是在醫(yī)藥費面前不過是杯水車薪。無奈之下,他只得把家中值錢的東西當(dāng)?shù)簟K郾牨牭乜粗洚?dāng)行先生搬走了紫檀桌子、椅子,隨后又取下了中堂的山水畫卷,心情凝重。
一向不著調(diào)的梁鼎武,面對家庭忽如其來的變故,也開始籌錢。他去了地下錢莊,向錢莊老板強(qiáng)哥借了高利貸,承諾三天后連本帶利全都還上。接著,他帶著錢去了賭場,想用這筆錢贏來醫(yī)藥費。
一個晚上,梁鼎武輸紅了眼。第二日一早,輸光錢的梁鼎武被人扔出了賭場。這時,強(qiáng)哥和手下把梁鼎武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一陣惶遽,強(qiáng)哥惡狠狠地威脅他,要是不能按期還錢,就卸他一條腿。梁鼎武頓時傻眼,這次,他是真怕了,他知道強(qiáng)哥那幫人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的。可是,借來的錢都輸光了,怎么還?拿什么還?他思來想去,腦海里冒出了一個主意,便急匆匆地趕往醫(yī)院。
梁家棟的病床旁邊,宋曼琴握著兒子的小手,早已哭腫了雙眼。家棟病情未卜,醫(yī)藥費成了無底洞,梁鼎文出去四處籌錢。梁鼎武不知何時進(jìn)了病房,他撲通一聲跪在宋曼琴跟前,苦苦哀求:“大嫂,你得救我!”
梁鼎武把借了高利貸去賭的事情跟宋曼琴講了,宋曼琴頓時傻眼。
“爸爸病了,要錢!侄兒病了,要錢!小妹上學(xué),要錢!阿瑾也喊著跟我斷絕關(guān)系!我是梁家的男人,我也要想辦法啊……”
“可你怎么就忘了梁家有祖訓(xùn),不能沾賭!”
“所以我才來求大嫂啊!千萬不能讓爸爸和大哥知道,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怕大哥把我打死,就怕把爸爸氣出個好歹。”
宋曼琴焦躁地來回踱步,心里又急又氣。
“大嫂,我有一個辦法……蘇耀庭不是惦記我們梁家大屋嘛……”
“大屋是梁家的命根子,你也敢惦記?!”
“事有輕重,情有緩急,總不能眼看著爸爸和侄兒等死、小妹輟學(xué)吧?還有我的阿瑾啊!大嫂,眼下只有這一步棋,你要是走了這步棋,滿盤皆活了。”
“行不通!爸不會同意!文哥也不會同意!”
“大嫂,三條命啊。爸爸,家棟,我。高利貸還不上,他們要剁掉我一條腿啊!求大嫂幫我,命都不在了,要大屋還有什么用啊。”
說著,梁鼎武從懷里掏出了梁家大屋的房契,遞向宋曼琴。宋曼琴愣愣地看著房契,心亂如麻。
梁家大屋對于梁家而言,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它是祖宅,養(yǎng)育了幾代子孫,承載著梁家“有心有信有信心”的祖訓(xùn)。梁家一時間出了兩個病人,花錢成了無底洞。鄭大冠建議梁鼎文把梁家大屋賣給蘇耀庭,梁鼎文執(zhí)意不許。蘇耀庭也找到梁鼎文,提出愿出高一倍的價錢買大屋,梁鼎文斷言拒絕。他深知,大屋是父親的命根子,是梁家的魂脈。愁緒爬上了梁鼎文的眉頭,他想起妻子宋曼琴說聯(lián)系娘家人拆借一筆,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他寄希望于此。但宋曼琴的娘家在葡萄牙,婚后多年未有聯(lián)絡(luò),能不能聯(lián)系上娘家借錢這事兒也懸。
這天夜里,臺風(fēng)從海上洶涌而來,整個澳門風(fēng)雨飄搖。三灣斜街的樹木和店鋪被臺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梁鼎文夫婦從內(nèi)用力抵住梁記餅家的門。狂風(fēng)呼嘯過來,木門不斷地被吹開,二人再合力關(guān)上,一起抵抗颶風(fēng)的襲擊。風(fēng)發(fā)怒一般地嘶吼,整個店鋪好像隨時要被吞噬。醫(yī)院催促他們帶家棟去香港看病,一大筆開銷重重地壓在他們頭上。梁鼎文一個愣神,手中的門把手掉到了地上。屋門被大風(fēng)吹開,剎那間,風(fēng)雨灌滿店鋪,屋內(nèi)物件亂飛,房子開始搖晃起來。夫妻兩個跌倒在地,彼此爬向?qū)Ψ剑麄兤D難地抓住了對方的手,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風(fēng)雨喧鬧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風(fēng)漸漸停歇了,美麗安詳?shù)娜秊承苯肿兂闪藦U墟,街路和店鋪一派狼藉。一片瓦藍(lán)的鐵皮屋頂動了幾下,隨后被拱開,梁鼎文掙扎著站了起來。他看到眼前一片劫災(zāi)后的慘象,不禁仰天大吼:“老天滅我梁家呀——”宋曼琴看著梁鼎文,她從未見過這樣無助甚至是絕望的文哥。她掙扎著站起,神情落魄地走向街路對面,腳下橫三豎四的垃圾,使得她的腳步磕磕絆絆。在跌跌撞撞之間,她心里有了決定。
幾天后,梁鼎文夫婦帶家棟去香港看病。碼頭邊上,海鷗高飛,繞著桅桿撲向遠(yuǎn)方的夕陽;魚鷹低翔,在海邊近水覓食。旅人來來往往,有的西服禮帽,也有的平頭素服;有的沉穩(wěn)安詳,也有的著急忙慌。梁鼎文囑咐梁瀟和梁鼎武好好照顧爸爸和梁家,兄妹三個齊心協(xié)力渡過難關(guān)。
梁瀟說:“大哥有信心,我跟二哥就有信心。”
梁鼎武感激地看著宋曼琴說:“多虧了大嫂,沒有大嫂,這回梁家就完了。”
宋曼琴用目光制止了梁鼎武的話,說道:“天災(zāi)人禍一起壓下來,你得收收心,和小妹好好照顧爸爸,照顧好我們這個家。”
梁鼎武眼圈泛紅,連連點頭。
宋曼琴心里還裝著為鼎武下聘的事情,但梁家突遭變故,家道中落,梁鼎武心愛的阿瑾已經(jīng)去澳洲了,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了。遠(yuǎn)處傳來了催促上船的聲音,梁鼎文夫婦抱著孩子登上了去往香港的船。
東望洋山燈塔漸漸離開,漸行漸遠(yuǎn),澳門已是在身后。甲板上,梁鼎文和宋曼琴并排坐著,梁鼎文感慨:“岳母大人多年不跟我們來往,關(guān)鍵時刻,還是幫了大忙。”宋曼琴心思繁重,她盡力掩飾內(nèi)心的惶恐,默默將目光轉(zhuǎn)向大海。
大海里無數(shù)的細(xì)小白色浪花,一簇生,一簇滅,生生滅滅,沒有止息。
轉(zhuǎn)眼間,一個月過去了。
梁恒出院回家了。這日,梁瀟攙扶著梁恒,靜靜地站立在堂屋中間。梁恒環(huán)視屋子,檀木桌椅沒了,中堂的山水畫沒了,他不禁嘆了一口氣。兩人正欲轉(zhuǎn)身回房,便看見梁鼎文和宋曼琴抱著病愈的家棟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廳堂門口。這樣的團(tuán)聚讓梁家人激動而感恩。
然而,梁家的平靜還是被打破了。
這天,梁鼎武正落拓地在梁家院子里閑逛,忽然看見蘇耀庭帶著助理和管家進(jìn)了宅門,他們一邊指指點點,一邊往中堂走去。梁鼎武疾步上前,伸開雙臂攔截道:“姓蘇的,把我打成那樣,你還敢來!?”
蘇耀庭停住腳步,一臉闊笑,語出譏諷:“我是來感謝賢侄你的。”見梁鼎武一臉疑惑,他繼續(xù)說:“也都是天緣湊巧,貴府一老一少雙雙進(jìn)了醫(yī)院瞧病,就算變賣家當(dāng),可還是補(bǔ)不齊醫(yī)院給你們家挖下的大窟窿,偏趕上你又借了高利貸,欠下了一大筆債務(wù),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梁鼎武幡然醒悟,強(qiáng)哥的錢莊和賭場都隸屬于蘇耀庭的大澳集團(tuán),原來他一步步地入了蘇耀庭的套。梁鼎武痛苦地蹲下,抱著腦袋,追悔莫及。
蘇耀庭接著說:“阿琴是個好女人,很能干,碰到大事拿得起放得下,萬難之中找到了我,我哪能見死不救啊,以高出市面上三成的價錢買下了這座大屋。換句話說,危難見真情,是我救了你們家兩條人命啊。”
說完,蘇耀庭帶著助理和管家,往中堂走去。
梁鼎文攙扶著梁恒來到大屋的中堂,父子倆不約而同地望向中堂山水畫空置的地方。梁恒看了梁鼎文一眼,語氣沉重道:“這幅中堂畫軸,是祖籍莆田的家山實景……先祖德高才茂,不僅作得一手好詩文,字畫也是時人中的翹楚,來澳門做巡按副使之后,思念家鄉(xiāng),故而畫了這幅故鄉(xiāng)山水懸掛中堂,以排解思鄉(xiāng)之苦。美麗的木蘭溪流經(jīng)梁家山,給祖屋聚了一團(tuán)和氣,真是一個福地啊。我們這一支脈的后世子孫,沒誰回去過祖籍,就只有望著這幅中堂山水顧念家鄉(xiāng)……”
梁鼎文向父親賠罪,梁恒擺了擺手說:“算了,覆水難收啊。”
“咣當(dāng)”一聲,中堂大門被猛然推開,蘇耀庭赫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的身后跟著助理和管家。梁恒和梁鼎文轉(zhuǎn)過身,看見蘇耀庭,臉色皆是一沉。梁恒板起面孔道:“這是梁家大屋,容不得你們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