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往事》
作者:呂舒懷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1月 ISBN:9787541155635
小白樓往事
一
溫少云溫少爺坐在猶太人布曼夫開的莎衛(wèi)飯店門外冰冷的臺階上,背靠僵硬的大理石墻壁,喘息艱難而急促。他估摸自己活不了多久,等夕陽沒入利順德大飯店樓頂后面,就挨到他該咽氣的時候了。
不知何時刮起凜冽的西北風(fēng),卷起塵煙和紙片,在溫少爺?shù)难矍按蛐P“讟且廊环比A如昔,路燈早已燃亮,昏黃的燈光混淆于茫茫的暮靄中。平坦的馬路上奔跑著形形色色的轎車、膠皮車,行色匆匆的路人中有英國人、法國人、俄國人、德國人,還有穿著華貴的中國人。街對面幢幢小洋樓,被落日的余暉疊映成怪模怪樣的,無數(shù)個雕著花飾的窗戶閃爍亮晶晶的燈光。
下午的時候,溫少爺腳上的一雙皮鞋,被一個拾茅藍(lán)的中國人扒走了,那是他身上*后的值錢東西。當(dāng)時溫少爺并不肯束手待斃,打算用腳蹬開那骨瘦如柴的臟老頭兒,可惜他一點(diǎn)兒氣力也沒有,眼睜睜瞧著拾茅藍(lán)的順利脫下他的鞋,拍拍上面的灰塵,掖進(jìn)竹筐里,慢悠悠走開。溫少爺想,那人一定當(dāng)自己是“倒臥”,橫尸馬路沒人管。
一陣香甜誘人的氣味飄過來,有位俄國老頭兒拎個籃子,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叫賣:“面包哩——面包哩——”溫少爺想象俄國老頭兒籃子里裝的是甜面包夾火腿腸,過去他不喜歡吃這種廉價的東西,溫少爺經(jīng)常光顧德租界的魯諾飯店,在那兒才能品嘗到真正的西式大餐。如今,倘若有一只甜面包的話,他就能活命。可是溫少爺身無分文,只能等死。
他已經(jīng)五天水米沒沾牙。五天前他只身逃到小白樓時,渾身上下精力旺盛很有力氣,蠻可以偷點(diǎn)兒什么或者搶點(diǎn)兒什么,即便不偷不搶也能裝要飯的討點(diǎn)兒什么吃的。溫少爺偏偏不愿意這么做。依他的稟性,五尺高的漢子活得體面,死得尊嚴(yán),決不可行茍且之事。就像他爸爸,本可以茍且偷生,為了尊嚴(yán)卻選擇了上吊自殺,還拽上了他媽媽。
咸鴨蛋黃模樣的太陽,半個墜落到利順德大飯店后面。溫少爺明白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只能用分秒來計算。同時,他隱約感覺死亡的麻木感開始從腳趾沿著大腿向腰部蔓延上來,很快就會徹底淹沒他全身。再以后,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還有他曾經(jīng)歷過的榮華富貴和一夜間的破敗,仿佛煙云一樣轉(zhuǎn)瞬即逝。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消失了,連同他自己。想到這兒,溫少爺很超然世外地閉上眼睛……
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覺奄奄一息的溫少爺,他睜開眼睛,一輛洋馬車停在莎衛(wèi)飯店門前。馬車夫拉開車門,從車上跳下一位肥胖的俄國將軍,他一邊捋著沙皇尼古拉二世那樣的“八字胡”,一邊嗚哩哇啦地沖馬車夫大聲吼叫。當(dāng)時馬車夫正奔到馬車后面卸一只笨重的皮箱,胖將軍的吼叫令他改變主意,又跑回車前拉開門,攙下一位俄國女人。那女人很年輕,驚人的美麗,她走下馬車,恐惑地脧巡四周陌生的一切。
俄國將軍昂首闊步地踏上飯店臺階,他發(fā)現(xiàn)了溫少爺,沖羸弱的中國年輕人吼了一嗓子,意思是罵溫少爺:豬玀,你擋了我的路,給我滾開。溫少爺聽不懂俄語,而且他沒有氣力挪開。這位流亡將軍火了,在他的國度里平民百姓那敢違背他的意愿。所以他對溫少爺吼個不停,溫少爺無動于衷,眼里涌滿無辜的神情。胖將軍就怒不可遏了,抬起腳,給了溫少爺一下子。溫少爺就像破麻包一樣滾到臺階下面,額頭跌破個口子,淌出鮮紅的血。
走在后邊的俄國女人尖叫一聲,疾步奔過來,蹲在溫少爺跟前。從狐皮袖筒里伸出手,摸摸他受傷的前額,用很溫軟的話音安慰他。溫少爺聽不懂女人的話,但女人憐憫的目光和柔情撫摩溫暖了他的心。溫少爺忽然覺得活著很好,很有意義。
飯店大門里面?zhèn)鞒雠謱④姷暮艚校锥砼祟D時慌亂起來,她匆忙掏出一把銅子塞進(jìn)溫少爺手心,隨后跟著拎皮箱的馬車夫進(jìn)了莎衛(wèi)飯店。
溫少爺緊緊攥著手心里的銅子,陡然感受一股力量,一股來自天外的力量。
夕陽徹底沒入利順德大飯店后面,夜“呼啦”一下子掉落下來。
溫少爺沒死,他依舊坐在莎衛(wèi)飯店的臺階旁,大口大口嚼著甜面包夾火腿腸。他花去俄國女人給他的九個銅子,買了俄國老頭兒沿街叫賣的面包。過去他討厭的吃食,如今成了維系生命的東西。剩下的那枚銅子,他揣進(jìn)懷里,摁了又摁,摸了又摸,生怕不小心弄丟了。
在溫少爺以后的日子里,那枚銅子幾乎與他生死與共。
二
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天津衛(wèi)的小白樓很出名,也很特別,原先屬于美國租界地,后由英國人托管。它位于九國租界的中心,成了華人和洋人雜居的地界。尤其1920年之后,被蘇聯(lián)紅軍驅(qū)逐的白俄紛紛流亡到中國,其中一部分人由哈爾濱逃到天津,便陸續(xù)在小白樓定居下來。
當(dāng)時小白樓*有名的鞋鋪叫作“華德美”,溫少云是“華德美”鞋鋪的少爺。
鞋鋪可以理解為現(xiàn)在的皮鞋專賣店,那時的鞋鋪又不同于現(xiàn)在的專賣店。那時的鞋鋪不光賣鞋還做鞋,前邊是店,后邊是工廠。
“華德美”鞋鋪早先在北門外的估衣街,高臺階寬門臉兒金字牌匾,在那條當(dāng)時天津*繁華的商業(yè)街顯赫一時。老掌柜溫青山經(jīng)營有方,他瞄準(zhǔn)天津女人們趕時髦追潮流的心理,專做女士皮鞋。鞋樣是專門從洋人那兒淘換來的,手藝秉承津門鞋業(yè)老字號“德華馨”傳統(tǒng)手工技術(shù),制作精良,可謂鞋之上品。溫青山懂得一個道理:物以稀為貴。所以一種樣子的女鞋,他只做大小型號的一套,絕不成批生產(chǎn)。這樣,哪位女士買了“華德美”的皮鞋,同型號的就此一雙,走到馬路上絕看不到重號重樣的。溫掌柜還有一手更絕的——選樣訂貨,誰來鞋鋪定做,一種樣子就做一雙,做完便立刻將鞋樣子毀掉。誰定做了“華德美”的皮鞋,就等于買了絕品,從此獨(dú)步天下。
溫青山獨(dú)到的經(jīng)營秘訣,使“華德美”女鞋名噪津門。不論老城里豪門大戶的貴媛、千金,還是居住在五大道的民國達(dá)官顯貴的大太太、姨太太,甚至九國租界地的洋夫人、洋小姐,無不趨之若鶩,或坐轎車或乘馬車或讓膠皮車?yán)瑥乃拿姘朔节s到估衣街,以購得一雙“華德美”皮鞋為榮。顧客盈門、生意興隆,助長了溫掌柜的野心,他又把目光瞄向小白樓,那個連接著英、法、德、美、俄五國租界的核心地帶,在溫掌柜眼里幾乎就是個聚寶盆。1922年春天,溫青山將“華德美”遷到小白樓,果然買賣好得一塌糊涂。商道忌貪,被勝利沖昏頭腦的溫青山關(guān)鍵時刻忘記祖輩的教誨,因貪圖一筆大買賣,結(jié)果弄得人財兩空,家敗身亡。
那年剛進(jìn)暑,東北皮廠的老客戶鄭富貴來天津看望溫青山,順便帶來個好生意。軍閥張宗昌剛剛上任直魯聯(lián)軍總司令,忙著擴(kuò)充兵馬,要訂制一批軍靴,數(shù)量巨大。溫掌柜頓時動了心,一萬雙皮靴,簡直就是千載難逢的財運(yùn)!他挽留住鄭富貴,當(dāng)夜設(shè)酒席招待。酒喝到酣處,鄭富貴說,做軍需不同做商,不但要保質(zhì)保量,還要按期交貨。一萬雙軍靴必須在三月個之內(nèi)完成。溫掌柜一邊賠著笑臉敬酒,一邊拍著胸脯保證:那是當(dāng)然,三個月內(nèi)一定交貨,絕不讓仁兄為難。鄭富貴又說,張總司令招兵買馬,籌辦軍需,資金一時緊張,訂金暫時給不了,等軍靴交貨之日,貨款全部一次性付齊。不知當(dāng)初溫青山酒喝多了,還是被這巨大的誘惑蒙昏了頭,竟然滿口應(yīng)承下來。
鄭富貴離開后,溫掌柜馬不停蹄地進(jìn)料、招工人。單說進(jìn)料吧,萬雙皮靴的皮子就需要大批貨款。他抵押了“華德美”,又從同行借了五千大洋,招進(jìn)一百多名工人日日連夜趕制,終于在三個月后做出一萬雙軍靴。交貨那天,鄭富貴來了,驗(yàn)貨裝車整整忙一天。約定好晚晌在鄭富貴住的客棧結(jié)款。掌燈時分,溫青山帶著賬房先生走進(jìn)客棧,哪料到人去樓空,鄭富貴早已跑沒了影兒。溫青山這才明白上當(dāng)受騙了,登時口吐白沫,暈倒在客棧門口。
溫掌柜連氣帶驚,一病不起。“華德美”歸了人家,欠下的巨額債務(wù)無力償還。溫青山拿臉面比性命看得還重要,既然祖宗的家業(yè)敗在自己手里,欠錢還不了,那么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他選擇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在房梁拴兩個繩套,拉著溫少云他媽一塊兒懸梁自盡了。
等溫少爺從北京的大學(xué)堂趕回家,才明白一夜之間從天上掉地下,他已經(jīng)是個無家無業(yè)、分文沒有的窮光蛋。
人的命有時很賤,兩個面包就能兌換。
1924年那個小白樓的黃昏,溫少云吃了兩個俄國面包,便從死亡邊緣爬了回來。他能站起來、能走動,有力氣了,可是他依然沒有飯轍。也就是說明天太陽露頭的時候,他仍將餓肚子。誰又會再施舍他銅子,延緩他的殘生呢?
夜色闌珊,小白樓的夜晚比白天喧囂,比白天五彩繽紛。洋樓的每個窗口都亮著燈光,如滿天繁星。店鋪飯館人影幢幢,遠(yuǎn)處“藍(lán)扇子”公寓那邊傳來性感的舞曲。不夜城的小白樓充滿誘惑和欲望。
溫少云邁開赤腳,執(zhí)意要離開莎衛(wèi)飯店,他的念頭很單純,不想讓那位善良又美麗的俄國女人明早一走出飯店,就看到他這餓殍。他盡量走遠(yuǎn)一些,死到一個白俄女人看不見的地界。就這樣,溫少云走上馬路,他的身體仍舊虛弱,走起路像風(fēng)中蘆葦那樣搖晃。很快,他的腳步急匆匆了,影子一般飄到十字路口。
忽然,拐口出現(xiàn)一輛膠皮車。夜霧蒙蔽下,拉膠皮的沒有瞧見溫少云,溫少云也沒發(fā)現(xiàn)膠皮車。“咣”的一聲,雙方撞個滿懷,溫少云被撞出一丈多遠(yuǎn),重重地摔在地上。
拉膠皮的趕緊撂下車把,車上坐的人跳下車,一起跑到昏迷不醒的溫少云身旁。拉膠皮的用手試試溫少云的鼻息,又抬頭對坐車人說:“周老板,他沒死,還有氣。”
被喚作周老板的人蹲一旁呼叫著溫少云:“先生,先生,您醒醒……咦,這不是溫少云少爺嗎?”
溫少爺撞得不輕,腦子里一片空白,忽聽有人叫他名字,他強(qiáng)撐開沉重的眼皮,面前蒙蒙眬眬晃動個人影。
“溫少爺,不認(rèn)得我啦?我是周寶祥……”
熟稔的名字,牽起過多的回憶。溫少云眼縫里滾出一串清淚,他大呼一聲:“周伯伯……”隨之撲到周老板懷中。
周老板讓車夫?qū)厣僭茢v扶進(jìn)膠皮車,他扒著車幫,說:“溫少爺,我聽說溫老掌柜、老夫人雙雙走了之后,就派人到處踅摸你,想不到今兒個晚上在這兒碰見少爺。真是天意呀。”
溫少云神色黯然:“周伯伯,您別再稱我少爺。如今我家破人亡,成了喪家之犬。”
周老板“撲哧”一聲笑出聲:“少爺言重了。糖哪兒甜,醋哪兒酸,我周寶祥懂。當(dāng)初若不是溫老掌柜周濟(jì)我,我一個窮伙計,怎么能開得起鞋鋪?”他手指拉膠皮的說,“今兒個是該著扛著,我坐上這么個棒槌拉車的。本來去馬場道魯府,給那位下野的督軍的少爺送皮鞋。他拉我東轉(zhuǎn)西轉(zhuǎn),像是鬼打墻,竟轉(zhuǎn)不出小白樓,這不就碰見了你,說明我跟少爺有緣。閑話少敘,這雙新皮鞋那魯少爺沒福氣消受,歸少爺你穿。然后我領(lǐng)少爺先去華清池燙個熱水澡,再去恩義德吃涮鍋?zhàn)印!?/p>
溫少云忽然固執(zhí)起來,他說:“周伯伯,我不吃涮羊肉,我吃西餐。”
周老板一拍腦門兒:“人老糊涂哇,我怎么忘了少爺愛吃西餐。走,先奔華清池。”他驅(qū)使著拉膠皮的,說:“你這棒槌再走錯道,我扣你三斗紅高粱。”
雪花飄起來的時候,天色才算真正暗下來。燙過澡、換上新西裝的溫少云,簡直像換了個人,與生俱來的高雅氣質(zhì)和英俊容貌,儼然就是個貨真價實(shí)的闊少爺。他和周老板面對面坐在魯諾西餐廳靠窗戶的桌子旁,可以隔著玻璃窗眺望外面寂靜的雪景。餐桌點(diǎn)著蠟燭,搖曳的火苗散發(fā)著溫暖,大廳那邊有個洋女人在彈鋼琴,舒緩的旋律蕩漾過來,仿佛醇過的美酒。
溫少云一改往時的斯文,甩開腮幫子狼吞虎咽。周老板吃不慣西餐,總覺著亮光閃閃的刀叉往嘴里捅很危險。他笑瞇瞇地端詳溫少云的吃相,一邊說:“少爺,你對以后有打算嗎?不如先去我那‘寶船’鞋鋪委屈些日子,將來你遇到好機(jī)會,再另謀高就。”
溫少云鼓鼓囊囊的嘴說不出話,只是頻頻點(diǎn)頭。
周老板這才松了口氣。
酒醉飯飽之后,溫少云從懷里摸索出白俄女人送他的銅子,拿叉子給那枚銅錢鉆眼兒,使了半天勁兒,手劃破條口子,才鉆出個眼兒,又用繩子串起來,掛脖子上。周老板不明白他這是做什么。溫少云一臉神圣地說:“周伯伯,你別問。這叫天機(jī)不可泄露。它是我的護(hù)身符,到死我都戴著它。”
年輕輕的冷不丁提死干嗎?周老板心底產(chǎn)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三
兩年后,溫少云成了“寶船”鞋鋪的賬房先生。
溫少云不像舊式賬房先生那么老土,穿著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帽,鼻梁子上架副茶色水晶眼鏡。他完全一副新式打扮:筆挺的西裝,三接頭牛皮鞋,烏黑锃亮的中分頭,再加上他天生的一表人才,乍看像外國洋行做事的高級職員。“寶船”鞋鋪?zhàn)淠鲜校鲜幸粠ф藉济懿迹恍┘伺e著沒事時,打著來鞋鋪買鞋的幌子,專為目睹這里俊俏又時髦的賬房先生。她們一踏進(jìn)鞋鋪,眼睛不夠使地東張西望,不看鞋專找人。溫少云坐柜臺后面的小屋理賬,門虛掩,只露他的側(cè)影。妓女們邊嘰嘰嘎嘎地說笑,邊沖溫少云擠鼻子弄眼。溫少云不理睬,她們就說些挑逗的話,話很糙很露骨。溫少云氣急了,使勁兒摔上門。妓女們還不知羞地“咯咯”一陣笑,隨后作鳥獸散。
周老板并不以為然,卻惹惱他的獨(dú)生女兒周天嬌。那天,她趁周掌柜不在的時候,闖進(jìn)鞋鋪,徑直奔入里間小屋,一手叉腰一手拍桌子,跟溫少云叫板:“你就是我爸爸雇來管賬的?”
雖未見過面,溫少云早有耳聞,周掌柜的女兒可不是善主,從小不學(xué)做針線活兒,也不讀書識字,卻喜歡舞槍弄棒。周掌柜一味地嬌慣,言聽計從。十五歲那年,周天嬌獨(dú)身到滄州學(xué)武,三年后回到天津衛(wèi),周掌柜不知寶貝女兒武藝學(xué)得精不精,周天嬌當(dāng)場給他表演一通眼花繚亂的拳腳,說:“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往后那幫雜八地們敢來搗亂,我一個人能把他們?nèi)虻闷L尿流。”鞋鋪伙計私下議論說,周家小姐不光武術(shù)高,人長得漂亮,性子剛烈,簡直就是當(dāng)代紅線女。溫少云聽了,如清風(fēng)過耳,今天他見了真人周天嬌,漂亮是漂亮,脾氣也夠蠻橫的。
周天嬌多蠻多小也是主子,所以溫少云站起來,欠欠身,說:“是,周小姐。”
“天么天來店里的那幫浪窯姐是你招來的?”周小姐逮理不饒人。
“小姐你說錯了。我沒招引任何人。”
溫少云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招惹起周天嬌的蠻性子。她說:“還沒人敢頂撞我。我說你招的就是你招的,過去那幫窯姐怎么不往咱鞋鋪里鉆?瞧你這身打扮,說中國人不像中國人,說洋鬼子不像洋鬼子,我看著堵心。”
“周小姐,請你出去。我該記賬了。”溫少云冷若冰霜地說。
“嚯,你轟我?!這是我的家,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溫少云忍無可忍,把抽屜一關(guān),說:“你不走我走。”他繞過周天嬌朝外走,正好和進(jìn)來的周掌柜碰個照面。周掌柜見溫少云臉色鐵青,一旁的女兒噘著嘴,頓時明白發(fā)生過什么事。“天嬌,不是跟你說過嘛,不許你來這兒瞎鬧。”周天嬌也委屈,說:“他欺負(fù)人。”周掌柜對溫少云賠笑臉說:“少云哪,你別跟她一般見識,都是我寵慣了,寵壞了。”周天嬌一把將她爸爸拽一邊,說:“您真是越老越糊涂,明明我受了委屈,您還替外人拔闖。”周掌柜這回真急了,沉著臉呵斥女兒:“沒大沒小!少云的父親是我的大恩人,沒他老人家哪有咱周家的今天。往后你得管少云叫哥哥。”周天嬌頭回當(dāng)外人被父親罵,像蒙受天大的委屈,淚珠止不住滾落出來:“我就不認(rèn)他這哥哥!”說完,一跺腳,奔出鞋鋪。
晚間,“寶船”鞋鋪打烊后,溫少云拎個提琴盒走出來,他準(zhǔn)備坐膠皮車去小白樓。
忽然,背后有人叫他,是周天嬌。“喂喂,你去哪兒?我跟你去。”
溫少云不想理這個瘋丫頭,顧自停馬路邊等拉膠皮的。
周天嬌一溜小跑追上來,話音帶著哭腔:“喂,哥,溫大哥,我認(rèn)你做大哥還不行?”
溫少云有些不忍,轉(zhuǎn)臉沖她笑笑。周天嬌立刻高興得像只麻雀,活蹦亂跳地跑到溫少云身邊,挺詭秘地說:“溫大哥,我盯你好多天啦。知道你天天拿這個洋胡琴,去小白樓什么什么娜歌舞廳。”
溫少云沒吭聲。他每天去小白樓的真實(shí)目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
周天嬌所說的“什么娜歌舞廳”,實(shí)際是指小白樓很有名的“圣安娜”歌舞廳。
“圣安娜”歌舞廳在當(dāng)時由白俄和中國人共同經(jīng)營的光陸電影院的前樓,舞廳規(guī)模很大,伴舞的舞女大多是藍(lán)眼睛、黃頭發(fā)、白皮膚的白俄少女。負(fù)責(zé)伴奏的是一支龐大的樂隊,溫少云就是其中的小提琴手。
暮色褪去,夜色浮上來。膠皮車將溫少云和周天嬌送到光陸電影院門前。眼見穿著考究、神態(tài)自負(fù)的洋人和中國人川流不息地往里走,周天嬌心發(fā)怯,揪住溫少云的衣袖說:“我怕,在外面等你吧。”溫少云故意逗她:“你身懷絕技,武藝高強(qiáng),打遍天下無敵手,還會怕嗎?”周天嬌聽出溫少云的揶揄,說:“去去,來這兒又不是打架的!進(jìn)去就進(jìn)去,有你在,我不怕。”說歸說,逗歸逗,溫少云還是叮囑這位任性的小姐:“舞廳是很講規(guī)矩的地方,我領(lǐng)你進(jìn)去之后,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少亂說亂動。等我演奏完了,我請你去吃西餐。”周天嬌仿佛聽話的孩子,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
舞廳內(nèi)人如過江之鯽,舞曲響起前,衣著光鮮的男人們和珠光寶氣的女人們端坐吧桌四周,優(yōu)雅地品著洋酒,相互搭訕著。周天嬌被溫少云安排在一個角落里,她真聽話,一動不動地坐那里,連大氣都不敢出。樂曲響起來了,她知道里面有她溫大哥彈奏的,真好聽啊!像河水流淌,似鳥兒歌唱,仿佛天上飛下來的。四周的男男女女紛紛站起,攜手飄向舞池。驀地,周天嬌驚恐地睜大眼睛,然后又用雙手捂住發(fā)燙的臉……
拉罷*后一支曲子,溫少云匆匆收拾好小提琴,拎手里就往外奔。這時跳舞的人幾乎散盡,他在原先的角落并沒有找到周天嬌的蹤影。溫少云站原地四處張望,隨后就喊:“周小姐,天嬌,天嬌!”沒人應(yīng)聲。壞啦,周天嬌隨著散場的人群走出去了?平時不大出門的周小姐別迷了路。溫少云趕忙奔出光陸電影院。
天色已晚,馬路空闃寂寥。細(xì)雨不知何時落的,給凄涼的夜增添幾分寒冷。溫少云舉目四顧,猛然發(fā)現(xiàn)周天嬌蹲在馬路對面的一家店鋪門口,雙手抱著肩頭,猶如一只受傷的小鳥。
“天嬌——”他叫一聲,沖過馬路,本想安慰她,不料周天嬌霍地站起,掄著小拳頭就捶他:“都怨你,讓你領(lǐng)我來這種鬼地方。”
溫少云很懵懂:“什么鬼地方,這里是歌舞廳,交際娛樂場所,是讓人開心快樂的地方。”
周天嬌依舊怒不可遏:“你瞎說八道,你糊弄我!什么舞廳,黑燈瞎火的,男男女女摟一塊兒,哎呀,惡心死我。這兒是洋窯子。”
溫少云想,反正也和她解釋不清楚,就笑著說:“行行,往后你別跟我來。”
“我不來,你更不許來!”
“為什么?”
問得周天嬌羞紅了臉,她略顯遲疑,說:“溫大哥,你來這兒不就為多掙一份錢嘛。我讓我爸爸給你加薪水。”
溫少云神色突變,心里沉甸甸的。“我天天往小白樓跑,不為掙錢,是為尋找一個人。”
“誰,女人嗎?”
“是不是女人不要緊,要緊的是她救過我的命。”
“哦。她長得美嗎?”
溫少云所答非所問:“她的心腸好。”
望著溫少云一臉迷惘,周天嬌暗自生氣:哼,男人都這副德行,見著長得好的女人,跟丟了魂兒一樣。“溫大哥,那你非得老往這兒跑?”
溫少云說:“是啊,直到我找到她那天為止。”
周天嬌無奈,低下頭說:“我要跟著你找她行嗎?”
溫少云未置可否,脫下西裝披在周天嬌的頭上,說:“雨下大了。我說話算話,帶你吃西餐去。”
兩人共撐一件衣裳擋雨,溫大哥離自己這么近,周天嬌覺著一陣溫暖和感動。忽然,一輛黑色雪佛蘭轎車駛過馬路,濺起點(diǎn)點(diǎn)水花,幾乎濺到他倆身上。溫少云猛抬頭,發(fā)現(xiàn)轎車的車窗玻璃上映著一張俄國女人蒼白的臉,那張臉是那么熟悉。兩年前,這張臉與自己近在咫尺,散發(fā)著憐憫而慈愛的光芒。兩年中,他天天在夢中夢見這張臉,和她說著無窮無盡的話。
黑色雪佛蘭一閃而過,溫少云久久佇立雨中。
周天嬌驚叫起來:“溫大哥,你怎么流眼淚啦?”
溫少云依然凝望轎車駛?cè)サ谋秤埃溃骸拔铱捎鲆娝耍€在小白樓。”
四
鮑熙昆出現(xiàn)在溫少云面前的時候,著實(shí)讓他吃驚不小。
“鮑大公子,你怎么找到我這兒?”
鮑熙昆哈哈大笑,說:“溫兄,甭說找你個大活人,就是大海里找根針,我也不費(fèi)吹灰之力。”
鮑熙昆敢吹這么大的牛,自然有他的道理。鮑熙昆的父親曾為北洋政府的財務(wù)次長,混進(jìn)過內(nèi)閣,不幸下野后,隱居天津衛(wèi)當(dāng)了寓公。即便如此,鮑家仍富可敵國,手眼通天。當(dāng)初和溫少云在北京的大學(xué)堂做同學(xué)時,鮑熙昆追求一浙江商人的女兒,給人家肚子搞大,又一腳將人家踹了。這位江南小美女含羞跳進(jìn)什剎海,糊里糊涂地結(jié)束了年輕的生命。小美女的父親不依不饒,要跟鮑熙昆打官司償命。末了,鮑熙昆的父親用錢輕而易舉地擺平這件棘手的案子。
雖是同學(xué),溫少云與鮑熙昆素?zé)o往來,他從心里厭棄鮑熙昆這樣有錢有勢卻無德無才的紈绔子弟,當(dāng)然不清楚為何鮑熙昆突然找上門來。
溫少云問了,問得很明確,問鮑熙昆找他有何貴干。鮑熙昆說他在鮑府待膩了,拉上老同學(xué)出去玩玩。溫少云知道他所說的玩玩是幌子,一定另有目的,便謹(jǐn)慎地拒絕說自己給東家當(dāng)差,身不由己,恕不奉陪。鮑熙昆一聽,油光粉面的胖圓臉拉得老長,說:“人窮志短啊!當(dāng)年燕京大學(xué)的風(fēng)流才子,如今熊成這樣?什么東家,狗屁!趕明兒我叫警察局的人把鞋鋪封嘍。”溫少云深知這位鮑公子犯起渾來,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擔(dān)心平白無故給周掌柜添麻煩,連忙拾掇起手里的活兒,推搡著鮑公子離開鞋鋪。
看樣子,鮑熙昆真是閑著無聊。坐進(jìn)轎車后,他一會兒提議去茂盛道的泰安俱樂部打臺球,那里有他爸爸的股份。一會兒又說到馬廠道賭賽馬,說出來之后自己又搖頭否定:“沒意思,沒意思。要不我領(lǐng)你開開洋葷,到‘藍(lán)扇子’公寓玩玩?”溫少云聽說過“藍(lán)扇子”公寓,在小白樓一帶無人不知,表面上是舞廳,實(shí)際是妓院,里面的舞女大都是白俄少女。溫少云不愿意去那種地方,蹙蹙眉說:“我陪你出來時間太長可不行。”鮑熙昆誤會了他的意思,說:“不就怕丟了你那倒霉的差事嘛。等哪天我跟我們老爺子說說,由他出錢躉下個鞋鋪,讓你當(dāng)大掌柜的。”溫少云還想解釋什么,鮑熙昆顯得不耐煩,招呼司機(jī)說:“走,走,去‘藍(lán)扇子’。”
很明顯,鮑熙昆屬于“藍(lán)扇子”公寓的常客,他昂首闊步走進(jìn)去的時候,坐兩旁椅子上的舞女們紛紛朝他揚(yáng)手帕打招呼。鮑熙昆臉上蕩漾著得意的笑容,側(cè)過頭對溫少云說:“怎么樣?還是洋娘們兒漂亮吧?個個跟天仙似的,我就喜歡這一口。”鮑熙昆說得不錯,舞女們年輕漂亮,身材高挑,湖水般的藍(lán)眼睛,凝脂似的皮膚,個個身穿宮廷式晚禮服,袒胸露臂,仿佛一群花蝴蝶在舞池里飛來飄去。
小舞臺上正表演脫衣舞,舞女們隨著音樂扭腰擺臀,將身上的衣飾一件件摘掉,*后脫得一絲不掛……燈光猝然熄滅,幕布落下。
鮑熙昆目光四射,不錯眼珠地盯著那群“花蝴蝶”,搜索一番后,目光暗淡下來,他叫過管事的,問:“喂,麗莎小姐怎么不在?”管事的指指二樓,悄聲對鮑熙昆說:“先生,麗莎小姐現(xiàn)在有客。您是不是挑一位別的小姐,她們都是很出色的。”鮑熙昆根本不搭理管事的,嘴里嘟噥句臟話,拽起溫少云就往外走。“少云兄,咱不在這兒玩,沒意思。喝酒去吧,我請你喝‘50號’紅酒。”
所謂“50號”紅酒,是俄國人安德烈也夫家族的酒窖品,當(dāng)時在俄租界和小白樓一帶的上層社會風(fēng)行一時。鮑熙昆拉著溫少云進(jìn)了一家西餐廳,點(diǎn)了一瓶“50號”。呷著酒,溫少云忍住性子聽鮑公子傾吐相思情:“你今天是沒眼福哇,愣沒見著麗莎小姐。我鮑熙昆也算見識過女人,從未拿女人當(dāng)回事,過眼煙云而已。可一見麗莎把我迷死了,才明白天下竟有這等絕色佳人。相比之下,‘藍(lán)扇子’剩下那幫女人,統(tǒng)統(tǒng)算是丑八怪。”
鮑熙昆滔滔不絕,溫少云越聽越膩煩,不時瞅著窗外的天色。白云蛻變成紅云,暮靄彌漫了街景。鮑熙昆窺察出溫少云的心思,收住話頭,招呼侍應(yīng)結(jié)賬。結(jié)完賬,二人朝外走,鮑熙昆又說:“你瞧著,哪天我用錢把麗莎贖出來,給我做姨太太。”
溫少云瞥一眼鮑熙昆躊躇滿志的樣子,心想那個叫作麗莎的女人將要逃離狼窩,又進(jìn)虎口。
餐廳外邊馬路沿周圍是一溜擺小攤的,其中有中國人,也有落魄的外國人。溫少云不經(jīng)意地瞥了一眼,驀地被一位肥胖的俄國老頭兒吸引住目光。外國老頭兒衣衫襤褸,白發(fā)蓬亂,渾身散發(fā)著烈性酒的氣味。他面前鋪著一席地毯,地毯上放著銀質(zhì)的器皿,還有胰子一類的日用品,一看就知道是俄國的原裝貨。鮑熙昆拽了溫少云一把,說:“快走,瞧那外國老要飯的身上多臟多味兒。他的東西你敢要?”
其實(shí),引起溫少云注意的不是那些銀質(zhì)器皿,而是胖老頭兒的面容,好像在哪兒見過。尤其那人蓄留的沙皇式的胡子,喚醒溫少云的記憶——
怎么會是他?!
溫少云在白俄老頭兒面前蹲下來,故意湊他很近,以便端詳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同時也希望對方認(rèn)出自己。沒錯,就是他,那個兩年前在莎衛(wèi)飯店門前像踢破麻袋一樣踢自己的俄國將軍。盡管歲月和貧窮摧毀了他的面容,但目光中殘留的驕狂和傲慢,讓溫少云記憶猶新。
一旁站著的鮑少爺有些不耐煩:“溫兄,又不是漂亮女人,你搭理他干嗎?快走哇。”
“鮑兄先行一步,我遇到一位久違的老朋友。”溫少云催促鮑熙昆趕緊躲開。
鮑少爺很聽話,帶著一臉的不屑鉆進(jìn)汽車。車開起來時,他從車窗探出腦袋,沖溫少云喊:“哪天你去我家,讓你開開眼。我新踅摸件好東西,勃朗寧手槍,烤藍(lán)漆,象牙把……”汽車卷起一團(tuán)塵土飛馳而去,他的話音漸遠(yuǎn)漸逝。
心怦怦劇跳。溫少云竭力壓抑心中的激動,用和緩的口吻對俄國將軍說:“你還認(rèn)識我嗎?”
落魄將軍抬起頭,很不經(jīng)意地瞟瞟他,搖搖頭,指著地毯上的東西,笨拙地吐出一個中國字:“買?”
溫少云實(shí)在想讓對方辨認(rèn)出自己,好繼續(xù)打聽出他所*想知道的人。“你仔細(xì)想一想,前年在莎衛(wèi)飯店門前,我們見過面的。”
將軍根本不愿多想,他暗自咕噥句俄語。溫少云聽不明白,從對方鄙夷的神態(tài)上猜度,那話的意思是說,我堂堂的俄國將軍,怎么會認(rèn)識你這個中國佬。不過,他仍舊指指擺賣的銀器說出兩個中國字兒:“便宜。”
溫少云不指望什么了,他直接問道:“你的夫人呢?”
不知是聽不懂,還是故意裝蒜,將軍把他肥碩的大腦袋扭到一邊,不再搭理溫少云。
尷尬,難言的尷尬幾乎壓迫得溫少云透不過氣來。他不能放棄,否則將永遠(yuǎn)難遂所愿。溫少云從兜里掏出塊大洋,丟到地毯上,說:“這錢歸你,你的東西我不要。請你告訴我怎么能找到你夫人?我想見她一面。”
將軍抓住大洋如獲至寶,趕緊揣進(jìn)懷里。這回他聽懂了溫少云的中國話,抬起頭,盯視溫少云好半天,渾濁的眸子里混雜著淫邪和輕蔑。隨后,他哆嗦著手,從地攤底下摸索出一張寸寬的紙條,在上面寫下一溜字,丟給溫少云。看樣子,他經(jīng)常這么派送類似紙條。
溫少云急切地?fù)尩绞掷铮娔橇锿嵬崤づさ闹袊质沁@樣寫的:“起士林餐廳,二樓。”他瞧不明白,打算跟將軍問清楚。此時,將軍已急匆匆收拾好東西,卷起地毯,佝僂腰,向馬路對面的一家酒館蹣跚而去。溫少云喚他幾聲,他置若罔聞,根本沒入耳,眼下只有酒館里的俄斯克燒酒能勾住他的魂兒。
薄夜湛藍(lán),月如金鉤。溫少云忽然想起一首古詩:“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他邁開大步,朝著起士林餐廳的方向疾奔。好在道不遠(yuǎn),拐過一條馬路就到。餐廳外燈光絢麗,貴客盈門。溫少云步入前廳后,順著樓梯上到二樓。今晚食客滿座,溫少云選擇靠外廊的角落坐下,舉目四顧。悠揚(yáng)的鋼琴聲是從一樓大廳傳過來的,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郎彈奏著肖邦的《小夜曲》。四周的食客們個個西裝革履、吃相斯文,樂曲中沒有摻雜絲毫雜音。
驀地,溫少云發(fā)現(xiàn)二樓另一頭端坐位白俄女人,穿著黑色晚禮服,面前放杯紅酒,她不呷,也不去碰它,手托香腮,向這邊凝望。溫少云只覺著一陣昏眩,血往頭頂上涌。不就是她嗎?兩年前贈給他十個銅子、救他一命的女人!怎么如今淪落成陪酒女郎?
溫少云朝侍者打個招呼,叫他把穿黑禮服的女人請過來,侍者應(yīng)聲而去。溫少云望著侍者的背影,心中掀起無盡的波瀾。
五
女人悄無聲息地在溫少云對面落座,一陣似曾相識的香氣迎面撲來,溫少云感到久違的溫情。
她變了,并不單指她的容貌,她依舊兩年前初次相見時那么楚楚動人。也不是說她的氣質(zhì),她依舊那么高貴和驕傲。是眼睛變了,曾經(jīng)湖水般清澈的眼睛變得渾濁,曾經(jīng)飄蕩在里面的憐憫變成了冷漠。關(guān)鍵是她絲毫記不得面前的男人,只當(dāng)是一般的客人。所以她提議要瓶酒,酒的價格決定她陪酒的酬勞。
溫少云懂陪酒規(guī)矩,他招手叫來侍者,要一瓶“50號”紅酒,并點(diǎn)一份俄式西餐。他知道別的客人只點(diǎn)酒,不會點(diǎn)別的。陪酒女郎么,陪客人喝點(diǎn)兒酒,樂呵樂呵就得了,其他奢望甭想。
侍者俯身斟酒的時候,溫少云問她:“請問,您怎么稱呼?”
女人一怔,顯然她聽不懂中國話。但很快她聰敏地猜出溫少云問的是什么,于是用蹩腳的俄漢混成語說:“瑪麗雅·卡拉耶夫娜。”多么動聽的名字啊,兩年間他曾在夢中無數(shù)次想象著她的名字。
瑪麗雅·卡拉耶夫娜冷峻的臉龐浮出一絲微笑,意思很明顯,邀請他一同就餐。溫少云說:“我吃過了,您請。”怕她聽不懂,又做個補(bǔ)充手勢。
瑪麗雅·卡拉耶夫娜用俄語說句客氣話,便顧自吃起來。溫少云心疼地想,她恐怕很久沒有來這種地方享受一頓美餐了。她那擺地攤的肥胖丈夫有人光顧賺點(diǎn)兒小錢,把自己灌個爛醉,絲毫不會顧及苦難妻子的死活。否則也不可能慫恿她去起士林餐廳做陪酒女郎。雖說落魄如此,女人的貴族氣派毫無減弱。你看吃西餐的模樣:使用刀叉時有條不紊,切牛排時細(xì)致入微,咀嚼時不動聲色,整個用餐過程靜得沒有一點(diǎn)聲音。用餐畢,她拿餐巾抹一下嘴角,然后挺直脖頸靠在椅背。
侍者撤去刀叉和碟盤。溫少云宛如剛剛欣賞完一幕藝術(shù)表演。
溫少云抿著紅酒,蘊(yùn)藏心底的千言萬語已按捺不住。他一字一頓地對瑪麗雅·卡拉耶夫娜說:“瑪麗雅小姐,您記得我嗎?”
瑪麗雅小姐聽不明白,迷惘地盯著他。
溫少云焦急起來,他解開衣扣,從懷里掏出那枚用銅子做成的護(hù)身符,舉至瑪麗雅眼前:“您一定認(rèn)得它,是您送給我的。”
溫少云舉止急切,令瑪麗雅戒備地往后一閃身,茫然地?fù)u頭。
溫少云邊指自己邊指她,連說帶比畫:“兩年前,我餓倒在莎衛(wèi)飯店門口,您給我十個銅子,救了我的命。您還摸過我頭上碰破的口子……”瑪麗雅見他指著自己的額頭,以為讓她摸,便伸過手撫摸。她摸到的是一條傷疤。
她的手已不如兩年前那么柔軟,粗糙得像張砂紙。溫少云的心抽搐成一團(tuán),兩年間她遭受了何等的磨難?從貴族淪落為風(fēng)塵女郎,從天堂墜入地獄,誰來拯救她?
溫少云落淚了,男人會常常表現(xiàn)出同情和憐憫,但形式大不相同。溫少云的憐憫是悲壯的,沉重的淚珠就是證明。
他突然做出一個連自己都吃驚不已的決定。
溫少云第二次要了紅酒,點(diǎn)名“風(fēng)帆”,他的設(shè)想很好,既然瑪麗雅聽不懂中國話,那么可以拿酒的牌子給她一種暗示。這個暗示包含他莊重的諾言。
侍者用托盤舉來一瓶“風(fēng)帆”牌紅酒,為溫少云的高腳杯斟滿,因?yàn)楝旣愌疟械摹?0號”尚未飲盡。
溫少云一飲而盡,接著又倒了一杯。他對瑪麗雅,實(shí)際是對自己說:“瑪麗雅小姐,當(dāng)初您救過我。我一輩子都忘不掉。我們中國人講究知恩報恩,我一定要報答您。”
近在咫尺的瑪麗雅小姐木頭人一樣,明知她聽不懂,他執(zhí)意說下去,重復(fù)多了,瑪麗雅會理解的。“瑪麗雅,原諒我直呼您姓名。您現(xiàn)在的處境叫我看了很難受,我要想方設(shè)法搭救您脫離苦海,離開這骯臟丑惡的地方。請您相信我。”
溫少云喝盡第三杯紅酒,有些微醉,但意識還很清醒。“您理解我說的話嗎?不理解也沒關(guān)系,懂我的心就行。瞧這瓶酒的牌子——‘風(fēng)帆’。我救您出去之后,用船,用大輪船送您去英國或者美國。您會一帆風(fēng)順的。”
侍者湊近瑪麗雅的耳畔嘀咕幾句什么,瑪麗雅神色慌亂起來。侍者又轉(zhuǎn)過這邊,裝作給溫少云的酒杯添酒,溫少云一把推開他,說:“去,滾一邊去,我自己會斟。”他給自己又倒?jié)M一杯。
侍者并沒有滾開,反而俯身告誡他:“對不起,先生,那邊有客人招呼瑪麗雅小姐。”
溫少云勃然大怒:“什么渾蛋客人,叫他也滾,滾遠(yuǎn)遠(yuǎn)的。”侍者覺著他已醉了,不跟他計較,沖瑪麗雅擠擠眼,退到一旁。
瑪麗雅站起身,向他道別。
溫少云慌了:“別別,先別走。我不會耽誤您的生意,就聽我說完*后一句話。人人都有尊嚴(yán),富人有,窮人也有,得意時有,倒霉時更有。求您相信我,我會兌現(xiàn)我的諾言,不管多么難,我一定把您送出去……”
瑪麗雅耐心地聽罷溫少云的肺腑之言,嘴角浮出一抹淺笑。隨后,她用所有中國人都能聽懂的話一字一頓地說:“救我離開嗎?需要錢。五千大洋。你的沒有。謝謝。你的好意。我明白!”言罷,瑪麗雅轉(zhuǎn)身離去,頭都沒回一下。
溫少云驚愕不已,原來瑪麗雅能聽明白他的話,這就足夠了。他翹首望去,此刻瑪麗雅坐在另外一個男人身邊談笑風(fēng)生,便揚(yáng)起酒瓶,將瓶中所有的液體一股腦兒地倒進(jìn)嘴里。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后,他癱倒在椅子上。
至于過了多久被周天嬌弄醒的,溫少云實(shí)在說不清楚。迷迷糊糊中,有一條柔軟而有力的臂膀攙扶他,一步步挪出起士林西餐廳。料峭的冷風(fēng)一吹,溫少云酒醒幾分,睜開一瞧自己躺在周天嬌懷里。他掙脫了幾下,一個大男人被女人抱著算怎么檔事,可惜他身子軟得像攤泥,腳底下踩的像棉花,根本站不穩(wěn)。一折騰,胃里翻江倒海,酸臭的穢物噴涌而出,噴了周天嬌一臉一身。
“瞧你們男人都這副德行,高興啦,別扭啦,就灌貓尿,灌了貓尿就撒酒瘋。”周天嬌沒好氣地邊數(shù)落溫少云,邊使勁兒推他上了一輛膠皮車。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溫少云徹底清醒過來,他猛然覺著周天嬌出現(xiàn)在起士林西餐廳很令人生疑。
周天嬌將他摁在膠皮車?yán)铮凉值卣f:“鞋鋪大半天不見你人影,我爹和我誰放心?你就是投河溺井,上吊抹脖子,也事先告?zhèn)€信兒啊!我爹派我出來找,我跑遍小白樓,累個臭死,才在這個洋酒館找著你。白費(fèi)我們爺倆一番苦心,原來溫少爺在這兒跟個洋娘們兒打茶圍哪。”
溫少云板起臉說:“周小姐,別瞎說。哪有這么回事,我又沒去逛窯子,和誰打茶圍?”
周天嬌比他理直氣壯,手一指起士林西餐廳的大門,說:“你和她!你瞅那洋娘們兒還站那兒依依不舍呢。”
溫少云順著周天嬌手指的方向回首望去,見瑪麗雅佇立西餐廳陽臺上,朝他們這邊眺望,眼光噙含的內(nèi)容復(fù)雜而深邃。
六
溫少云拜訪老同學(xué)鮑熙昆,并非要見識他那把烤藍(lán)漆、象牙把的勃郎寧手槍。他真正目的是打算張嘴管鮑熙昆借錢,借五千塊大洋。
過午這段時光,鞋鋪冷清得很,沒幾個顧客來買鞋。溫少云跟周掌柜告了假,趁周天嬌沒來纏他的工夫,抽身溜出鞋鋪,雇輛膠皮車,直奔法租界馬廠道的鮑府。
坐在膠皮車?yán)铮瑴厣僭埔粋€勁兒地犯躊躇。借錢舍臉不怕,可他跟鮑熙昆關(guān)系淺,會不會白張這個嘴?俗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向瑪麗雅小姐許下重諾,弄錢贖她逃離苦海,然后送她去大不列顛或者美利堅,那么別說舍臉,就算舍命,也決不可食言。何況瑪麗雅對他有恩在前,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瑪麗雅贈送的十個銅子,讓他喂飽了肚子,活活救他一命,這恩比天大,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怎奈他家道中落,當(dāng)個賬房先生能掙幾個銅子?攢一輩子都湊不齊五千大洋。唯一的轍就是借,找像鮑熙昆這樣拿錢不當(dāng)錢的闊少爺借。
膠皮車停在一幢洋樓前,四周高墻圍繞,鐵門緊閉。溫少云付過車費(fèi),摁響鐵門的電鈴。大門開條縫,閃出個管家模樣的人,他上下打量溫少云一番,客氣地問道:“先生,請問您找誰?”溫少云說:“我姓溫,是鮑公子的同學(xué),前來拜訪他。麻煩你稟告一下。”聽說找大少爺,管家立馬變得笑容可掬:“您稍候,小的去去就來。”
管家進(jìn)去不久,大院內(nèi)傳來鮑熙昆高腔大嗓:“我說呢一大早喜鵲喳喳直叫,心里琢磨該是哪位貴客臨門?想掉大天,愣沒想到是溫少爺光臨。”鮑熙昆一露頭,伸手拉住溫少云往院子里拽,眼睛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好多天睡不著覺吧?天么天想著一眼我那支勃郎寧手槍。在北京上學(xué)時你就喜歡擺弄槍,還跟外國教官學(xué)過打槍,槍法又好。嘿,那玩意兒在我手里整個兒一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溫少云順坡下驢,說:“鮑府家藏稀世珍寶多不勝數(shù),從不對外示人,你舍得讓我這個平民百姓開開眼嗎?”鮑熙昆佯嗔道:“你我誰跟誰,別說讓你開眼,你喜歡我就送你。”
二人說著話,已走進(jìn)鮑少爺?shù)臅俊uU熙昆從櫥柜抱出個樟木匣子,掀開蓋兒,揭開黃緞子的包裹,一把勃郎寧手槍顯現(xiàn)出來!真是把好槍!溫少云不禁暗自驚奇。烤藍(lán)漆槍體瓦藍(lán)瓦藍(lán)的,象牙槍把還鑲嵌一顆紅寶石。溫少云拿在手中,愛惜地?fù)崮α季谩?/p>
“愛不釋手了吧?”鮑熙昆一旁揶揄道,“今兒個我不能白讓你開眼,你得讓我開回眼。學(xué)校那幫女學(xué)生個個傳你是神槍手,能百步穿楊,你當(dāng)著我的面練一回。走,去后花園練槍去。”
鮑府的后花園不比皇家花園小,園內(nèi)奇花異草,樹木蔥郁,涼亭曲廊,小橋流水,宛如南方園林。鮑熙昆舉槍瞄準(zhǔn),照著池塘里的游魚摟了一梭子,光濺起朵朵水花,一條沒打中,驚得紅鯉魚四散奔竄。鮑熙昆把槍交到溫少云手里,承認(rèn)自己不行,讓他打幾條給他看看。溫少云不忍心射殺池魚,鮑熙昆就說:“你是佛心,不殺生靈,那就打我。”說著,他從樹枝上揪個鴨梨,站到四五十米開外的墻根,放頭頂上,說:“神槍手,來吧。只要你打中梨,才說明你不是吹大梨。”溫少云心里有根,憑他的槍法,這么近的距離是擊不中鮑熙昆的,他故意嚇唬鮑少爺:“我手一哆嗦,一槍斃了你怎么辦?”鮑熙昆說:“你斃了我我認(rèn)命,你打中鴨梨,要什么我給你什么。”溫少云想起那五千塊錢,雙手端穩(wěn)槍身,平心靜氣地瞄了好半天,一扣扳機(jī),子彈脫膛飛出,把鮑熙昆頭頂?shù)镍喞鎿魝€粉碎。鮑少爺不鼓掌,不喝彩,捂住褲襠蹲地上。溫少云趕緊奔過去,問他怎么啦。他痛苦地說:“別提,我尿了一褲兜子。”話音未落,兩人哈哈大笑。
再度回到書房,溫少云心里一直惦記借錢的事,卻羞于開口。嚇尿的鮑熙昆忽然來了精神,他詭秘地對溫少云說:“你知道沙皇嗎?就是被趕下臺的尼古拉二世。”溫少云只關(guān)心怎么借錢的事,沙皇八世跟他也沒關(guān)系。鮑熙昆很得意地說:“看你孤陋寡聞吧。我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在租界地全傳遍了。尼古拉二世的親侄女就瞇在小白樓一帶舞女中間,陸副總理的公子、福親王的孫子、寧總長的外甥,還有孫督軍的小兒子,一個個都到處踅摸這位外國公主……”
溫少云無動于衷,鮑少爺?shù)拿孛軐λ麃碚f毫無意義。
鮑熙昆急赤白臉地說:“你是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他們想當(dāng)洋駙馬!不行,我得搶在這幫家伙前面,先找到這位洋公主。洋駙馬我當(dāng)定了。”
不知為什么,溫少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瑪麗雅的麗影——她高貴的樣子很像一位公主。
鮑熙昆依舊沉浸在他的美夢里感嘆道:“人家沙皇的侄女,過去比咱大清朝的格格牛多了。誰料到時運(yùn)不濟(jì),改朝換代,咱們的格格照樣有吃有喝,北洋政府花錢供著。沙皇的公主可倒了血霉,愣逃到天津衛(wèi)小白樓,落魄成舞女。別以為我多么富有同情心,我這人連良心都讓狗吃了。我是氣不憤,五大道那幫小子,跟我比誰的老子官大,跟我擺闊。我認(rèn)栽,比不過他們。現(xiàn)如今他們藍(lán)了眼珠子找俄國公主,這回我不能栽他們手里!”
溫少云越發(fā)忐忑不安,他擔(dān)憂那些紈绔子弟所追逐的獵物正是瑪麗雅小姐。“鮑少爺,你們尋找的俄國公主姓什么,叫什么?長得什么模樣,究竟在小白樓哪家舞廳?總不會漫無目的地瞎找吧?”
“溫少爺,你說的這些,我一概不知。嘛叫肉埋飯,金埋土。那位公主像個大金元寶,埋在小白樓的風(fēng)月場中不露白。不光我,那幫小子同樣是瞎貓亂撞死耗子。”驀地,鮑熙昆哈哈笑起來,說,“前些日子陸軍牛次長的公子聽人說,皇宮酒吧的女招待就是那位公主,顧不上問明底細(xì),敲鑼打鼓地娶到家,納為三姨太。后來弄清楚,女招待根本不是什么公主。爺們兒是白俄軍官,叫蘇俄紅軍打死了。牛公子娶了個白俄寡婦,空歡喜一場。”
溫少云心思紊亂,如鮑熙昆所說的那樣,天津衛(wèi)那群闊少爺惡狼似地追尋俄國公主,說不定哪天就撲住瑪麗雅。必須盡快地弄到錢,將瑪麗雅送出中國。該向鮑少爺張嘴了,再顧臉面拖延,瑪麗雅的命運(yùn)就危在旦夕了。
“鮑少爺……”溫少云發(fā)怵,沒說話臉就臊得發(fā)燙。
“哈哈,瞧上我這把勃朗寧了吧?小意思,借你玩兩天。”鮑熙昆誤會了溫少云的遲疑。
“不不不,我不借手槍,管你借錢。”話一出口,溫少云渾身像散了骨架一般。
“錢不更是小意思?我們家窮得光剩錢啦,要多少?我這就教管家給你拿去。”
溫少云怯怯地伸出一巴掌。
“嗨,才五十塊大洋,值得哆嗦嗎?管家,管家——”鮑熙昆連聲招呼管家,溫少云趕忙攔住他:“……不是五十,是五千。”
鮑熙昆目瞪口呆:“這么多大洋,你要干嗎?!”
“我不能說。”在溫少云心中,那個秘密比他命更重要。
這時,管家顛顛跑進(jìn)書房,鮑熙昆一揮手,把他轟出去。臉色陰沉地對溫少云說:“你張嘴一借就是五千大洋,老同學(xué),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我家趁錢,也得花到明處。你不說明干什么用,我就把錢給你。拿我當(dāng)冤大頭吧?”
“別逼我,我真不能說。”溫少云惶窘到極點(diǎn),不敢抬頭直視對方。
“算啦,算啦。你不便說,我別找討厭。那我只好送客了。”鮑熙昆擺出一副絕情的樣子。
溫少云轉(zhuǎn)過身朝門外走兩步,又停住,問:“跟你說,你借錢給我嗎?”
“差不多。”
聽到肯定的回答,溫少云無奈地說:“我借錢救一個人。”
“女人吧,白俄女人?”
鮑熙昆竟然猜得那么準(zhǔn),令溫少云十分吃驚:“你怎么知道?”
“哼,溫兄這么矜持的君子,落魄到這步田地,也琢磨當(dāng)洋駙馬呀。”鮑熙昆滿臉不屑。
溫少云打算解釋,他跟鮑熙昆這幫闊少不同,他只為報恩,根本不想湊熱鬧,搶著當(dāng)洋駙馬。但是,鮑熙昆不容他說下去,冷笑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哇。我又多出個競爭對手。溫兄啊,烙餅怕翻個兒,假如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下,有人跟你爭同一個女人,你能借錢幫他?”
“不,我們倆不是爭同一個女人。我營救我的恩人,你要娶公主,兩回事。”
鮑熙昆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shí)。我怎么知道你救的女人不是我要得到的女人?不如這樣吧,明天你把她領(lǐng)出來讓我見見,不是俄國公主,我立馬借你。如果是,對不起,那女人就歸我了。你敢嗎?”
事已至此,溫少云明白他猶豫不得,于是他答應(yīng)鮑熙昆:“好吧,一切由你,只要你別食言。”
鮑熙昆十分爽快地說:“明天晚上魯諾餐廳見!我請客。”
說不清是欣喜還是疑惑,溫少云竟然忘記告辭,便脫身走出鮑府。
七
沒料到后來懊悔食言的倒是溫少云。
第二天傍晚,他孤身一人赴約,沒有帶去瑪麗雅小姐,他根本不愿讓瑪麗雅蹚這渾水。當(dāng)然,溫少云也有不知道的。他心急火燎地叫上一輛膠皮車,奔向魯諾餐廳時,他身后緊緊追隨的另一輛膠皮車上坐著周老板的女兒周天嬌。那天從傍晚開始,發(fā)生許多吉兇未卜的事,對于溫少云來說,那是個多事之夜。
這些日子溫少云行蹤詭秘,已經(jīng)令周天嬌生疑。女人關(guān)心的都是眼么前那些事。她以為她的溫大哥肯定被洋窯姐迷住了,迷得魂不守舍。說不準(zhǔn)哪天染上楊梅大瘡,就算悔青了腸子也晚三春了。黃昏時,鞋鋪尚未打烊,溫少云鬼鬼祟祟溜出來,坐上膠皮車便匆匆而去。周天嬌決計偷偷盯梢他,一旦發(fā)現(xiàn)溫大哥去洋窯子,跟那些洋窯姐混在一起,她就出手,將洋窯子攪個地覆天翻,徹底斷了溫大哥的歪念頭。周天嬌主意已定,不禁暗中摩拳擦掌。當(dāng)后來她發(fā)覺溫少云所去的地方不是什么洋窯子,而進(jìn)一家洋飯館時,周家小姐卻有些茫然無措。
溫少云踏進(jìn)魯諾餐廳那刻,鮑熙昆早已候在那里。他叫滿一桌子飯菜,還要了瓶“50號”紅酒,專等溫少云領(lǐng)著美女公主到來。失望和尷尬在所難免,溫少云光桿兒一個人戳立他面前,鮑熙昆心存一絲僥幸地問:“溫兄,那位瑪麗雅小姐沒和你一塊來嗎?”
溫少云表情嚴(yán)峻回答:“鮑少爺,我沒讓她來。我管你借錢,沒必要牽扯上外人。”
鮑熙昆一聽就惱了,做了一宿的美夢頃刻間化為烏有,他怎么不惱羞成怒:“話可不能這么說。你借錢為救她,她極有可能是我追求的目標(biāo)。我總不能傻到為成全你,而壞了我的好事。”
鮑熙昆無意間暴露出他的用心,更加堅定溫少云不讓瑪麗雅出現(xiàn)是對的。他說:“講老實(shí)話,我不想讓我的恩人成了你們這些闊少爺?shù)耐嫖铩eX借不借隨你,人你絕不會見到的。”
溫少云越這樣,鮑熙昆心里越發(fā)癢:“溫少爺,話可說絕,事別做絕。老兄,金屋藏嬌,也讓愚弟沾點(diǎn)兒光。我只要見一面你的瑪麗雅,五千大洋立馬歸你。”他淫邪的笑容,令溫少云感覺惡心。他說:“鮑少爺,錢我不借了。”說完,他扭頭就走。鮑熙昆仍舊不死心,從背后拽住他呵斥道:“姓溫的,你說話不算數(shù),翻臉不認(rèn)人,可別怪我對老同學(xué)不客氣!”
溫少云以為鮑熙昆虛張聲勢,憑他那廢物樣,根本奈何不了自己。誰料到旁邊桌子站起兩名壯漢,虎著臉,手骨節(jié)掰得“嘎嘎”直響,擁過來圍住溫少云。溫少云怒目瞪著老同學(xué):“你想干什么?”鮑熙昆嘻嘻地笑,說:“要錢要命,你自己挑吧。”
危機(jī)時刻,早在一邊看得不耐煩的周天嬌憑空而降,她果然在滄州練就一副好身手,閃電般地三拳兩腳,把兩個壯漢打出丈把遠(yuǎn)。周天嬌一耳光扇得鮑熙昆暈頭轉(zhuǎn)向栽倒在地,她順勢騎他身上,說:“賊胖子,看你往后敢跟我溫哥過不去,我就把你廢了,廢成太監(jiān)。”鮑熙昆連連求饒:“女俠、大姐、姑奶奶,您高抬貴手哇。”此話提醒了周天嬌,她站起來,手在衣襟擦拭兩下,挽住溫少云的胳膊,說:“真不值得臟了我姑娘的手。溫哥,咱們回家。”
走出魯諾飯店,溫少云有些心神不寧。周天嬌安慰她說:“溫大哥,別怕,有我,看誰敢欺負(fù)你。”
溫少云想笑,他憂慮的仍然是從哪兒弄到一筆錢,拯救瑪麗雅逃離苦海。
“回去吧。”溫少云怏怏不樂地說著,和周家小姐坐上一輛膠皮車。黑暗里,忽然擁過來幾個要飯的,數(shù)雙骯臟哆嗦的手伸過來:“先生,小姐,行行好吧……”溫少云從懷中摸索出幾個銅子撒給他們。其中的一雙手縮了回去,自語說:“這,這不是溫少爺嗎?”
溫少云一驚,聞聲瞧過去:“小蔡!”他一眼認(rèn)出叫他“溫少爺”的小蔡,過去在父親的“華德美”鞋鋪當(dāng)伙計。
小蔡“哇”的一聲哭起來,淚水像蚯蚓一樣,在他臟兮兮的瘦臉上爬出兩條溝。“溫少爺,可找到您啦!”
溫少云跳下膠皮車,把小蔡拽到一邊,詢問他怎么淪落成要飯的。溫少云父親死后,“華德美”鞋鋪雖然換了主人,但小蔡依然在那兒當(dāng)伙計,總不至于沒飯轍吧?溫少爺關(guān)切一問,激起小蔡滿腔仇恨,他瞪圓血紅的眼珠說:“少爺,您記得一個人嗎?鄭富貴?”
怎么記不得他——鄭富貴——那個坑騙了父親、造成他家破人亡的仇人!
“就是這王八小子,拿坑老掌柜的錢盤下‘華德美’鞋鋪。他不做鞋也不賣鞋,跟俄國人做皮毛生意。他發(fā)了大財,卻把鞋鋪的老師傅和伙計都轟出來。有的去了別的鞋鋪,有的回了老家。做鞋的靳師傅得了癆病,躺在南市‘三不管’等死,我沒能耐沒轍,只能要飯了。”
溫少云仰望天空,緊緊攥著拳頭。世上有兩種仇恨不共戴天:殺父奪妻。絕不能放過鄭富貴!
他招呼拉膠皮的,先送周天嬌回家。然后拉住小蔡,說:“走,帶我去看靳師傅。”
八
飯館熄火了,戲園子散場了,妓院紅燈籠摘掉了,馬路人靜了,南市的夜異常深沉和寒冷。
路邊一個烤山芋的爐子里發(fā)出陣陣咳嗽聲,過不久,靳師傅從爐里爬出來。幾乎天天如此,賣烤山芋的收攤滅火離去后,靳師傅鉆進(jìn)里邊,靠爐子的余溫度過寒氣逼人的冬夜。幾天來靳師傅高燒不退,咳出的痰帶血,他隱約感覺自己活不多久。一直等著小蔡要飯帶回點(diǎn)吃的,從晌午一直盼到天黑,仍不見小蔡的蹤影,靳師傅實(shí)在忍不住饑餓的折磨,自己爬出爐子,想踅摸些什么填肚子。茫茫冬夜,哪兒找得到吃的東西。靳師傅奄奄一息,爬出爐子容易,再爬進(jìn)去難,費(fèi)盡*后一點(diǎn)氣力,也沒爬進(jìn)爐子,結(jié)果昏倒在馬路當(dāng)央。等溫少云和小蔡趕來時,他已咽了氣。
之后溫少云將靳師傅埋在父母墳旁,小蔡一邊燒紙一邊發(fā)狠:“靳師傅,我拼了小命也要替你報仇。我要把那姓鄭的綁了票,殺了,剁成肉醬……”
小蔡的話無意中提醒溫少云,對啊,何不綁票鄭富貴?這樣不僅能從姓鄭的身上弄到急需的那筆巨款,還可以替含冤死去的父母,包括靳師傅報仇雪恨。于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謀已在悄然醞釀。
阜昌洋行買辦鄭富貴有個習(xí)慣,每天絕早出門不坐汽車也不坐膠皮車,遛著彎兒去洋行上班。他住在海大道,離洋行所在的董事道只有三里多路,走上一刻鐘就到了。
深冬時節(jié)天亮得晚,五點(diǎn)多鐘光景,天色如墨染,遙遠(yuǎn)的東方天際乍露一線微弱曦光。鄭買辦踱著四方步走在寬敞的海大道上,呼吸著清新空氣,心情格外好。這幾年他撞了大運(yùn),好事一樁連一樁。先是順利蒙騙得手溫青山的巨款,然后巴結(jié)上俄國貴族巴圖也夫,簡直像是巴結(jié)上了財神爺。巴圖也夫在天津衛(wèi)屬于赫赫有名的人物,販茶磚、販皮毛、開洋行、搞房地產(chǎn)發(fā)了橫財,鄭富貴攀上他之后,財運(yùn)亨通,當(dāng)買辦、買豪宅、納小妾,從一個倒騰皮毛的小販,搖身一變成了天津衛(wèi)的巨賈。鄭買辦怎不得意?在那個冬晨,得意忘形的鄭買辦當(dāng)然意想不到一場致命的災(zāi)禍降臨到他頭上。
鄭富貴走到海大道拐角,猛然感覺身后一輛汽車急速駛過來,引擎聲打破了凌晨的寧靜。海大道上有誰比他起得還早?鄭富貴納悶兒的工夫,汽車躍過他身畔,刺耳的剎車聲驚覺了他。鄭富貴轉(zhuǎn)身想瞧個究竟,忽見車門一開,跳下一高一瘦兩人,蒙著面。綁票的!鄭富貴情知不妙,掉頭就跑。肥胖的身子拖累了他,那兩人架住他的胳膊,用力往轎車?yán)锩孀А`嵏毁F張嘴要喊叫,高兒個的拿出條手帕,捂住他的嘴。嗆鼻子的藥味迷昏了他,很快鄭富貴便不省人事了。
等鄭富貴醒來時,發(fā)覺自己躺在農(nóng)家柴房的秫秸堆上,雙手被繩子捆綁,眼睛蒙著黑布。黑布有些透亮,影影綽綽能分辨對面站立一高一瘦倆人影。
“少爺,少爺,他醒過來啦。”話音出自瘦人之口。
高個兒并不搭話,默默逼視著近在咫尺的“肉票”。反而令鄭富貴更加恐懼,他撲倒地上,連連磕頭求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你的命很賤,連狗都不如。”高個兒裝腔作勢的話語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隱含某種仇怨。
在此危急情形下,鄭富貴承認(rèn)自己豬狗不如。他說:“好漢,咱們遠(yuǎn)日無仇,近日無怨,只要留我條狗命,你們要什么我給什么。”
“我就想一刀宰了你!”瘦個兒沖口而出,并朝他近前邁了一步。
完啦,這倆人是仇敵,不是綁匪。我鄭富貴雖趁萬貫家財,可小命要葬送在這荒郊野地。心發(fā)虛,身子發(fā)軟,褲襠頓時濕了一大片。
高個兒比瘦個兒冷靜,他說:“鄭富貴,你的命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殺你跟捏死個臭蟲一樣,對我來說有什么意義呢?你在我手心攥著,乖乖照我們的意思做,興許我心一軟,饒了你。”
陡現(xiàn)一線生機(jī),鄭富貴感恩不盡:“你請講,我一絲一毫不差地照辦。”
“很簡單,”高個兒說,“我叫你給家里寫封信,但必須照我擬好的樣子謄寫。”說完,高個兒丟下一張信紙,轉(zhuǎn)身離去。
片刻工夫,小蔡戴上頭套進(jìn)屋把鄭富貴謄寫的家書取來,隨手用黑布蒙上鄭富貴的眼睛。這是綁票行當(dāng)?shù)囊?guī)矩,讓當(dāng)事人認(rèn)出你的面容,等于暴露你的真實(shí)面目。鄭富貴也懂這個規(guī)矩,一旦綁匪露出廬山真面容,那么就是他們打算“撕票”的時候了。
溫少云接過信,果然謄寫得一字不差……
家駒吾兒:
見字如面。為父已被人綁架,生命危在旦夕。你務(wù)必取一萬大洋,于明夜亥時在海光寺墻子河邊進(jìn)行交易。交接暗語為“問:明月幾時有?答:把酒問青天。”
吾兒歷來孝順為先,遵聽父言,無一悖逆。此事萬萬不可報告警局,否則為父命將不保矣。切切!
父鄭富貴字
反復(fù)看過兩遍,感覺沒多大問題,溫少云嘴角浮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小蔡在一旁忽然問:“少爺,誰去送信?”從他蒼白的臉色和微顫嗓音里,溫少云窺察出他的膽怯。本來么,一個老實(shí)巴交的鞋鋪伙計,被逼得干這種玩命的勾當(dāng),他怎能不害怕呢?
溫少云不禁嘆息一聲,摟住小蔡坐到農(nóng)家土炕邊。他說:“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你牽扯進(jìn)來呀,假如鄭家報了警,把你我抓進(jìn)去,我死不足惜,恐怕連累你坐上幾年大牢。我對不起你,蔡師傅。”
一番話,說得小蔡很激動:“少爺,您別這么叫。坐牢、砍頭跟您沒關(guān)系,是我個人樂意。誰叫他鄭富貴坑了老掌柜,害死靳師傅的。”
“我本想救一個人,怎奈赤手空拳,萬不得已才想出這條道。事成之后,我拿七千大洋救人,你拿三千大洋回老家,買幾畝田,娶個媳婦,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溫少云感慨已極,“世道險惡,逼良為娼,逼人為匪啊。”
小蔡問:“少爺救那個人值得嗎?”
溫少云比喻說:“像你和靳師傅,你們不過師徒之情,你能豁出命來為師傅報仇。她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能眼瞧她受苦受罪袖手旁觀嗎?”
小蔡回答很干脆:“不能!那還算堂堂正正的天津爺們兒嗎!少爺,我去送信!”
溫少云抬手?jǐn)r住他,說:“送信危險,還是我親自去。你看住屋里邊那位,想法弄點(diǎn)吃的,別讓他餓個好歹。他是咱們的本錢哪。”
他離開農(nóng)家小院,徒步往天津衛(wèi)趕。昨晚偷的那輛轎車藏在院后面,大白天的不敢開出來上馬路。用腳走,起碼三個小時才能趕到市里。
臨近黃昏時,溫少云疲憊不堪地趕到劫持鄭富貴的那條海大道,他散步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圍著鄭府轉(zhuǎn)兩趟,見里邊燈火輝煌,寂靜如常,觀察不出有任何意外情況。這才掏出懷里的信,順鐵門前的信箱塞進(jìn)去,然后疾速離開。
溫少云并沒有急于趕回藏匿鄭富貴的農(nóng)家小院,而是去了“寶船”鞋鋪。一天一宿沒露面,周掌柜一定心生疑竇。
鞋鋪亮著燈光,說明還有生意,溫少云邁腿走進(jìn)去,柜臺后平時那幾個都不見蹤影,只有周小姐趴在那兒打瞌睡。溫少云不想驚動她,抽身要溜。偏偏周天嬌醒了,一嗓子喝住他:“大壞蛋,你往哪兒跑,滾回來!”
溫少云克制住自己,冷臉問道:“周掌柜在嗎?”
周小姐已然沖到他面前,橫眉立目地說:“問我爹干嗎?現(xiàn)在我問你,昨晚玩美了吧?摟著你那洋窯姐去哪兒開房間?我爹叫我拿你當(dāng)哥哥,哼,我壓根兒不承認(rèn)你這個壞蛋哥哥!”
溫少云明知纏不過她,不做任何解釋是逃不過她這關(guān)的。“我昨天回老家給父母上墳。事先跟周掌柜請過假的,周小姐別疑心生暗鬼。”
“騙誰呀!拿我當(dāng)小孩?”忽然,周天嬌眼窩蒙上一層淚翳,“昨天晚上我親自跑到小白樓起士林西餐廳,等了一晚上愣沒見著你的那個瑪麗雅。有這么巧的嗎?你不在,她也不在。你們準(zhǔn)就在一塊哪。”
怎么瑪麗雅小姐不在起士林?溫少云心中一陣寒意襲過。眼下顧不上想別的,周天嬌的眼淚和愛憐,打動了溫少云,他牽住她的手,說:“小妹,你抬起臉,仔細(xì)看著我的眼睛。溫大哥真的沒騙你,昨晚絕對沒和瑪麗雅小姐在一起。你相信嗎?”
周天嬌端詳了溫少云的眼睛許久,*后點(diǎn)下頭。
“我看出來了,那你也沒去上墳,對不對?”周天嬌自有她聰明的一面。
溫少云無法否認(rèn),保持緘默是唯一可取的。他拉住周天嬌,說:“大人的事不許多問。溫大哥餓了,陪我去吃東西吧?”
周天嬌立刻又歡天喜地的了。
九
溫少云心急如焚,他為瑪麗雅擔(dān)憂。既然周天嬌無意中說在起士林不曾見到她,難道瑪麗雅突然失蹤了?
他雇輛膠皮車,催促拉膠皮的奔跑著拉他來到起士林西餐廳。塞進(jìn)車夫手心兩銅子,便不顧一切地奔上二樓。果然在瑪麗雅平時等候客人的餐桌旁,沒有見到她的人影。溫少云左盼右顧,冷不丁發(fā)現(xiàn)上次那位侍應(yīng)生恭立暗影里,用一種嘲弄的眼神瞟他。
溫少云走過去,問他:“向你掃聽一下,坐那邊的白俄小姐怎么不見了?”
侍應(yīng)生不酸不淡地回答:“對不起先生,我們做下人有規(guī)矩,不許向客人泄露陪酒女的秘密。”
“轟”地一下子,血直往頭頂涌。擱平時,溫少云早就跟面前的“下人”發(fā)火了。但現(xiàn)在不行,決不能發(fā)作,他需要知道瑪麗雅的確切去向。于是,他掏出塊大洋,偷偷擩給侍應(yīng)生:“拜托啦。”
錢一到手,侍應(yīng)生立即變換了一副面孔,諂媚而殷勤:“先生,您是掃聽伯爵夫人嗎?”
伯爵夫人?瑪麗雅小姐原來是伯爵夫人,難怪她渾身上下處處透著一股尊貴。
侍應(yīng)生繼續(xù)說:“伯爵夫人已經(jīng)不在我們這兒陪酒,她去了藍(lán)扇子公寓。”
藍(lán)扇子公寓,那種齷齪的地方。瑪麗雅在那里表演脫衣舞?溫少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像被刀剜。
為什么?溫少云話未出口,已被狡黠的侍應(yīng)生猜度到。他回答說:“夫人是被伯爵老爺賣到藍(lán)扇子公寓的。伯爵夫人并不樂意去,伯爵老爺領(lǐng)兩三個人來,把她連打帶拖弄走的。”
“伯爵老爺,那個擺地攤的醉鬼將軍?”溫少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站不穩(wěn)腳跟。
“是的。伯爵老爺哪還有心思擺地攤。他天天喝酒,像個醉貓,摟著酒瓶子滿大街‘嘟里嘟嚕’唱歌,唱完歌又喝,好像對酒比對他夫人更親。”
溫少云不忍心聽下去,似乎受苦難的是他自己。他又塞給多嘴的侍應(yīng)生一塊大洋,堵住他的滔滔不絕,然后腳步踉蹌地沖出起士林餐廳。
天完全黑下來,暗紅色陰云越沉越低,空氣中飄散著風(fēng)雨欲來的腥味兒。馬路闃無一人。他等著膠皮車,等了半個時辰,光見拉座的一晃而過,空車卻不見過一輛。索性不等了,溫少云懸掛的心弦每時每刻都會崩斷。他甩開大步,徑直向藍(lán)扇子公寓奔去。
巧合的是,溫少云在藍(lán)扇子公寓門口,邂逅了鮑熙昆。他正從一輛轎車下來。
鮑熙昆好像忘掉那天在魯諾餐廳和老同學(xué)翻臉的事,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碰見溫少云便撲過來親熱擁抱,湊近他耳畔說:“告訴你一件大喜事,我娶到洋公主啦。對對,就是那位尼古拉二世的侄女。你說,我多有福氣。”
溫少云半信半疑:“真的?”
“是真是假,待會兒你見著她就明白。”得意忘形的鮑熙昆竟然沒問溫少爺干嗎來藍(lán)扇子公寓,他拉起溫少云的手,一起朝里邊走。
照例的開場脫衣舞剛剛結(jié)束,燈光乍亮,一絲不掛的舞女們鞠躬謝幕,觀眾紛紛起立鼓掌。鮑熙昆驚叫起來:“你快瞧,溫少爺。領(lǐng)舞的那位就是。”溫少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站一排舞女前邊的白俄少女,二十歲模樣,棕色頭發(fā),娃娃臉,身材豐腴,根本不像公主,倒像公主的侍女。
溫少云如釋重負(fù),暗含譏諷地說:“多時把她娶到家?這么高貴漂亮的公主,可別讓你那幫情敵搶了先。”
“把心放肚子里,我已經(jīng)交了贖金,簽了合約,煮熟的鴨子飛不走。”他嘴叼根煙卷,朝半空吐出一串煙圈,“不瞞老兄,我哪敢把她娶進(jìn)家,我那老爺子還不把我生吞活剝了。在南市買間房子,算是外宅吧。趕明兒我就接她出來。”
鮑熙昆的話提醒了溫少云,原來贖出這里的女人,還需要簽合約才能領(lǐng)人。合約怎么簽,人怎么領(lǐng)?他急于了解這些,以便將來領(lǐng)走瑪麗雅小姐。沒容他開口問,那位侍女模樣的俄國公主款款走來,一屁股坐到鮑熙昆的大腿上。鮑熙昆忙著相互介紹:“這位,大名鼎鼎的溫少爺,她,尼古拉公主殿下。”溫少云欠身沖尼古拉公主殿下客氣地點(diǎn)頭,那女人回贈溫少云一個飛吻。
鮑熙昆大為贊賞:“瞧人家公主,多熱情,多大方。溫少爺,我辦喜事那天,你得來捧場。”
“那是當(dāng)然。”溫少云爽快地應(yīng)承著,臉趕緊扭向一邊,人家二人卿卿我我的樣子,很讓他尷尬。
燈光猝然暗淡下來,說明第二場脫衣舞即將開始。坐在鮑熙昆膝頭的公主殿下飄然而去,留下溫少云、鮑熙昆倆人終于有了密談的機(jī)會。
當(dāng)溫少云追問他如何從藍(lán)扇子公寓這種地方贖人時,鮑熙昆頓時來了精神。他如數(shù)家珍地道出了藍(lán)扇子公寓的內(nèi)幕——
藍(lán)扇子公寓名義上是會員俱樂部,實(shí)際上是高級色情場所。淪落至此的白俄人,大多出身貴族名門,逃亡到天津衛(wèi)之后,靠帶出來的那些錢依然過著奢靡懶散的生活。錢總有花盡的時候,一旦窮得身無分文,他們又不肯賣苦力。男的上街?jǐn)[攤,女的墮入風(fēng)塵,成了煙花女。
并非所有白俄女人都肯出賣皮肉,有的光賣藝,譬如脫衣舞女郎和陪酒女郎就屬于這一類。盡管如此,她們身陷地獄,毫無自由可言。因?yàn)樗{(lán)扇子公寓背后由一個黑幫團(tuán)伙控制著,黑幫頭子也是位白俄,叫恰利耶夫,外號“大力士”。他掌握著這些女人的生殺大權(quán),在色情場所混生活的女人們都跟他簽署了賣身契,有人想贖誰,錢是一方面,還要看恰利耶夫高興不高興。倘若他瞧你不順眼,就是湊足再多的大洋,也甭打算領(lǐng)走人。鮑熙昆事先了解過細(xì)情,當(dāng)他認(rèn)定領(lǐng)跳脫衣舞的女人是俄國公主時,先在玉華臺飯莊擺下一桌豐盛的宴席,邀請恰利耶夫嘗嘗中國菜。恰利耶夫生性好酒,也屬于酒鬼一類,被鮑熙昆的“茅臺”灌得暈暈乎乎,當(dāng)即簽下合約,鮑熙昆才如愿以償。
溫少云一一記下贖人的程序,對于恰利耶夫沒怎么往心里去,事后證明這是他犯的一個致命錯誤。
第二場脫衣舞表演落幕的時候,已將近子夜時分。觀眾的情緒反而亢奮起來,像糞池里的蛆一樣騷動,一個個的眼珠子冒著賊光,緊盯住圓舞臺的上場口。鮑熙昆俯身跟溫少云咬耳朵:“今晚‘藍(lán)扇子’*后*勾魂的節(jié)目就要開場啦。洋妞們輪番上場亮相,由客人挑,誰被挑上,就跟客人走。”溫少云不解地問:“去哪兒?”鮑熙昆咧他一眼說:“還能去哪兒?上樓開洋葷嘛。”
話音未落,所有燈光集中照向舞臺。一個白俄少女走上來,可能長得丑一些,肥胖一些,無人理會。她灰溜溜地退下去。又一個高挑個兒的登臺,很快被人要了,然后一個又一個……
丑惡的交易進(jìn)行過程里,溫少云的心弦一直緊繃。他擔(dān)心瑪麗雅小姐會出現(xiàn)其間。真是怕什么有什么,瑪麗雅*末一個登場,雪亮燈光照射下,她顯得格外美麗,光彩照人,俏臉上隱含一絲憂郁,更加招人愛憐。鮑熙昆直勾勾瞧著臺上的瑪麗雅,嘴里喃喃道:“他媽的,這娘們兒我以前沒見過,比我娶的那位更像公主。”
臺下,幾個客人同時搶著要瑪麗雅,險些造成不小的混亂……
溫少云的心在撕裂,在淌血。他幾乎忘記跟鮑熙昆打聲招呼,疾步走出令他傷心欲絕的藍(lán)扇子公寓。
外面大雨如注。
十
溫少爺徹夜未歸,嚇得小蔡一宿沒合眼。
早上,風(fēng)停雨歇,溫少云一身濕淋淋地趕回農(nóng)家院子。小蔡關(guān)切地詢問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情況。溫少云面容鐵青,說:“沒事,晚上一切照舊。”
天一擦黑,溫少云和小蔡悄悄離開荒僻的小院,朝約定的八里臺方向趕。離開之前,兩人將鄭富貴捆個結(jié)實(shí),唯恐無人看管,讓他偷偷跑掉,那么他們就白費(fèi)功夫了。
那時的八里臺一帶,到處是冰窖。夏季來臨時,人們?yōu)榱蓑?qū)暑納涼、冷凍食物什么的,都來此處買冰。夏天一過,這里便冷清許多,人煙罕至,成了一片開洼野地。溫少云之所以選擇八里臺跟鄭家人進(jìn)行交易,正是看中這里僻靜安全。
兩三個小時后,他們潛入埋伏地點(diǎn)。溫少云估摸著九點(diǎn)多鐘,也就是說再過半個多小時,對方將出現(xiàn)對面河岸。
剛下過雨,岸坡濕滑泥濘。沒有路燈也沒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墻子河水一閃一閃著波光。
不知過去多久,對面河邊出現(xiàn)七八個人影,打著燈籠。他們沒有在對岸停下,竟然大模大樣地過橋往河這邊走來。
溫少云見對方人多勢眾,趕忙喝住他們:“喂,對面的幾位兄弟,站住,別往前走了。”
橋上的人立即警覺地停住腳步,沖這邊說暗號:“明月幾時有?”
溫少云就答:“把酒問青天。”
對完暗號,那邊人叢中站出一個壯漢,氣勢洶洶地朝這邊喊:“對面的爺們兒豎起耳朵給我聽好嘍,也不掃聽掃聽這里是誰的地盤,竟敢在我萬德莊七爺?shù)耐肜锇鞘常炕钅佄独玻炕厝ジ銈兊臓攤髟挘鲀簜€乖乖把鄭老爺放回來,再擺上一桌酒席向我賠罪。要不七爺我?guī)е苄衷伊四銈兝细C,殺你個雞犬不留。”
溫少云恍然大悟,原來鄭家人不但不想交錢贖人,反而搬動了黑幫雜八地。他氣就不打一處來,索性挺身站起,沖那邊喊:“用不著回去傳話,我就是頭兒我就是爺。老子一直單干,不認(rèn)什么七爺八爺、混蛋王八蛋的。想讓我給姓鄭的留條活命,就準(zhǔn)備好一萬大洋,沒錢就等著收尸吧。”
大話壓茬,鎮(zhèn)住對方。那些人嘀咕一陣,又一個人站出來,朝這邊喊:“這位爺別急別惱,都怪在下不懂事。您綁了我家老爺,拿錢贖人天經(jīng)地義,可怎么著也得見見面,商量商量。那位爺請過來一見。”
小蔡扯住溫少云的褲腿,說:“少爺,說嘛您別過去。他們?nèi)硕啵ψ∧吐闊┝恕!?/p>
溫少云略加思索,說:“遇事怕不得,我不過去,他們就會沖過來,將咱倆一網(wǎng)打盡。你待著別動窩,聽我招呼見機(jī)行事。”說著,他邁開大步向橋頭走去。剛一上橋,便被那些人圍在中間,那個自稱七爺?shù)募一镉锨埃舷麓蛄繙厣僭疲趴裨挘f:“你膽子不小,獨(dú)來獨(dú)往。不怕我們把你扔河里喂王八。”溫少云微微一笑,答道:“恐怕你們沒這個膽兒。不等把我扔進(jìn)大河,你們的鄭老爺就成喂我家的狗食了。”躲在七爺身后穿狐皮袍的中年人插話說:“年輕輕的干嗎不好,綁票?我們不為難你,你說出我們老爺?shù)牟厣碇帲@兒有一百大洋,你先拿去花。”溫少云哈哈大笑:“打發(fā)要飯的嗎?老子我行走江湖多年,做人命買賣從不劃價。一萬大洋一位,少一個銅子,你們的老爺就得上西天。”七爺聽不下去了,一把揪住溫少云的脖領(lǐng)子:“哼,你如今在我們手中,先把你小子送上西天,我們再找鄭老爺也不遲。”
忽然,溫少云吹聲口哨,沖河對岸喊道:“弟兄們,買賣不成,抓工夫回去撕票。”那邊的小蔡心領(lǐng)神會地應(yīng)了一聲。情況突變,嚇呆了鄭家一伙。穿狐皮袍的中年人匆忙推開七爺,沖溫少云連連作揖:“這位爺足智多謀晃我們,說是自己,原來同伙不少哇。有事好商量,今天全怪我們遇事不周,一萬大洋還沒湊齊。好漢高抬貴手,明天晚上還在此地交易,您看好不好?”溫少云雙手抱拳,說:“好,一言為定,咱們后會有期。”趁那些人愣怔的工夫,他迅疾回到剛才的埋伏地。
小蔡見到他,喘著粗氣說:“少爺呀,我真替您捏把汗哪。”
第二天深夜,溫少云帶著小蔡提前埋伏在八里臺一處空著的冰窖里。鄭家人按時到的,這次來的人比較少,那位雜八地七爺不在其中。顯然,昨天他沒鎮(zhèn)乎住溫少云,自然失去了利用價值。隔岸望去,為首一人舉著燈籠,緊隨其后的是穿狐皮袍的中年人,他手中拎著一只很沉重的皮箱。中年人身邊一左一右兩個人,他們圍護(hù)中年人和那只皮箱。
小蔡很興奮,說:“少爺,那箱子里盛的準(zhǔn)是大洋。”
緊要關(guān)頭,還是小心為妙。溫少云讓小蔡待原地別露面,自己前去拿贖金。
夜風(fēng)凜冽,寒意襲人。溫少云發(fā)覺從未有過的寒冷,自心內(nèi)往外滲透,情不自禁打個寒戰(zhàn)。溫少云走向河畔,鄭家人迎過來,中年人將皮箱往地上一撂,說:“抱歉哪,這位爺。時間太倉促,少東家東湊西借,才湊了五千大洋。錢您先拿,等放了我家老爺,剩下的五千大洋保證給您湊齊。鄭家是天津衛(wèi)的豪門大戶,從來尊奉德義仁信。”
鄭家人明顯耍花招。溫少云瞟都沒瞟皮箱一眼。他說:“你們鄭家的德義仁信我早有耳聞。兩年前鄭老爺坑得‘德華美’鞋鋪老板溫青山家敗人亡,天津衛(wèi)的老少爺們何人不知,哪個不曉?老子信得過誰,也信不過你們鄭家。”他踢一腳那皮箱,說,“這五千錢大洋你們原封不動拿回去,跟你們少東家講,三天之內(nèi)湊齊一萬元則罷,要不就籌辦著給他爹出殯吧。”不等鄭家人醒過神來,溫少云已縱身墻子河畔,消失茫茫夜霧中。
馬不停蹄地趕路,后半夜才回到藏匿鄭富貴的農(nóng)家院子。那老家伙睡得跟死豬一樣,“呼嚕呼嚕”打著鼾。小蔡心里窩火,對準(zhǔn)他腰眼狠踢幾腳。鄭富貴號叫一聲,在地上滾了幾個滾。小蔡就罵:“你們鄭家沒好東西,說話跟放屁似的。誆了我們爺們兒兩回。”
溫少云說:“你兒子并不打算花錢贖你,恨不得借老子的手殺了你,他好獨(dú)吞萬貫家財。”
鄭富貴完全清醒過來,明白溫少云此話的含義,兒子貪財,那么他的老命就危在旦夕,他連磕幾個響頭,央求道:“好漢別急,別急。我那混小子是比我貪比我毒,我早有防備,沒我隨身所帶的印鑒,他一分錢也甭想得去。我再寫封信,看他敢不如數(shù)交錢。”于是,在溫少云的監(jiān)督下,鄭富貴親手手書一封信,信是同時寫給他兒子和管家的,信上措辭嚴(yán)厲,告誡他兒子不可繼續(xù)拖延,若明天晚上再不湊足贖金,老父將命喪他人之手。家中所遺財產(chǎn)由五姨太接管,沒他的份。另一方面命令管家監(jiān)督執(zhí)行,不可怠慢。鄭富貴雙手捧著信紙,渾身哆嗦如篩糠:“好漢再辛苦一趟,雖說逆子不孝,這次他斷然不敢賣乖耍刁。”溫少云冷笑說:“姓鄭的,這叫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鄭富貴作孽太多,才有今天這個下場。”鄭富貴聽了,不禁濁淚縱橫。
溫少云和小蔡單獨(dú)在一起的時候,溫少云忽然說,他趁天黑趕回市里。小蔡不問為什么,他知道少爺是個聰明人,著急往市里趕自然有他的道理。小蔡提醒溫少爺多保重。溫少云叮嚀他一定看住鄭富貴,*后關(guān)頭別出什么岔子。
其實(shí),溫少云急不可耐地星夜折返市里,主要是想見一見瑪麗雅,跟她詳談怎么贖她出來的事。照目前情況看,鄭家人肯定按照鄭富貴信中所寫的意思辦,那么*遲明天晚上錢將順利到手。俗話說,夜長夢多,錢一旦拿到,就抓緊贖人,避免陡生意外。既然要贖瑪麗雅,就應(yīng)事先通知她,讓她有所準(zhǔn)備。
凌晨時分的藍(lán)扇子公寓燈熄門閉,不遠(yuǎn)處的便道牙子上坐個人,頭埋進(jìn)環(huán)抱的雙臂間,看樣子已沉入夢鄉(xiāng)。溫少云緊走兩步,仔細(xì)一瞧,是周天嬌。他的心驟然緊縮成一團(tuán),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可憐的姑娘,她一定是昨晚出來找他,沒找著,就在這兒等,等困了乏了,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他悄悄湊過去,脫下上衣披到周天嬌肩頭,卻驚醒了她。只見她一個箭步躍開,落地時成弓字步,緊握雙拳,擺出準(zhǔn)備進(jìn)攻的架勢。當(dāng)她認(rèn)清站面前的溫少云時,情不自禁地?fù)溥^來,摟住他,嗚咽著說:“溫大哥,我可見著你啦。”
十一
片刻,周天嬌猛然收斂哭泣,伸脖子朝溫少云身后四周張望,問:“她呢?”
“你問誰?”溫少云也回頭望,馬路空寂無人。
“就是那洋窯……”想說“洋窯姐”,半途改了口,“你要救的那白俄女的?”
溫少云長嘆一聲,說:“喔,你說是瑪麗雅伯爵夫人吧?我正是來這兒找她。”
伯爵夫人?周天嬌頭回聽到,想往下細(xì)問,忽然發(fā)覺溫大哥的注意力被遠(yuǎn)處駛來的一輛汽車所吸引。黑色的雪佛蘭轎車開得飛快,眨眼間行駛到藍(lán)扇子公寓門前,車停門開,拋下一位貂皮大衣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女人,遂之揚(yáng)長而去。
女人低頭往公寓里走,溫少云從背后喚她:“瑪麗雅!”
瑪麗雅很不情愿地站定,頭依舊低垂。
溫少云好像唯恐她瞬間消失,忙不迭地說:“贖你的錢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后天中午你在維多利亞花園等我,我來找你的雇主辦理贖人手續(xù)。”
瑪麗雅光點(diǎn)頭,卻默不作聲。
溫少云又說:“告訴我應(yīng)該找誰?恰利耶夫嗎?”
聽到恰利耶夫的名字,瑪麗雅惶恐不安起來,她說:“不不,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你找阿列娜班主。”
溫少云理解阿列娜班主相當(dāng)于中國妓院的老鴇子,說:“好吧,我知道怎么做,你辛苦一夜,快進(jìn)去休息。”
瑪麗雅閃身鉆進(jìn)公寓門里,像躲避瘟疫那樣,頭都沒回一下。
周天嬌氣得直跺腳:“什么屁伯爵夫人哪,無情無義,任嘛不懂,你幫她救她,她連個謝字都不說。”
溫少云一把擁過周天嬌,說:“我救她,實(shí)際是完成我的一個心愿,兌現(xiàn)我的一個諾言。”
“溫大哥,你沒心眼兒,你傻。”周天嬌滿懷憐惜地說。
溫少云撫摸她的頭發(fā),說:“你更傻,干嗎在這寒冷的冬天等我一夜。如果我不來的話,你不白等一場?”
周天嬌羞紅了臉:“白等我也樂意。就怪我爹,怕你被狼叼了去。”
溫少云一時感動,摟住周天嬌的肩頭,說:“天嬌,你和你爹對我實(shí)在太好了。我遭難時,周伯父收留下我,你們待我勝過家人。只是我行事固執(zhí),總給你們添麻煩。”
“可不。”周天嬌噘起小嘴嗔怪道,“咱們平民百姓就求過個安穩(wěn)日子,你可好,瞎折騰。前些天往小白樓跑說是找恩人,恩人找著了吧,又鬧著贖人家。從窯子窩里贖人得花錢,你有那么多錢嗎?你真為她偷去,騙去,搶去?叫我和爹為你整天提心吊膽。”
“好妹妹,作為一個男人為人行事應(yīng)當(dāng)有準(zhǔn)則,恩必報,言必信,諾必行。既然我答應(yīng)營救瑪麗雅夫人,我就是豁出命來,也不能反悔。等我把她贖出來,送她去國外,完成我的諾言,我就回到你們身邊,按你說的那樣,過安穩(wěn)日子。”
周天嬌不再吭聲,她明白她的溫大哥講信用,說出話來落地砸坑。那她還求什么呢?
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溫少云心想趕緊打發(fā)走周天嬌,自己好去鄭家送信。他說:“天嬌,在馬路凍了一夜,你該回家睡覺。別讓你爹擔(dān)心。我去辦件重要事,晌午回鞋鋪吃飯。”
周天嬌很聽話,臨別時還叮囑溫少云:“溫大哥,我和爹等你吃晌午飯啊。”
溫少云靠近鄭府所在的海大道徘徊很久,發(fā)現(xiàn)跟幾天前有所不同。鄭府進(jìn)進(jìn)出出很多人,個個神色慌張,雖然沒見到穿“黑皮”的警察,*好謹(jǐn)慎為妙。
有個半瞎的老太太坐在馬路口,衣裳破舊,面前放個盛錢的盤子。溫少云走過去,丟盤子里十個銅子,說:“老太太,麻煩你把這封信送給對面的鄭府門房。”他親眼瞧見老太太舉著信,塞進(jìn)鄭府門前的信箱后,撤身離開那是非地。
他故意繞個大圈子,晌午時分跨進(jìn)“寶船”鞋鋪,周掌柜在后間屋早就準(zhǔn)備好一桌飯菜,和女兒周天嬌陪他,仨人圍著炕桌邊吃邊聊。周掌柜閱歷廣,為人沉穩(wěn),他不問溫少爺這些日子忙什么,只是一語雙關(guān)地勸慰他,做事要三思。溫少云默然領(lǐng)受。
吃過飯,周掌柜攆走女兒,說讓溫少爺休養(yǎng)精神。周天嬌八個不樂意,*終沒拗過她爹。溫少云在鞋鋪小屋美美地睡到黃昏,起身和周掌柜告別。周掌柜緊緊攥著他的手不肯松開,說:“溫少爺,處處小心哪。忙完你的大事,趕緊回鞋鋪,我們爺倆兒沒你不行啊。”溫少云領(lǐng)悟老人的心意,說:“周掌柜,您對我恩同父子,少云將來像兒子一樣為您養(yǎng)老送終。”
依依惜別過周掌柜,溫少云趕到八里臺與小蔡會面。小蔡說:“少爺,怕耽誤事,我連晚飯都沒吃。”溫少云笑著說:“先餓一頓,等拿到錢,讓你天天吃燉肉。”
夜里十點(diǎn)鐘,鄭家人準(zhǔn)時赴約,拎來的皮箱子里面裝滿一萬大洋。交接完畢,鄭家管事的還有些不放心,說:“好漢,錢您拿走了,我家老爺怎么辦?”溫少云答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今晚你們老爺準(zhǔn)時到家。”雙方不再多言,匆匆分手。
回到藏匿地,究竟放了鄭富貴,還是就地撕票,溫少云和小蔡發(fā)生爭吵。小蔡堅持殺掉姓鄭的,為溫老掌柜和靳師傅報仇。“少爺,平常我聽你的,今天的事不行。鄭富貴干盡壞事,喪盡天良,不殺他對不起老爺和靳師傅,更難解我心頭之恨。”溫少云死說活說,小蔡犯上擰了,就是不聽,舉著刀子便要沖進(jìn)里屋殺鄭富貴。
這時,溫少云發(fā)覺院子有動靜,他和小蔡大驚失色,難道警察跟蹤而來?房門突然大開,周天嬌出現(xiàn)在門口。
她怒瞪雙眼,沖溫少云撲過來,“溫大哥,你為那女的,竟干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不要命啦?你口口聲聲說不喜歡她,光為報恩救人,我不信!”
一邊小蔡嚷著要撕票,一邊周天嬌對他產(chǎn)生莫大懷疑,溫少云精神近乎崩潰,他不知如何說服面前的兩個人。
十二
第二天上午,溫少云穿著黑呢子大衣,戴著毛線圍脖,坐在英租界的維多利亞花園的長椅上,心靜如水地等待瑪麗雅小姐。
這是個暖和的冬日,陽光溫馨,微風(fēng)如少女之吻那么柔軟。他心情很好,因?yàn)檫^會兒就要了結(jié)自己的心愿。
昨夜發(fā)生在郊外農(nóng)舍的風(fēng)波依然歷歷在目,在他苦苦勸說下,周天嬌明白他的心意,小蔡也遵從他的愿望。饒了鄭富貴一條命,死里逃生的鄭富貴給他們磕過頭,連滾帶爬地消失于濃濃的夜色里。溫少云將贖金分為兩份,其中的一份三千大洋給了小蔡,讓他迅速逃離,拿這筆錢回老家買房子置地,從此別在天津衛(wèi)出現(xiàn)。小蔡含淚而別。剩下的七千,他拎著,牽住周天嬌的小手,離開那荒僻的農(nóng)家院落。
一陣清脆的高跟皮鞋叩擊地面的聲音響過來,溫少云抬頭一望,瑪麗雅小姐進(jìn)了花園大門,正朝這邊走來。她今天打扮得很華貴,頭戴狐皮帽子,身著過膝的貂皮大衣,穿著玻璃長襪的小腿在大衣下擺處若隱若現(xiàn)。她走到溫少云跟前,客氣地用中國話說道:“溫先生,我來了。”然后坐到他旁邊。
溫少云指著長椅下面的皮箱,換一種稱呼,說:“伯爵夫人,那是您贖身的錢,一會兒您領(lǐng)我去見阿列娜班主。”
瑪麗雅平靜地頷首,隨便問了句:“隨后我跟你去哪兒?”
溫少云迷惑不解:“隨后您就自由了,去英國或者美國,隨您的愿。路費(fèi)我已經(jīng)籌好了。”
瑪麗雅猶疑地追問:“不和你回家,做你的姨太太?”
仿佛蒙上莫大的恥辱,溫少云心痛不已,他正色地說:“夫人,您想錯了。同時您污辱了我的人格。準(zhǔn)確地說,當(dāng)初您救過我,現(xiàn)在我救您,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說,這叫以恩報恩。希望您收回剛才說過的話。”
沉默。
剎那間,瑪麗雅陷入沉默,一種火山即將爆發(fā)前的沉默。果然,她哭了,先是無聲的,兩只手掩住臉,淚水從手指縫隙流淌出來。哭聲壓抑不住,爆發(fā)出來,雙肩不停地抖動。溫少云有些慌亂,不停搖動她,希望她停住哭泣。
過了許久,瑪麗雅才平靜下來,她說:“溫先生,對不起,我誤會您的好意。您是我見過的天下*好的好人。”
一個經(jīng)歷欺凌和迫害的女人,她自然不會輕易相信世間還有好人和幸運(yùn)。誤會冰釋,瑪麗雅又說出一樁令溫少云感到意外和氣憤的事。她說,一位叫作鮑熙昆的中國男人認(rèn)定她是什么公主,也要掏錢贖她,贖回家做他姨太太。溫少云安慰她說:“別去管他。您有選擇的權(quán)利。”
他們不敢遲疑,連忙帶著錢去找阿列娜。肥胖如郵筒似的阿列娜見錢眼開,很順利地替瑪麗雅辦好解約手續(xù),然后吻著瑪麗雅的臉說:“祝福你,我的寶貝。你遇到了好男人。”
真是冤家路窄,溫少云和瑪麗雅并肩朝藍(lán)扇子公寓外面走的時候,偏巧同鮑熙昆撞個滿懷。鮑熙昆見到他和瑪麗雅在一起,頓時明悟幾分,挺著胖身子橫在他們面前,冷冷地對溫少云說:“說破大天,你我還是同爭一個女人。”溫少云鄙夷地瞥他一眼,回答說:“可你我目的不同,你為了個人欲望,我圖的是情義。”鮑熙昆不屑地冷笑:“狗屁,什么情義什么欲望,都不頂用。這地盤恰利耶夫說了算。老同學(xué),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你白費(fèi)心機(jī)。恰列耶夫說了,伯爵夫人是非賣品。我剛剛碰了一鼻子灰。”
溫少云以為鮑熙昆唬他,便說:“非賣品也罷,準(zhǔn)賣品也罷。我剛辦完手續(xù),瑪麗雅已經(jīng)自由了。”
話音未落,從樓上擁下一伙人,為首的白俄個頭又高又壯,他搖晃著身軀一步步下樓,木樓板被他踩得“咚咚”直響,他身后簇?fù)碇甙藗€彪形大漢。鮑熙昆慌忙躲一邊,悄聲對溫少云說:“提醒你,老同學(xué),這家伙就是恰利耶夫,外號大力士,殺個人跟捻死個臭蟲那么容易,連眼皮都不眨一眨。”
恰利耶夫揚(yáng)起下頦,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端詳面前英俊的中國年輕人,說:“先生,你贖瑪麗雅?”
溫少云凜然不懼,他明白此時此刻,任何軟弱和退縮都可能敗事。“是的,除了我,誰都不能贖走她。”
恰利耶夫仰面狂笑一陣,說:“我這里漂亮的女人有的是,溫先生任意贖誰全是可以的,何必單單贖瑪麗雅。”
“我就贖瑪麗雅,別的都不贖。”
大概沒有人敢跟他針鋒相對,恰利耶夫沉下臉,說:“你不能贖她,我不容許。先生,你大概要問為什么,我可以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你,瑪麗雅是真正的伯爵夫人。懂嗎?十分高貴的血統(tǒng),她留在這里,能為我掙很多很多的錢。”
溫少云憤懣不已:“你應(yīng)該講究信義。我付了錢,你就該還給瑪麗雅自由。”
恰利耶夫一揮手,打手一擁而上,架住瑪麗雅。
“信義我不懂,對你們這些卑賤的中國人,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恰利耶夫的狂妄,已使溫少云忍無可忍。他傲視著對方良久,隨后說:“在我眼里,你才是卑鄙小人。誰也不能阻止我這樣做,否則拿我命或者他的命兌換!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充滿生死威脅的話語,恰利耶夫卻欣然領(lǐng)受。他陰險地笑著,脫下手套,狠狠往地上一摔,說:“很好,我很喜歡這種符合我們俄國人性格的解決方式,我們決斗!”
場面頓時沉寂下來,空氣凝結(jié)了,掉根針在地上,都清晰可聞。
鮑熙昆偷偷扯住溫少云:“決斗是干什么?玩命呀!”瑪麗雅是懂得俄國人的這種很徹底的解決方式,她邊掙扎邊喊著央求溫少云:“溫先生你不要答應(yīng),不要……”
恰利耶夫表現(xiàn)出輕蔑的樣子,他假裝善意地勸溫少云:“溫先生,為一個女人不值得犧牲性命。如果你向我道歉、決定退出的話,還來得及。”
所有的目光全集中溫少云身上。他以異乎尋常的平靜,說:“我接受。”
那邊,傳來瑪麗雅絕望的哭聲。
決斗定于三天之后進(jìn)行。
到*后,鮑熙昆站在了溫少云一邊,他慷慨激昂地表示:“我是中國人,老毛子算什么狗東西,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們。”不過,他對決斗的后果,充滿悲觀情緒。他說:“溫兄,我挺佩服你的勇氣和膽量,敢跟‘大力士’一賭生死。可是我想來想去,到了還得你輸。”
當(dāng)時,鮑熙昆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和溫少云正在“寶船”鞋鋪的賬房里,旁邊還有周掌柜父女。周天嬌*關(guān)心她的溫大哥的生命安全,急切地問:“為啥呀,沒交手之前,怎么就知道我哥輸?”
鮑熙昆說:“周妹妹,你溫大哥的槍法我了解,百步穿楊,彈無虛發(fā)。一上場就準(zhǔn)把那恰利耶夫撂倒,他自己保證還毫發(fā)無傷。問題不在這兒,溫兄打死了恰利耶夫,等于徹底得罪了老毛子的黑幫組織,他們能放過你溫哥,能放走瑪麗雅夫人?這叫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
周天嬌一聽,急得眼窩迸出淚花:“照你說,溫大哥只能輸,不能贏?那就別去決斗啦?”
“不去又不行啊,”鮑熙昆反正都有理,“外國這種玩意兒缺德,你當(dāng)場輸了行,是漢子,但不能不去。溫兄放棄決斗,那還救得成瑪麗雅嗎?錢白花了,勁兒白費(fèi)啦。”
周天嬌覺著跟天塌下來一樣,黑漆漆的,不見一絲希望的亮光。倔強(qiáng)的她光哭,卻束手無策。
周掌柜一旁插言道:“鮑先生,您好歹要想個萬全之策。不如我將‘寶船’鞋鋪抵押出去,也許能兌出三四千大洋,全給那老毛子,求他不決斗、放了什么伯爵夫人。您看這樣行不行?”鮑熙昆焦急地打斷周掌柜,說:“老掌柜,您老不明白。到這步田地,錢已經(jīng)沒用了。現(xiàn)在是尊嚴(yán)問題,換句咱們中國話,就是面子問題。恰利耶夫要的就是面子。溫兄去決斗,當(dāng)場輸給老毛子,等于給他個面子,一切都好解決。”
“我終于明白了。”周天嬌滿臉淚水,說,“溫大哥得去,還得站著挨槍子,那樣老毛子就臉上有光,放了瑪麗雅。可……”她不顧一切地?fù)涞綔厣僭茟阎校瑔柩收f,“你的命就沒了!溫大哥,咱不去決斗,咱老老實(shí)實(shí)過日子多好。”
“對對,”周掌柜說,“溫少爺,你先后這么忙乎,也算對得起那位什么伯爵夫人了。老毛子頭不放她,是她命中該有此劫。俗話說,救人救不了命。我已年邁,正琢磨把鞋鋪傳給誰。你來當(dāng)鞋鋪掌柜,小女和我將來正好有了依靠。行不行啊?”
一直沉默不語的溫少云,挺身站起來,沖周掌柜深深鞠一躬,說:“您和小妹對我的恩德,我一生難忘。決斗我必須去,男人不能言而無信,讓那橫行霸道的壞人瞧笑話……”
“哇——”的一聲,周天嬌慟哭著奔出門去。
溫少云低聲對鮑熙昆說:“走,到你府上,我去練槍。”
十三
在以后的兩天里,溫少云始終待在鮑府,沒臉見周家父女。其實(shí)他根本沒練槍。還用練嗎?他嫻熟的槍法,即使不瞄準(zhǔn),足能一槍擊中恰利耶夫的眉心,那號稱“大力士”的家伙會像狗熊一般應(yīng)聲倒地。所以,兩天來他和鮑熙昆整日飲酒聊天,敘說上學(xué)時的舊事。說到酣暢處,二人不禁開懷大笑。
第三天起個絕早,鮑熙昆取出那支勃朗寧手槍,雙手舉到老同學(xué)面前。溫少云簡單地檢查一遍,就和鮑熙昆一起上路了。
墻子河畔一片曠洼野地,晨霧尚未褪去,剛剛萌芽的野草飄散著清香。兩人佇立河邊,溫少云面無表情,凝神深思,鮑熙昆反而顯得十分慌張,不時地擦拭額頭的冷汗。大約七點(diǎn)鐘光景,恰利耶夫晃動著健壯的身軀走過來,后面跟著他的副手。決斗的規(guī)矩之一,就是當(dāng)事人雙方都要配副手,一來監(jiān)督和公證決斗兩方是否犯規(guī),另一個作用是哪方人受傷或被打死,由副手弄走。
恰利耶夫走近溫少云對面,用挑釁的目光傲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