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越偵探小說的藩籬進入了經(jīng)典文學世界 寫在《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引進出版之際
雷蒙德·錢德勒
在《和博爾赫斯在一起》一書中,作者記錄下博爾赫斯的一個觀點:偵探小說比任何其它類型的文學作品都更貼近亞里士多德對文學作品這一概念的界定。而雷蒙德·錢德勒無疑對此觀點做出了最好的注解。在《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引進出版之際,我們邀請該書譯者為本報獨家撰稿,解讀錢德勒的文學世界。
——編者
閱讀作家的傳記,從來都是一件冒險的事情。喜歡一位作家,然后就去探究他的人生,有多大的概率會失望而歸?作家身為文字的匠人,想必已盡可能地挑揀自身,將最好的東西付諸紙面,若非如此,他們的職業(yè)生涯意義何在?
閱讀作家的傳記,也可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比方說,在作家和作品之間建立聯(lián)系就始終是危險且可疑的,我們有可能對作家的人生抱有錯誤的期待,或者更糟糕,被他或她的人生誤導,由此誤讀了作品。錢鍾書曾經(jīng)開玩笑說過,覺得雞蛋好吃,又何必去認識下蛋的母雞?除了擔心對于作者的好奇心只會滋長與作品無關的閑談外,他可能還擔心這份好奇心有可能會反噬最為根本的閱讀。
我抱持著這些觀念,多少有些猶豫地接下了湯姆·威廉斯的《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的翻譯工作。最后促成我決定做這件事情的原因有兩個。一來是因為,錢德勒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之一,但我能為他做的事情有限。光是《漫長的告別》,市面上就至少有十幾個譯本。我們是否還有辦法更好地理解這位翻越了偵探小說的藩籬,進入經(jīng)典文學世界的作家?二來,我在接下翻譯工作之前大致地翻閱了這本書,它給我最直接的印象就是,除了人生以外,書里還有大量的小說文字選段,我多少抱有僥幸的希望,也許這本書能夠幫助我們在錢德勒的人生和作品之間,建立某種恰切的聯(lián)系。
結果大大出乎我的預料。
他極力避免語言的矯飾,寫下的每一頁都有閃電
當我們談論錢德勒的現(xiàn)實主義時,我們通常會審視以他為代表的偵探小說家給這一體裁帶來的革命:雷蒙德·錢德勒和詹姆斯·M·凱恩、達希爾·哈米特一起,改變了彼時粗制濫造的偵探小說,用現(xiàn)實主義支撐起這一體裁。
20世紀30年代初,偵探小說剛剛在北美流行起來,成為風靡已久的西部故事的補充。在完成西進運動后,城市拔地而起,私家偵探也就代替了牛仔,成為城市生活里的英雄。但是,這些英雄的最初面貌是刻板化的,他們有著超人般的能力和神乎其神的魅力。說偵探小說是那個時代的爽文也不為過,雖然讀者甚眾,但難登大雅之堂。
哈米特、凱恩和錢德勒的出現(xiàn),改變了偵探小說腳下的土地。偵探不再僅僅只是滿足人們對于英雄主義的遐想,而是被賦予了復雜的人性和豐富的社會意涵。故事所展開的環(huán)境也具備了現(xiàn)實的要素,其中不乏對現(xiàn)實生活的貪婪和腐敗的影射。這些偵探小說家的大受歡迎,代表了大眾品位的轉向。它們和嚴肅文學領域的現(xiàn)代主義構成了復調旋律,在大眾和精英兩個層面顯現(xiàn)出20世紀上半葉公眾思維的改變。
可能很多人都沒想到,錢德勒晚至43歲才報名寫作夜校,成為一名初出茅廬的通俗短篇小說家。在這之前,他都在做什么呢?威廉斯告訴我們,他在洛杉磯這座從荒漠里拔地而起的城市摸爬滾打,目睹了它的石油產(chǎn)業(yè)帶來了猶如淘金的熱潮,也滋生出無處不在的腐敗,以及隨之而來的光怪陸離的城市生活。威廉斯還回顧了當年發(fā)生在洛杉磯的幾起丑聞事件,無論是龐氏騙局,還是虛偽的布道者,最后受到傷害的總是勤勉而又平凡的人。在寫小說之前,錢德勒就在一家石油公司擔任高級主管,同這座城市的腐壞作用斗爭,陷入了宿命的酗酒問題,最后失敗了。我們能夠從馬洛和洛杉磯的互動中,看出錢德勒對于這座城市,以及典型意義上的城市化的懷疑精神。他便是這座罪惡之城的騎士。
當我翻譯完這部錢德勒的傳記之后,我突然明白過來,錢德勒的現(xiàn)實主義就像貝多芬的名言一樣,是“非如此不可”。
這樣的“非如此不可”體現(xiàn)在他寫作的方方面面。他容不下任何虛偽和矯揉造作,曾調侃圖書封底的作家簡介仿佛“給他們穿上了棉絨質地的無尾禮服,戴上了垂著流蘇的帽子,煙斗里裝滿了克雷文牌混合煙絲,顯得他們每天只會游手好閑、孤芳自賞,卻寫不出幾行精準又出人意料的句子”。
為了督促自己避免語言的矯飾,他把8.5英尺×11英尺的黃色信紙裁成兩半,“豎著”卷進打字機的紙筒里。然后用三倍行距打字,這樣每張紙上就只能打125到150個單詞。他要求自己在每一張紙上都寫出精彩的內容,并且認為這樣急促、簡短的寫作方式,促使文字變得樸素而有力道。所以也難怪曾經(jīng)和錢德勒合作過的好萊塢導演比利·懷爾德會感嘆道,錢德勒的作品每一頁都有閃電。
他從來不接受有截稿日期的長篇小說合同,永遠依照自己的方式打磨文字,卻因為這樣的寫作習慣而在好萊塢屢屢受挫。他雖然認為電影編劇因為好萊塢的制度限制而始終是一門具有局限的通俗藝術,但每每需要他犧牲自我,完成編劇工作的時候,他總是表現(xiàn)出騎士般的英勇氣概,最終在好萊塢留下了《雙倍賠償》《藍色大麗花》等一系列杰出的黑色電影。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許多許多。錢德勒的一生讓我感到,也許閱讀作家傳記最幸運的事情,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讀到了該作家一部始終隱藏的作品:那就是作家的人生,并且由此理解了他所有創(chuàng)作中恒久的主旨。錢德勒的人生就是這樣一部署了他名字的作品,也是他最成功的現(xiàn)實主義筆觸。
小說缺失的謎題,原來要用人生來解
也許悖論的是,懸疑要素并不是身為懸疑小說作家的錢德勒最關心的事情。他從來就不是很在乎,也不花費力氣構筑巧妙的謎題。在他的小說中,解謎或者說兇手的揭曉,有時候只是幫助故事推進下去的敘事工具,而不是故事的主線。他還曾經(jīng)借一部短篇小說諷刺那些越來越讓人絞盡腦汁的解謎套路:“世界上從來都沒有所謂密室謀殺案。從來都沒有。”
錢德勒真正在乎的是偵探馬洛的塑造,以及被馬洛整個吸入肺腑的洛杉磯市。在他的每一部長篇小說中,我們都感受到,馬洛像一步步走進沼澤一般,被卷入他所存在的世界。他不僅僅是調查案件、追查兇手的偵探,而且是所有這些案件的親歷者,被它們影響,被它們改變,同它們共同成長,或者因此失去某種東西。
這樣看似樸實的懸疑設定,以及維度豐富的偵探角色塑造,無論在當時還是在現(xiàn)在都極不尋常。我們可以說,錢德勒成也馬洛,“敗”也馬洛。正是馬洛這一堅固又一再讓我們驚訝的角色,給偵探小說帶來了全新的可能。錢德勒可以借助馬洛這個角色,探討許多偵探小說無法涉及的領域:什么是系統(tǒng)性的腐敗?腐敗的人和腐敗的城市如何互相塑造?
馬洛的角色塑造為何能夠如此成功?該角色豐富意涵的來源,不正是錢德勒這一系列懸疑小說最大的謎團嗎?
威廉斯為解開這一謎團,做了很大的努力。他審視了小錢德勒的成長環(huán)境,那是一個被女性所主導的傳統(tǒng)世界,不僅揭示了馬洛為何會如此這般對待女性角色,也解釋了錢德勒對部分女性角色的處理;他探訪了錢德勒求學的達利奇學院,調查了他的圖書館借閱記錄,瀏覽了描述當時校園生活的文獻,追溯了那個時代學生們追求的騎士精神,以及錢德勒從公立學校繼承的穿著打扮和行事風格。錢德勒曾說,馬洛是“商店里陳舊的加拉哈特”騎士,他的純潔和未受污染,都可以從這位在達利奇學院受到追捧的純潔圣杯騎士身上找到蛛絲馬跡。
除此之外,馬洛也是錢德勒的宿命。正如威廉斯所言,錢德勒離不開馬洛,是我們讀者的幸運,也未必就是錢德勒的失敗。我們從本書發(fā)掘出來的錢德勒筆記得知,初涉?zhèn)商叫≌f寫作的時候,錢德勒只把通俗領域的寫作當成訓練,他最終的目標是將懸疑故事徹底拋諸腦后,創(chuàng)作出一部嚴肅文學。我們可以說,他沒做到最終目標的第一步,卻做到了第二步。他最成熟的作品《漫長的告別》固然仍舊是懸疑故事,卻也是真正的嚴肅文學。他到最后都沒能擺脫他筆下最為成功的角色,卻也依靠著這個角色做到了他最初想要做的事情。
正是借由馬洛,錢德勒使得一種原來叫作pulp fiction,只能印刷在紙張粗糙的廉價雜志上的體裁,具備了嚴肅文學的潛質,或者用錢德勒自己的話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重要或有意義的藝術形式,有的只是藝術作品而已,而且少得可憐。”
也許到最后,錢德勒已經(jīng)明白,所謂藝術體裁并不真正重要,重要的是他借以行走在世界上的文字的力量,它凝結成了馬洛這一堅固又一再讓我們驚訝的角色的內核,就像《海上鋼琴師》里的1900和《樹上的男爵》里的柯希莫一樣,成了意韻深厚的隱喻,每個人都可以通過馬洛,解讀自己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生活體驗,在彌漫著貓膩味道和深不可見的黑暗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道德基準,并像馬洛一樣,為了守護它而付出改變自己的代價。
最后,談一談錢德勒的傳記出版情況。目前在英美一共有四部錢德勒傳記,除了最新出版的《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以外,其他三部分別是弗蘭克·麥克沙恩的《雷蒙德·錢德勒的一生》(1976)、湯姆·希尼的《雷蒙德·錢德勒:一部傳記》(1997),以及朱迪思·弗里曼的《漫長的擁抱:雷蒙德·錢德勒與他愛過的女人》(2007)。希望它們能夠為錢德勒的解讀增添更多的維度,也希望讀者們跟我一樣,在了解過錢德勒的一生后,能夠明白錢德勒所謂“簡單的謀殺藝術”是多么的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