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歲月》
作者:葉兆言 余斌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01-01 ISBN:9787544779111
【序】
余斌
還是讀大學本科時,有次到葉兆言家找他玩,他好像是受家里人指派買東西去了,只他母親姚阿姨一人在家。姚阿姨是不會讓客人冷落的,即使是我這樣的晚輩。坐等的當兒,她問起學校里的情形,給了我一問:“你看兆言這個人怎么樣?”我驟然間有種考場上答不出題的惶惑。然而長輩有問,即屬偏題怪題,不能不答,我還真想了一會兒,最后硬著頭皮不得要領地答了一句:“兆言人好。”——是說他厚道、正派,還是指別的什么,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與葉兆言相識相交,轉眼間已二十多年,說對他全無所知,那是假的,有的地方,我自信還知之甚深,但事情就是這樣,有時你接觸越多的人,越難說出個子丑寅卯。這次因搞訪談錄,不時地出入往事,不由想到與他相交的種種,也就想到作為朋友的葉兆言。
朋友有好多種,我想葉兆言不屬于那種豪氣干云、割頭換頸的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之類的話用在他身上是不大合適的。雖說他時常給人大大咧咧的印象,提起朋友,“哥們”“鐵哥們”的豪語也會脫口而出,但他身上委實并無多少江湖氣。大包大攬,人我不分,在朋友面前拍胸脯,打包票,為朋友強出頭,皆非他的本色。“君子不黨”“死黨”式的朋友,嚴格地說葉兆言大約沒有。這么說并不意味著他不“仗義”,不“夠朋友”,正相反,他很看重友情,對朋友,特別是“舊雨”,他是時在念中的,而且能盡力處,一定盡力。比如他現(xiàn)在算是名人,若有朋友請他寫文章捧捧場,他多半是應的,有時朋友無所求,他也會想到,會惦著,只是他不會說過頭話,吹得離譜。反過來,我有次寫了篇評他小說的文章,字里行間并非沒有一點“微詞”,他當然不會看不出來,也未必就同意我的“微詞”,可文章還是經(jīng)他手拿去發(fā)表了。他不喜濫施友情,也不會濫用友情,與他平素的為人一致,這上面有他的一份蘊藉,有他的分寸感。
朋友之間言“分寸”,似乎顯得生分。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和他還時相過從,只是漸漸都有家有口,人到中年,繁雜事都多,同窗時的朝夕盤桓是再沒有了,有時他打電話來有事相托,比如幫他查個資料,借個書什么的,總要問麻煩不麻煩,并且總不忘叮囑,太麻煩就算了。即如這次搞訪談,事先與我商量,也是有幾分試探的意思,其實我不是他那樣的忙人,而且邀我合作,于我也未嘗不是件有面子的事。有幾回談話過后,他發(fā)現(xiàn)我的話不多或是不大隨便,便促我放開些,言下頗有些歉然,好像擔心對話不夠平等,沒的委屈辱沒了對手。他這些個禮數(shù),我初時還有些不習慣:朋友嘛,何須這些?后來年齒加長,閱人既多,就發(fā)現(xiàn)這實在是他的好處。并非僅出于禮貌,也不是生性拘迂,是朋友相處,他有一個“敬”字在里面。我的意思是說,他尊重朋友,不自我中心,能為朋友設身處地。朋友相處而有“敬”,我覺得比稱兄道弟兩肋插刀之類更難得,至少現(xiàn)在是如此。
不黨,有敬,這與其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是庶幾近之了吧?這上面葉兆言是有些舊派的,恐怕與他們家的家風大有關系。交友之道也見其人,葉兆言看上去有些名士派,不過依我之見,骨子里還是有溫柔敦厚的君子之風。
想到上面這番話,是因為葉兆言不止一次對我說訪談錄也是對友情的一種紀念。當然不全是為了友誼,年初他說起這事,我一諾無辭,甚感榮幸之外,也有一份好奇心:兩人過去在一起,說過的話已非車載斗量足以盡之,但這幾年來往已是少而又少,有時幾個月也不照面,即使見了面也不再有往日的聯(lián)床夜話、促膝長談,我不知道現(xiàn)在坐下來是否還是過去談話氛圍的延續(xù)。此外,過去是關起門來,海天湖地漫無邊際,此番面對了錄音機,自然不同,我很想知道會談成個什么模樣。我對琢磨人有興趣,還想看看葉兆言如何“表演”。現(xiàn)在書已完成,我發(fā)現(xiàn)它與我的想象頗有距離:有的話題,我以為很有意思的,沒說;有些話題,說了,卻未能盡興。原因當然非此一端,不過有一端該我負責。我指的是訪談過程中我一再陷入角色的尷尬:在某種程度上,我該扮演主持人或是記者的角色,可大約是太熟的緣故,我常常忘了自己的這重身份當甩手掌柜,倒是葉兆言“反客為主”地導引話題。有時則又過于意識到這職守,用葉兆言的話說,就是沒有利用好我的優(yōu)勢,令談話有時不那么生動、精彩。
可以補救這一點的是葉兆言的坦誠。議論起這本書時,葉兆言說的最多的一個詞是“不要裝孫子”。除了不要玩理論,多談切近生活的話題之外,這也是對讀者實話實說的意思。當然,這也算是公開場合,不可能當真像兩人私下交談,可以放言無忌,以他的分寸感,自是當講則講,不當講則不講,不過談到他自己,說到他的不自信,他之相信“幫夫運”之類,卻都是大實話,而且說得實在,一點不矯情。這里很可見出他的誠篤。
談話當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一個詞則是“溫馨”。葉兆言素來討厭浪漫主義式的感情洋溢,這樣頗帶情感色彩的詞若在他的文章里出現(xiàn)多半會是很節(jié)制的,這一回說出來卻不大吝惜,以至我還擅自做主刪掉了幾個。這當然是回憶引出來的,也說明他很是念舊,里面當然也包括我們過去的交情,否則他也不會將一部并非敘舊的訪談視作對友誼的一種紀念了。只是“紀念”這詞不大好,紀念的對象總是已經(jīng)逝去的東西,紀念有時就意味著埋葬。我是希望與他一直保持這份友情的。畢竟,有這樣一個朋友,不易。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一日?西大影壁
【跋】葉兆言
記憶常常靠不住,這本書的內(nèi)容完成后,我曾感嘆,要是能找到幾張當年讀書時的照片就好了。印象中,大學時代沒有拍過照。本書的合作者余斌卻糾正說,當年我們不僅有照片,而且那次逃學騎車去浙江,還帶著照相機,帶著三腳架。這讓人感到很吃驚,我的記憶一定出了什么問題。
我一度是很愛好攝影的,上大學前,是個不錯的業(yè)余攝影師,拍照片屢屢得到祖父的表揚。七十年代中期,照相機比較罕見,我有個品牌不錯的查爾基 4型相機,還自制了全套暗房設備,有放大機,有上光機,甚至有閃光燈。記得那時候買放大紙,論斤購買,用臉盆洗印照片,動作很大,很可以蒙蒙人。自從有了上大學的念頭,就像是戒鴉片,突然與攝影就此告別。大學四年,沒人知道我擅長洗印和放大技術,直到臨畢業(yè)做紀念冊,我才跳出來大顯身手。當時每人拿出一張底片,每張底片得印五十多張,那是我最后一次在暗房里干活,順便還培養(yǎng)了幾位弟子。
失去記憶的根本原因,也許是不愿意記憶。人一生中可以興致勃勃讀許多書,但是大多數(shù)內(nèi)容都忘了。我和余斌從踏進大學校門,就成為最好的朋友,二十多年來,在一起說過的廢話,成千上萬。七年同窗,“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如今回想,仿佛夢中的情景,仿佛一個世紀前的故事。當年心血來潮,有了什么小說構思,總是把他拉到一邊胡扯,逼著他聽,說完就忘。
這本書是對友誼的一種紀念,又一次過了嘴癮,并且玩了一回時髦。掛一漏萬免不了,失之東隅,未必收之桑榆,只能聊勝于無。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日 河西碧樹園
回憶果然靠不住,最穩(wěn)妥之計莫過于記錄在案,白紙黑字想賴也賴不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時間一晃,書內(nèi)容過去已久,都是十年前說的舊話。當時覺得很麻煩,心里沒譜,兩位熟悉的朋友談天說地,怎么就變成了一本書。現(xiàn)在有機會重新出版,首先要向出版社表示感謝,其次感謝為此書破費的讀者,謝謝你們支持。書店里沒有作者的書,或者有書卻無人購買,都是很尷尬。
二〇〇九年十月十九日 河西
這是本書第三個版本,我希望是最后一版,前面兩版早就脫銷,二十年過去,又增加了幾層時間的包漿。訪談錄作為一種時髦,頗為流行,在我的諸多訪談中,只有這一本是最特別,因為友人中,只有余斌最了解我,不折不扣的難兄難弟。這本書將永遠紀念我們之間的友誼。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六日 下關三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