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心
我是醫(yī)生,騎車也要回武漢
武漢關閉離漢通道的消息鋪天蓋地傳來的時候,甘如意有些懵了,她當時在老家正陪著父母烤火,電烤桌的溫度如同新冠肺炎疫情資訊的熱度,灼得她隱隱作痛。
回鄉(xiāng)下的這些天,甘如意的內(nèi)心頗不平靜。作為一名從武漢回來的基層醫(yī)生,她惦記著三百多公里外的武漢,密切關注著疫情新聞和單位工作群信息。形勢急轉直下,誰都始料未及。
1月25日,大年初一,甘如意一家的新年飯吃得心事重重。“我要趕回醫(yī)院!”她的決定比武漢關閉離漢通道的消息更讓父母驚慌。
“你才剛剛回家?guī)滋欤窟€在過年啊。”母親急著接過話頭,馬上又補了一句“現(xiàn)在回武漢太危險了!”后面這句話才是母親真正的想法。
“現(xiàn)在情況緊急,哪怕是普通感冒,居民都會恐慌。我們科室只有兩個人,我去了,能為更多的患者化驗,也能減輕同事的壓力。我同事都58歲了,也一直沒休息。”甘如意又望著父親。這個家里,父親的話不多,但他最支持甘如意的工作,當年選擇學醫(yī)也是父親的建議。
父親抬頭看了看懸在天花板上的燈,然后看著甘如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你回去工作我不攔你,這是你的職責。一定要注意安全啊,你不但是醫(yī)生,也是我們的女兒!”
青白色的光散落在廳屋的角角落落,憐愛與不安在父母的心頭不斷發(fā)酵著,然后蔓延開來,隨同燈光蕩漾,飄飄灑灑在廳屋里。
“到處都封路了,明天去辦通行手續(xù),后天走。”甘如意當機立斷,馬上跟單位領導申請?zhí)崆胺祶彙?/p>
1月26日是大年初二,沒等手續(xù)辦齊,傳來消息,所有去武漢的公共交通停運,就連甘如意所在的楊家碼頭村去往縣城的主路都只能通行兩個輪子的車輛。
“怎么辦呢?”甘如意的父親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女兒說話。他們村位于湖北省荊州市公安縣斑竹垱鎮(zhèn),距離武漢三百多公里。
未滿24歲的女兒一直是父親的驕傲,從小到大乖巧懂事,從湖北省中醫(yī)藥高等專科學校畢業(yè)后,順利考到武漢市江夏區(qū)金口中心衛(wèi)生院范湖分院成為一名化驗醫(yī)生,他相信以女兒的專業(yè)知識回去多多少少能盡一份力,可他發(fā)愁的是這幾百公里路程該怎么辦。
“看能不能叫一輛車送我去,我看村里很多人家買了車。”甘如意回村后看到有些鄰居家門口停放著車輛。
“我去問問。”父親說完就起身出了門。
父親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車輛沒有著落。其實后來出發(fā)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即使叫到車也通行不了。
“沒有車不要緊,我可以騎自行車去。”思前想后,甘如意大膽提出想法。
“那怎么行?幾百公里路啊!”父母不同意。
“騎一段就少一段,路上說不準還能坐上順風車。我每走一段路就給家里報平安,你們放心!”甘如意打定主意。
父親自責沒有本事,雙手將頭發(fā)抓了又抓。甘如意也心疼父母,他們在家務農(nóng),辛苦一輩子,也不能享女兒的福。
接下來幾天,甘如意一邊規(guī)劃騎行路線,一邊辦理各種手續(xù),等單位返崗證明和臨時通行證辦好就出發(fā)。
騎行路上,淚水伴著雨水,被風吹落
1月31日,甘如意早早起來,發(fā)現(xiàn)父母起得更早。臨行前,她把母親給她裝好的年貨拿出來,背包里只裝了點餅干、堅果、幾個橘子和換洗衣服。
上午十點,陽光燦爛,甘如意開始了她的“遠征”。
甘如意那張編號為“009”的臨時通行證,車牌號一欄填寫的是“自行車”,通行事由“到武漢江夏區(qū)金口中心醫(yī)院上班”。
父親堅持要送上一程。父女倆每人一輛自行車從家里出發(fā),農(nóng)村的路彎彎繞繞,經(jīng)常還會遇上路障。爬坡過坎走了近50公里,到達公安縣城時已是下午3點。當晚,父親帶她借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
甘如意那天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多年沒有騎自行車,膝蓋疼”,一個流淚的表情。看得出,漫漫征途的第一步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2月1日上午,甘如意又要啟程了,她不忍心父親辛苦,拒絕了他再送一程的建議。告別父親,甘如意真正踏上了她一個人的逆行之路。
老舊的藍色單車嘩嘩作響,承載著瘦瘦弱弱的甘如意,一點點向前移動。這輛車伴隨她長大,如今又隨她奔赴抗疫戰(zhàn)場。甘如意跟我說,那天她回想起年少的時光,小學三年級她就每天騎這輛車上學,一直騎到她離家上大學。歲月流轉,她長大了,自行車也老了,車架上的斑斑銹跡仿佛是它的年輪,一層疊著一層,兩個輪胎有氣無力地滾動著,干干癟癟,顫顫巍巍。
對復雜的路況甘如意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有時候冤枉路還會讓她沮喪,她只能靠手機導航一段一段前行。
下午1點,甘如意到達荊州長江大橋。工作人員告訴她,橋上已經(jīng)不讓自行車通行。她只好把自行車寄存到一個副食店里,打電話讓父母日后抽時間取回去。
失去唯一的交通工具,甘如意只能步行經(jīng)過荊州長江大橋,等她走到荊州市區(qū),天已經(jīng)黑了。她找不到開門營業(yè)的旅館,手機也已沒電,只能向一個未營業(yè)的旅館老板求助。老板多方打聽,終于找到一家還能安排住宿的地方。
2月2日,甘如意一大早就起了床。她在路邊攔了十幾輛出租車,都被告知不能出城。
中午11點,一輛出租車把甘如意放在了荊州市中心城區(qū)的街道,看到路邊停放的共享單車,她艱難地決定繼續(xù)單騎遠征。沿著318國道騎行,她下一站目標是七十多公里外的潛江。
冬天天黑得早,一場雨不期而至。甘如意心中萬分沮喪,可她沒有退路,只能冒雨前行。她打開手機電筒照明,累了就下來推著車走一截,走走停停。
冬雨細細碎碎,冷風咋咋呼呼,濃霧繚繚繞繞,甘如意慌慌張張。外套淋濕了她不怕,帶的干糧快吃完了她也不怕,但天黑讓她恐懼,夜色張牙舞爪撲面襲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手機微弱的燈光能見度有限,眼前朦朦朧朧,影影綽綽。這個未滿24歲的小姑娘終究忍不住了,她記不清路上哭了多少次,淚水伴隨著雨水,被風吹落。
318國道不斷延伸,依稀的路牌和導航指引著甘如意往前。9個多小時后,燈光閃現(xiàn),路口站著三四個警察。潛江終于到了。
300多公里路程,四天三夜
還沒等甘如意到跟前,警察趕忙迎了上來。
“這么冷的天,又這么晚了,你怎么一個人在外面啊?快回家吧!”潛江市公安局民警熊陶虎邊走邊說。
甘如意冒雨走了一天,饑寒交迫。此時見到燈光,見到警察,仿佛見到了希望。她跳下自行車,趕緊回答:“我是公安縣人,是武漢市江夏區(qū)金口中心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我這是從公安縣趕往武漢。”
看了甘如意的身份證、通行證和返崗證明,又聽她講了一路的騎行,執(zhí)勤民警被深深地震撼了。
“小姑娘不容易!我們給你先找個休息的地方,你好好休整一下!”熊陶虎立即聯(lián)系了執(zhí)勤點附近的一家酒店,安排甘如意住下。反復叮囑她,去武漢的事不要著急,大家一起想辦法。
當晚,潛江市公安局決定派車送甘如意回武漢。民警施虎給甘如意打去電話,甘如意當然高興,但她轉念一想,非常時期,要靠警察維持日常秩序,哪能過多麻煩他們。“你們有你們的崗位要堅守,我這也是要奔赴我的戰(zhàn)場!我們各有不同職責,哪能讓你們專門送我去武漢?”甘如意婉言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那你早點休息,明天再想辦法。”施虎深受感動。
經(jīng)過多方協(xié)調(diào),最終為甘如意找到了一輛去漢陽送血液的順風車。
2月3日上午8點半,施虎將甘如意送到滬渝高速潛江收費站等待,還給她準備了水果和方便面。
“謝謝你們,要不是你們,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武漢呢!”甘如意的內(nèi)心被感動充盈著。
“不用客氣,你是好樣的!到了武漢給我們來個信兒!加油!”
上午10點,濃霧漸漸散去,高速公路潛江路段開始放行,甘如意搭乘的順風車終于駛向了快車道,她的返崗歷程也終于按下了快進鍵。
看著窗外快速后退的風景,連日來的歷程也如同電影鏡頭,在甘如意的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后來她告訴我,當時想起父親曾給她講過的話。1998年長江流域發(fā)大洪水,她的家鄉(xiāng)公安縣是重災區(qū)之一,老百姓是靠著國家,靠著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才渡過難關的。那時她才兩歲,沒有什么記憶,但是如今,她作為一名醫(yī)生,必須沖到一線去。
兩個多小時后,甘如意搭乘的順風車到達漢陽區(qū)。她怕耽誤送血車的事情,向司機道謝之后,急急地下了車。
甘如意在武漢生活才兩年多,只知道武漢很大,對于從漢陽到她工作單位的距離,其實完全沒有概念。
武漢所有公共交通早就停運。甘如意只好又找了一輛共享單車,靠手機導航,騎過楊泗港長江大橋,到武金堤上,繼續(xù)向前騎。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手機又一次沒電關機,無法導航,不熟悉路況的甘如意走了不少彎路。“當時天黑,我很害怕,越騎越快,不敢回頭,總感覺后面有東西在追著我跑。”
經(jīng)過六個小時的騎行,晚上六點左右,甘如意終于到達她工作的地方——武漢市江夏區(qū)金口中心衛(wèi)生院范湖分院。
300多公里的路程甘如意前后用了四天三夜。
跟上夜班的同事簡單交流之后,甘如意回了自己的宿舍。晚上8點28分,她通過微信朋友圈向所有人報了平安。
2月4日,返回武漢的甘如意沒有休整,第二天一早便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她先去庫房領防護服、護目鏡、手套、口罩、鞋套等防護物資,穿好防護衣,開始一天的工作。開窗通風,打開電腦和儀器、環(huán)境消毒、準備采血用具、接待患者、病人手指消毒、生化檢驗采血、標本離心、上機操作、等待出結果、病人信息錄入、給患者發(fā)放結果……
緊張忙碌的一天落下帷幕,下班前對所有儀器設備進行關機保養(yǎng),寫好保養(yǎng)記錄,做好科室衛(wèi)生,做到徹底消毒……這就是甘如意返回武漢度過的第一天。
一路逆行,甘如意心甘情愿
“甘如意骨子里有股韌勁,這事發(fā)生在她身上一點也不奇怪。”江夏區(qū)金口中心衛(wèi)生院院長陳宗勇說,“她平時工作認真負責,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一樣有責任心!”李高潔是甘如意的大學同學,她說:“認準這個事就會執(zhí)意去做,還要做好,這就是她的風格。”
2017年畢業(yè)時,甘如意以優(yōu)異成績通過招考,成為一名基層醫(yī)務工作者。面對其他同學選擇了待遇豐厚的醫(yī)療檢驗企業(yè),甘如意說:“我就是從農(nóng)村來的,我很清楚基層醫(yī)務人員緊缺的狀況,我愿意在這里貢獻一份力量。”
2月9日,社區(qū)78歲的王婆婆來范湖分院查尿常規(guī),因為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心臟功能也不好,王婆婆爬個樓梯都喘氣。甘如意扶著老人家,到二樓女廁所去接小便。然后一手端著小便標本,一手攙扶著老人送回輸液室后,自己拿著尿液樣本再去化驗室化驗。
甘如意說,這個非常時期,很多人都會有思想包袱,沒病都先嚇倒了。她遇到這樣的患者總會想方設法開導他們。
“幫助老年病人,這樣的事情,在甘如意身上,真是太多了。”化驗室主任肖大建是甘如意的科室領導,他說,甘如意很敬業(yè),經(jīng)常加班加點。確實,這些天我通過微信采訪她,她都是晚上十點多鐘回到宿舍才有時間給我回信息。
在抗擊疫情的緊要關頭,武漢的各條戰(zhàn)線都物資緊缺。甘如意下班之后也沒有閑著,她年紀小,人際圈子也小,但她仍搜尋她所有的資源,不斷聯(lián)系那些在外地工作的同學、朋友。河北愛心人士侯艷澤看到有關甘如意的報道之后深受感動,輾轉聯(lián)系到她,決定籌集防疫物資對口援助她所在的衛(wèi)生院。
2月22日,侯艷澤和她的同學共同籌集到的第一批防疫物資,順利抵達武漢市江夏區(qū)金口中心衛(wèi)生院范湖分院,4000只鞋套、100套3M防護服、150套國標防護服、300個KN95口罩、10000只一次性醫(yī)用PVC手套、5000只一次性檢查檢驗手套,這批物資有效緩解了甘如意所在衛(wèi)生院物資短缺的狀況。
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以來,像甘如意一樣,辭別家中親人,向武漢堅毅“逆行”,往湖北千里馳援的人還有很多很多,這些人是父母、是子女、是丈夫、是妻子……一個人的力量或許很渺小,仿佛微弱的星光,但匯聚在一起,最終成為耀眼奪目的光束,照亮黑暗,驅(qū)散陰霾。
單騎逆行,風雨兼程,面對所有的艱難,“95后”甘如意都心甘情愿。
她說,她姓甘,不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