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旗幟》
作者:格非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1月 ISBN:9787533958152
第一章
預備會。代表們陸續(xù)抵達該市。在大會開幕前夕,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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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的一天。曾山在睡夢中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驚醒。他抓起電話,對方卻已經(jīng)掛斷了。
時間已過了午夜兩點。在這個時候,誰還會打電話來呢?屋外下著大雨,透過陽臺的玻璃窗,他聽見密密麻麻的雨點打在樹枝上,落在花叢、遮陽布以及門房的屋頂上。一輛救護車沖開淤積的泥水,從樓下呼嘯而過。在更遠一點的什么地方,像是有幾個人在雨中爭吵,只是聲音聽上去不很真切。
作為哲學系副教授,曾山早就養(yǎng)成了凡事追根尋底的習慣。他知道這一習慣并非為學術研究所必需,而僅僅是智力活動遇到阻礙的明顯征兆。那么,電話究竟是誰打來的呢?
他記得,從鈴聲響起到他拿起話筒這段時間的間隔并不太長,也就是說,對方很可能只是一時沖動,想通過電話聊聊天,臨時又變了卦,因為時間畢竟已經(jīng)太晚了。這樣的情形是不難想象的,在他自己身上就常常發(fā)生這樣的事。當然,不能排除電話線被大風刮斷的可能,但曾山顯然不太愿意做這樣的假設。
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電話的突然中斷預示著對方遭到了暴力的脅迫。屋外的狂風大雨使這樣的聯(lián)想獲得了一定的合理性:歹徒跳窗而入,女主人電話呼救……這樣的情形原先較多出現(xiàn)于好萊塢式的兇殺片中,但在目前的中國,類似的案例倒也并不罕見。
在知道他電話號碼的幾個人中,他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他讀博士生時的導師賈蘭坡教授。身為這次學術會議的執(zhí)行主席,為了應付繁冗的會務瑣事,賈教授曾囑咐他的幾位弟子隨時聽候差遣。一周之前,曾山與導師之間發(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當時,曾山將他精心準備的一篇題為《陰暗時代的哲學問題》的論文交給了大會籌備組,打算在會議上宣讀。賈蘭坡教授在讀完這篇文章后,建議他“暫時不要將它公之于眾”。師生二人為此發(fā)生了劇烈的爭吵。曾山一怒之下便出言不遜,并聲稱他將不會參加這次會議。他的導師一時語塞,氣得渾身上下直打哆嗦。“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他從牙縫中擠出這樣一句話來。至此,師徒二人原來小心翼翼維持著的微妙關系終于難以收拾。
昨天晚上,預備會議在圖書館二樓的報告廳如期舉行。曾山?jīng)]有接到任何通知,只得早早在床上躺下。雖然此前并無跡象表明那個頑固的斯賓諾莎的信徒會放棄自己的立場,曾山依然在暗暗盼望著導師通知他開會的電話。想到這里,他的心頭掠過一陣從未有過的闃寂之 感。接下來,他想起了他的師兄宋子衿博士。近些年來,他幾乎已中斷了他的哲學研究,將興趣轉(zhuǎn)向小說寫作,并漸漸地擁有了一批讀者。與曾山相比,宋子衿與導師賈蘭坡之間的關系則要親近得多。這種親近之感并非源于學術上的一致見解,而是他們各自軀體中流淌的血液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親和力。他的論文作為本次大會的中心論題之一已被列入議程,因此,他理所當然地出席了昨晚的預備會。
如果剛才的那個電話是他打來的,那么幾乎可以斷定,預備會議上一定出現(xiàn)了妙不可言的趣聞。一般來說,子衿不會放過任何冷嘲熱諷的機會。那些迂腐不堪的學究們從全國各地聚集到這里,除了成批地制造笑話與丑聞之外,難道還有什么其他的結(jié)果嗎?
在曾山的記憶之中,子衿的電話或采訪通常都與他身邊的幾個女人有關。對他來說,假如世上果真有天堂,那它一定是上帝原本不應毀滅的所多瑪城。“只有與女人在一起,聞到她們身上的氣味,我才會覺得安全可靠,”他常常這樣為他瘋狂的追香逐艷的行徑辯解,“再說,你又何嘗不是如此……”
作為本次大會會務組的臨時召集人,老秦在深夜兩點打來電話的可能性很小,何況,他們兩人平時交往很少。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這樣的可能,比如說,某位代表由于在發(fā)言時過于激動,突發(fā)心肌梗塞,急需送醫(yī)院搶救(救護車尖利的叫聲在某種程度上支持了他的這一玄想);或者,一位學者深夜駕到,被雨水困在了機場。再說,預備會結(jié)束后留下的數(shù)不清的煙蒂、果皮、茶杯總得有人清理……
幾天前,老秦在校園里碰到曾山,曾悄悄地將他拉到一邊,對他的論文被賈教授否決一事表示了慷慨的同情。接著,他向曾山透露了一個秘密:“我們幾個人已經(jīng)醞釀了一個大計劃,準備在大會期間付諸實施,你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萬萬不可外 傳……”曾山不知道他所說的“我們幾個”指的是誰,他對那個計劃也沒有表現(xiàn)出相應的興趣,只是稍稍敷衍了兩句,便抽身走開了。
那么,電話究竟是誰打來的呢?
曾山知道自己已無法入睡了。他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點燃了一支香煙。他盡力使自己從這種無聊的自我折磨中解脫出來,但內(nèi)心深處依然感到了隱隱的擔憂。
用不了多久我們即可明白,曾山對電話的擔憂并不是毫無緣由的。需要說明的是,他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也就是說,他最應該首先想到的那個人恰好被他遺忘了。這種情形至多暗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假如我們的大腦注定要將某一事件遺忘的話,其中一定存在著我們尚不知曉的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