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吞》
作者:鄭執(zhí) 出版社: 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12-01 ISBN:9787533950057
第一章雪墳
1
越冷的地方年越長。在東北,過完十五,年才算完。聽說南方那些大城市的人,初五之后就把日子過回正軌了,該做買賣做買賣,賺錢沒有嫌早的,人家天氣也允許。02年春節(jié),馮國金第一次到深圳,被那里的繁華給震撼了,可惜沒工夫細逛,因為是去公干。當時他帶人追捕一個逃犯,在深圳警方配合下,最終在距離羅湖口岸不到兩公里的一家小旅館里把人逮到,人本想次日一早過境香港再飛國外,按住的時候,槍就在枕頭底下。被抓的是本市最大黑社會團伙的三號人物,身背不止一條人命,拉回去準斃,但上頭下令要抓活的,他活著回來受審,才能確保把真正的大哥也給斃了。抓捕過程中出了個意外,深圳警方一年輕警察小吳,在車里蹲守了五個小時后斷煙了,去對面小賣店買煙,恰巧碰見逃犯從外面回來,也進去買煙,小吳把他認出來,擅自跟在后面往旅館走,對講機跟手機都落在車里,來不及通知其他同事,幸好在旅館門口沒漏過馮國金眼睛,帶人跑樓梯緊跟到房間,沖進去時,小吳跟逃犯正彼此卡住手腕跟脖子僵持不下,逃犯的右手已經摸到枕頭底下了,馮國金率先撲上前按住槍,虎口死死卡住擊錘不放。
小吳是潮州人,脾氣爆,新人立功心切可以理解,但是行為確實太不上道。行動結束,小吳受了處分,他心服口服。但小吳認下了馮國金這個從東北趕來救了他一命的干哥。小吳說,哥,以后你再到深圳,敢不告訴我,就絕交。馮國金拍拍小吳肩膀,囑咐他沉住氣。馮國金的口氣,跟十幾年前他老丈人楊樹森囑咐自己時一樣。
本市黑社會案牽扯到的人,前后又用了一年才抓差不多,其中還有十幾個黑警。一年晃過,馮國金四十二歲了。年是越來越不愛過,除了喝還是喝,當警察十幾年,認識人太雜,都是不好推的局。為此,妻子楊曉玲跟他越鬧越兇,興頭上還互相推搡兩下,久了都疲了,最后干脆商量好,年過完就分房睡。非等過完年,是因為女兒嬌嬌初三下學期就要去育英中學遠在開發(fā)區(qū)的封閉校園寄宿了,打架多少背著點孩子。育英中學是全市第一重點,女兒在班里成績中游,馮國金已經很欣慰了,不出意外,將來考個全國排名前二十的大學是沒問題,最好能去北京,離家近點。只要女兒優(yōu)秀,其他的不痛快他都沒所謂,夫妻到這個年紀,誰家不一樣?他見過的反正都一樣,自己算好的了,幾年前經手過一個案子,老婆一鐵鍬把老公拍死了,腦后勺給削掉一半,就因為無法忍受老公常年家庭暴力。沒事想想這些,馮國金自己也樂,下回跟楊曉玲干起來還是不還手了,命要緊。嫌他喝酒那是幌子,主要矛盾是楊曉玲自從下海賺到了錢,膨脹了,瞧不上他了。嬌嬌小學畢業(yè)那年,楊曉玲跟自己家親戚合伙開了一個做鋁合金建材的小廠,廠址在浙江,平時親戚負責在那邊盯著,做好的建材成集裝箱的賣到美國去,那邊有個固定的合作伙伴,是個胖老美,楊曉玲負責談判,兩人偶爾通個越洋電話有說有笑,馮國金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偷偷學的英語。當時楊曉玲還在電力系統(tǒng)掛名,但早就不上班了,吃空餉,馮國金勸她別那么明目張膽,早晚出事。楊曉玲反倒更瞧不上馮國金了,就照這架勢,這輩子也別指望他再往上升了。當初自己嫁給馮國金也算不得已,父親楊樹森還勸她,這個年輕人,面相正派,思想正確,將來應該有發(fā)展,說不定會是個好警察。這么多年,對工作馮國金確實比誰都上心,可好警察有什么用?獎章獎狀都賣了夠換一張飛美國的機票嗎?一個公務員,賺死工資,又不肯學有的同行那樣,在社會上摻和點兒買賣撈外塊,家里不得有個人一門心思賺錢嗎?嬌嬌將來讀書肯定得去美國,育英那幫同學家里稍有點底子的都走這條路,大學不去研究生也得去,美國那是個燒錢的坑,她現在累死累活把老美的錢往自己家兜里劃拉還被馮國金給說成蛀蟲了,沒這道理,她明明在愛國啊。她楊曉玲不服,不服就干唄。
2003年2月15號,正月十五。馮國金到回龍崗墓園給老母親上墳,不少話憋心里頭,來說道說道。正月十五是母親忌日,以前都是一家三口來,今年不一樣了,前天剛跟楊曉玲干一仗,故意沒提醒她,每年不提醒她都得忘,每年也都得因為這個生氣,老丈人的忌日他就沒忘過。嬌嬌去一個同學鄉(xiāng)下的家里玩了,在那住兩天不回來,那一家人的檔案馮國金都查了,沒問題,就允許嬌嬌去了,再沒幾天快開學了,進了育英高中部就跟蹲監(jiān)獄沒兩樣,當最后放兩天風吧,她奶奶活著時候最慣著她,應該不會挑孫女理。都不在剛好,自己說話更隨便了。他懷里揣著小半瓶茅臺,幫別人辦事人家送的。倒酒時才發(fā)現碑前有人擺好酒盅了,還是滿的,想必他大哥馮國柱今年動身比他早,馮國柱是老摳兒,肯定不是什么好酒,馮國金給掫了重倒,自己對瓶吹。父親過世得早,活著的時候爺兒倆話就少,有什么話他還是愿意跟母親聊。
酒喝急了,寒風吹得馮國金眼睛泛紅,跟母親話更多了,說年前抓一男的,家住南市場,跟咱家原來那老平房挨得不遠,他閨女跟嬌嬌同歲,讓流氓給欺負了,當爹的拿刀把流氓給砍殘廢了,估計沒個十年八年出不來。女孩長得挺漂亮的,別說跟嬌嬌還有點連相,她媽老早年就跟人跑了,她爸下崗,修自行車養(yǎng)活她,現在也得進去,這孩子誰管啊?沒人管不得學壞啊?媽,我知道,你又得說,天底下苦命的人太多,咱可憐不過來,可這些就發(fā)生在我身邊,在我面前,但是我什么也幫不上,老實人犯錯一樣得受罰,這就是我的工作,可是壞人老也抓不過來,這邊好人還犯錯,什么時候是個頭啊?算了,媽,這種窩囊事以后就不給你講了,不好聽還添堵。我挺好的,家里也都挺好的,楊曉玲也挺好的,賺錢了她現在,可愛嘚瑟了。媽,你跟我爸在那邊不用擔心,就保佑嬌嬌學習進步,別早戀,下學期分班考試超常發(fā)揮,爭取進快班。我爸喝酒你就別管他了,以后有空我常來,多帶點酒。您二老要缺啥就給我托個夢。爸媽,我先回去了,挺冷的今天。
臨走前,馮國金繞了幾步路到隔壁園區(qū),給老丈人楊樹森也燒了一份紙,特意省下的最后兩口酒繞墓碑灑了一圈,點了一根煙插進香爐,簡單匯報了幾句家里近況,比跟自己爸媽說的要簡短。發(fā)現有雪花飄下來時,馮國金已經在墓園門口熱車了。今晚好不容易沒酒局,他要去外面好好洗個澡,洗掉晦氣再回家,這是掃墓的規(guī)矩。放以前都是去金麒麟,老板是他當排長時手底下的兵,給他辦過一張白金卡,洗澡按摩隨便刷。往后不能去了,金麒麟半個月前就是他親手封的。
馮國金蒸得有點頭暈,應該是茅臺的緣故。他在大眾浴池的更衣室里抽根煙,緩緩,掏手機一看,五個未接電話,都是大隊長曹猛打來的。點開短信:速回隊里,要案。隨之第二條:直接來現場,沈遼中路33號。第三條最干脆:鬼樓。馮國金趕緊回了個電話,曹隊沒接。
雪下大了。
馮國金把他那輛桑塔納2000開得飛快,連闖三個紅燈才想起掛警燈。時間是晚八點半。路上車少,十五有元宵晚會,估計家家都在吃元宵看節(jié)目呢。馮國金猜,小品一等獎肯定還是趙本山跟范偉的。"心拔涼拔涼的",太哏了,這句今年肯定火。
他相信曹隊的第三條短信是為了給他確認具體位置,都是黨員誰信那個。鬼樓,準確就指33號樓,本市人盡皆知。哪來的鬼,就是棟爛尾樓,荒了有十年了。不知道從哪年開始,被人在網上炒作成鬼樓,之后常有外地的小青年組團來探險,電視臺的也有,都吃飽了撐的。
馮國金站在33號樓下,積雪把地上大大小小的土坑給填平了,剛才走過來差點崴了腳。
現場圍起來了,沒看到曹隊。那是個近兩米深的大坑,像被炮彈給炸出來的。馮國金在部隊里就是炮兵,一炮大概就這么大一坑。幾名法醫(yī)蹲在坑里取證。隊里的幾個小年輕不知道從哪扯來一塊防雨布,一人抻一角,撐開在尸體頭頂,以防大雪繼續(xù)破壞現場,像個窩棚。馮國金又抬頭望了望天,雪花落在鼻尖上。他從來不相信什么天命說,可他清楚,這回老天肯定沒打算幫忙。
馮國金跳進坑里,鉆進窩棚,酒突然就醒了。
眼下這具已經凍僵發(fā)紫的年輕女尸,馮國金一定在哪里見過--在她還是個活生生的女孩時。他感覺自己像掉進誰的夢里醒不過來。目測二十歲上下,長黑卷發(fā)。全身赤裸,面色蒼白,唇色紫青,左臂肘部和右腿膝部成彎曲狀,姿勢像躺著在平面上奔跑。法醫(yī)仍在努力清除覆蓋在尸體身上的雪。右肩鎖骨上方有一孔狀穿透形創(chuàng)傷,腹部有一塊模糊的暗紅色疤痕。
雪還在下。幾名法醫(yī)凍得隔幾分鐘就要停下來搓搓手,看樣子差不多了,接下來就等帶回鑒定中心做尸檢再看了。零星有幾個33號樓的住戶圍觀,都被拉到邊上問話了,表情都挺活躍,想必多少年沒在自己家樓下見過這么多人了,還都是警察。馮國金帶著小鄧簡單繞了圈周圍環(huán)境,被廢置的荒院占地不小,看得出曾經想規(guī)劃一片小區(qū),如今卻只有33號一棟半成品乍眼地杵在中央,連院門都只開了北面窄窄的一個,其他三面都被用墻圍死了。小鄧跟在后面說,這破地方是挺瘆人。兩人兜回現場,一個穿裂紋破皮夾克的老爺們兒正跳著腳往里看,跟旁邊老太太嘀咕說,全扒光了啊,光了。老太太朝地上啐一口,膈應地走開。小鄧上前推了一把皮夾克罵,多大歲數了,不要點逼臉,說完給馮國金遞上一根煙。馮國金接過煙,夾在指間沒抽,說,給蓋上點兒,你把穿破夾克那個給我叫過來,不許罵人。小鄧問,蓋什么?馮國金說,尸體,差不多了就蓋上吧。
那種蝙蝠袖皮夾克,多少年都沒見人穿了,罩身上好幾斤重。馮國金把手中的煙給了皮夾克,問了幾句,感覺精神不太正常,像是受過刺激。再問下去,原來是個流浪漢,平時就在33號樓里賴著不走,他這樣的還不止一個,有一群人,不是精神病就是撿破爛兒的,真正的那幾戶人家都恨死了,攆又攆不走,幾年下來居然形成某種共生局面,彼此都熟面孔了。人員結構如此復雜,馮國金心里清楚,完了,雪上加霜。他繼續(xù)問皮夾克都看見過什么,皮夾克一直怪笑著重復,說,光的,全扒光了,光的。馮國金知道了,那身皮夾克是垃圾堆里撿來的,魂兒也是撿來的。
此時曹隊領著一個老頭兒從33號樓里出來,帶到馮國金面前。這位大爺,第一個在現場發(fā)現尸體,孩子不在身邊,我陪他上樓拿件衣服,回隊里幫做個筆錄吧,國金你陪著,我老媽今天下午又犯病了,我去醫(yī)院看一眼再回隊里。馮國金說,別回來了,有我呢,好好照顧老媽,有事打電話。對了,剛有兩個記者混進來,被我攆走了。曹隊嗯了一聲。
雪停。收隊。
吉普車被曹隊開走了,馮國金讓小鄧開自己的桑塔納,他坐副駕駛,老頭兒坐后面。之前他在大眾浴池蒸桑拿的時候睡著了,蒸大了,剛才再被寒風一扎,腦袋有點疼,怕是要感冒。坐進車里,他額頭就一直冒汗,小鄧問他沒事吧。馮國金搖搖頭,更暈了。又是年輕女孩,這到底都是怎么了?馮國金一瞬間覺得,周遭一切突然就不太平起來,元宵節(jié)一家人沒團聚是個嚴重錯誤。他隨即掏出手機,打通女兒馮雪嬌的電話,每響一聲都像隔了一個鐘頭。那邊接起電話,女兒熟悉的聲音抱怨說,爸,什么事啊,我都睡了。馮國金說,睡了好,快睡吧。掛掉電話的一刻,一片白光在他腦海中炸開,女兒嬌嬌的聲音讓他全想起來了--
死的女孩是嬌嬌的小學同學,一年多前還去過家里玩,馮國金見過一面。
紅燈跳綠。沈遼路跟興工街交叉口,載著年輕女孩尸體的警用面包車率先駛進更深的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