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代對話:我的批評觀
李松睿,1983年生于北京,2005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學士學位;2006—2013年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獲碩士、博士學位。現(xiàn)供職于中國藝術研究院《文藝研究》編輯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影視與文化研究。出版有《書寫“我鄉(xiāng)我土”》《文學的時代印痕》《時代的面影》等論著。
在當下的學院體制中,所謂文學研究與現(xiàn)狀批評的學術分工,變得越來越明顯。作為一個曾經(jīng)接受過長達七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訓練的研究者,當我漸漸把工作的重心從文學研究轉向當代文學批評時,不時會遭遇同事、好友帶有善意的調侃,在內(nèi)心中也會承受一定的壓力。因此,談論我的批評觀,更想說的倒不是我對文學的理解,而是研究路數(shù)轉變背后的心路歷程。
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篤信博爾赫斯的名言:“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樣子。”那時,所謂的研究工作,于我而言就是持續(xù)而長久的閱讀。曾數(shù)年如一日地在北京大學圖書館那張古舊笨重、漆面斑駁的書桌前,小心翼翼地翻閱著書頁發(fā)黃變脆、充滿霉變味道的民國期刊;也曾連續(xù)數(shù)天在國家圖書館柜式閱讀機前查閱縮微膠片,瞇著眼睛仔細辨認那些漫漶不清的字跡,或依靠上下文去“腦補”殘缺的文句;還曾拿著介紹信,奔波在各地的檔案館去檢索文獻,在工作人員警惕、疑惑的注視下背生冷汗。這樣的工作讓我獲得了某種充實感,雖然也并未取得什么成績,但身體的勞累總會讓人產(chǎn)生出為學術事業(yè)奉獻的幻覺。
然而,有些困惑也會在心底慢慢萌芽。《米德爾馬契》中的多蘿西婭走進牧師卡蘇朋堆滿書籍的府邸,以為來到了輝煌燦爛的知識殿堂,但結婚后才失望地發(fā)現(xiàn),沒有生命的熱情,落滿灰塵的紙張不過是荒涼的廢墟。將最好的年華奉獻給那些散發(fā)著霉味的故紙堆,最終是否會像多蘿西婭那樣,得到的只是虛妄?那些報刊上長篇累牘的民國舊事,那些對鮮活的生命予以簡單粗暴的勾勒和定性的檔案材料,與我們的生命,與當下瞬息萬變的社會生活又有什么樣的關聯(lián)?如果文學研究只能進行學科內(nèi)部的知識積累,不能有效地緩解現(xiàn)實生活帶給我們的困惑,無法真正回應外部世界普遍關切的問題,那么,它是否只是研究界自娛自樂的游戲,唯一解決的,不過是學術從業(yè)人員的職稱?
阿根廷作家卡洛斯·多明蓋茲在小說中,曾描繪過一座由各類書籍,按照諸如“莎士比亞不能和馬洛并列,因為兩人曾互相控告對方抄襲”等原則建造的紙房子。在某種意義上,我自己在很長時間里,也正是把自己囚禁在那間紙房子里,把知識看成力量的源泉,把引用當作學術的傳承,把閱讀變成生活的意義,把資料視為炫耀的本錢,沉醉于鴻儒大師的思想與成就,以為書籍與書籍之間的勾連交疊,就足以涵蓋整個世界,不愿意思考這樣一種可能:紙房子之外的風景或許更加精彩。
此時,文化研究的研究思路和編輯綜合性文藝研究期刊的經(jīng)歷,為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忽然意識到,還存在著“批評”這樣一種獨特的治學路徑。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關系,不一定非要通過鉆入故紙堆來“回到歷史現(xiàn)場”,批評這種探討文學的方式,正可以在紙房子的墻壁上鑿出一扇窗,成為身處學院的知識分子面對世界、介入現(xiàn)實、與時代對話的一種獨特方式。那些來自現(xiàn)實生活,本身就在“現(xiàn)場”的當代作品,正攜帶著鮮活的當代經(jīng)驗,等待著關注與討論。我們在日常生活遭遇的困惑和不安,都可以在那些優(yōu)秀的當代文本中找到共鳴或答案。在我看來,如果說真正有意義的學術工作,都生發(fā)自研究者的生命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困惑,那么對于從事文學研究的人來說,以批評為方法,以文學為中介,通過與時代對話,思考和回答一些讓研究者本人感到困惑的切身問題,或許是一條值得嘗試的道路。
本文原載于《南方文壇》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