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來文明源遠流長，學(xué)界一般認為，西方文明擁有“兩希起源”，即希伯來文明和希臘文明；而希伯來文明就是猶太文明的前身，可謂歷久彌新。希伯來文學(xué)經(jīng)典《塔納赫》對西方文學(xué)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后者從人物原型、情節(jié)母題、典型場景、圖式意象等方面對希伯來文學(xué)經(jīng)典所進行的引用、再現(xiàn)、戲仿乃至重構(gòu)，數(shù)不勝數(shù)。那些膾炙人口的西方文學(xué)經(jīng)典，如但丁的《神曲》、彌爾頓的《失樂園》《力士參孫》、歌德的《浮士德》等，都是這方面的典型例證。因此，如果將西方文學(xué)比喻為一條川流不息的大河，那么希伯來文學(xué)經(jīng)典就是重要的源頭活水，不斷賦予前者旺盛的生命力與深刻的洞見力。

若論起現(xiàn)代讀者最耳熟能詳?shù)南２畞砦膶W(xué)經(jīng)典，《出埃及記》可謂當(dāng)之無愧。民族領(lǐng)袖摩西帶領(lǐng)以色列人逃出奴役之地埃及、前往樂土迦南的動人故事，向來是西方文壇長盛不衰的精神資源。而現(xiàn)代文學(xué)與影視作品中，以“Exodus”（《出埃及記》）為名稱者更是不勝枚舉，其強大的影響力與生命力可見一斑。

《出埃及記》是《塔納赫》的第二卷，以民族領(lǐng)袖摩西為核心，記載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遷往神賜美地迦南（Canaan，對今以色列-巴勒斯坦、約旦一帶的古稱）的民族記憶。整部《出埃及記》圍繞著摩西這一以色列民族文化中至為重要的人物展開，將民族逃離埃及統(tǒng)治者奴役、前往曠野中尋求自由與美好前景的過程，書寫得波瀾壯闊。《出埃及記》的希伯來語書名意為“諸名字”（names），是該書卷第一個實詞，指關(guān)于來到埃及生活的“以色列的眾子”的族譜，也是《出埃及記》開篇的主要內(nèi)容。這樣一個簡短的族譜將《出埃及記》與《塔納赫》第一卷書《創(chuàng)世記》緊密銜接了起來。

學(xué)界認為，《出埃及記》是希伯來文學(xué)經(jīng)典中的史詩杰作。史詩是一種古老的文學(xué)體裁，歷史悠久，流傳廣泛，反映著所屬民族的早期記憶與文化傳統(tǒng)，亦是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永不枯竭的源泉。其概念由美國著名文論家M. H. 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提出了精確的闡述，他認為，史詩最基本的幾條標準是：第一，史詩是反映莊重主題的長篇敘事詩歌；第二，其文風(fēng)嚴正、高雅；第三，以英雄人物或具備神性的人物為核心；第四，這些人物的行為對部族、國家甚至人類的命運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參考這個標準，《出埃及記》無疑是一部出眾的以色列民族史詩。首先，《出埃及記》所反映的主題，是古代以色列民族的形成與解放。在埃及與曠野所經(jīng)受的苦難與對神拯救的見證，成為以色列人所共同的寶貴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大大增強了以色列人的民族歸屬感，是其共同記憶的基底。西奈山之約（其主要內(nèi)容是人們所熟知的“十誡”），以神與人訂立神圣契約的形式，確立了以色列民族“上帝選民”（the Chosen People）的身份依據(jù)。這是以色列民族歷史上至關(guān)重要的大事，其莊重性無可比擬。其次，《出埃及記》散文體（prose）與詩歌體（poem）并存，前者作為敘事框架，古老優(yōu)雅的詩歌鑲嵌其中，使整部書卷充滿莊重威嚴之感，也頗具儀式性。此外，摩西這一英雄人物，蒙耶和華神的揀選，被其賦予解放以色列人的重大使命；整部《出埃及記》中，摩西時刻在神的幫助下履行使命，拯救民族于危難之中。而摩西最終實現(xiàn)了以色列民族的解放，并在西奈山作為中保見證了神與以色列人訂立圣約，從根本上改變了民族的命運。這些都使得《出埃及記》成為希伯來文學(xué)經(jīng)典中的史詩名篇。

《出埃及記》對其核心人物摩西的塑造，可謂豐滿立體。首先，史詩中摩西的身份，帶有鮮明的傳奇色彩。其第一章談到，埃及法老下令將全國所有新出生的以色列男嬰溺死，然而剛出生3個月的摩西被其父母藏在蒲草箱中，放入尼羅河內(nèi)。這箱子恰好被法老的女兒在河邊洗澡時拾到，她便將摩西養(yǎng)了起來，還給他起了名字“摩西”，原因是法老的女兒“把他從水里拉出來”。希伯來文“拉”是摩西這一名字的動詞原型。這樣傳奇的出身，在古代近東文獻中亦有互文，新亞述帝國君主薩爾貢二世（Sargon II，公元前722年-前705年在位）的身世，也是以類似情節(jié)展開的：

我，薩爾貢，偉大的王，阿卡德之王。我母親是大祭司，我不知父親的身份。我父親的兄弟們熱愛山嶺。我的城市是阿祖皮拉努，坐落于幼發(fā)拉底河畔。我母親這位大祭司懷了我，暗中將我產(chǎn)下。她把我放在燈芯草籃中，用瀝青封住了草籃的蓋子。她將我拋入河中，河水未能將我淹沒。河水將我沖走，一位叫阿基的汲水人將我從河中撈出，就像撈他的水罐一般。阿基這位汲水人，認領(lǐng)我做他的兒子，撫養(yǎng)我成長。阿基這位汲水人，任命我做他的花匠。當(dāng)我做花匠的時候，伊施塔爾垂愛我，四年又（若干年）之后，我登上王位。

薩爾貢二世是促成新亞述帝國中興的君主，頗為強大。不僅如此，薩爾貢二世實則為篡位者，他雖有皇室血統(tǒng)，但并非合法的繼承人；他的登基是通過一系列政治軍事手段達成的。因而，正是由于其特殊身份，導(dǎo)致其文獻編纂者以這種方式記載他的身世，以增強其登基的正當(dāng)性。無論如何，這種身世母題在古代近東被用于傳奇英雄的身上。摩西的身世也正是出于與此類似的理由。

其次，摩西的人物形象，按照美國學(xué)者利蘭·萊肯（Leland Ryken）的概念，可以被視為動態(tài)角色（developing character）：“假如一個人物性格在一個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中發(fā)生變化，我們就稱之為動態(tài)角色。”摩西的性格變化，是在其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事件中不斷發(fā)展的。最初，他出身于為奴的以色列人，卻在埃及王宮中長大。年輕氣盛的摩西曾因幫助以色列而打死一個埃及人，因而倉惶逃出，在米甸娶妻生子，牧羊為生。本以為就此終了殘生的摩西，卻因同胞的苦難而被神賦予重大使命，成為民族的解放者。摩西被神揀選的場景，由于使用了“異象”這一文學(xué)技法，而充滿了史詩英雄的莊嚴感與神秘感：

摩西牧養(yǎng)他岳父米甸祭司葉忒羅的羊群，一日領(lǐng)羊群往野外去，到了神的山，就是何烈山。耶和華的使者從荊棘里火焰中向摩西顯現(xiàn)。摩西觀看，不料，荊棘被火燒著，卻沒有燒毀。摩西說，我要過去看這大異象，這荊棘為何沒有燒壞呢？耶和華神見他過去要看，就從荊棘里呼叫說，摩西，摩西。他說，我在這里。神說，不要近前來。當(dāng)把你腳上的鞋脫下來，因為你所站之地是圣地。又說，我是你父親的神，是亞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摩西蒙上臉，因為怕看神。

“異象”是希伯來文學(xué)經(jīng)典中一種常見的典型場景，在該類場景中，神通過特定手段（如自然景象、異音或夢境等）將意圖傳遞給人，或干預(yù)人的某些行為；人在異象中接受神的啟示（revelation），領(lǐng)悟神的意圖，或承受神的干預(yù)。此處摩西看到了火燒荊棘叢而不毀的異象，表明神的出現(xiàn)。耶和華對摩西表明自己的身份，是其祖先所信仰的神，這使得摩西因驚惶而蒙上臉，擔(dān)心自己的唐突與不潔冒犯了神。此時的摩西已沒有了年少時的莽撞與無畏，歲月的流逝與身世的巨大變化已使他變得怠惰推諉。他雖知神賦予自己解救同胞的重大使命，卻百般推脫，不想前往，其唯唯諾諾與人們一般印象中的英雄形象大相徑庭（見《出埃及記》第3-4章）。神為了使摩西擔(dān)當(dāng)起這一使命，已將所有條件備齊，使他無處可退，領(lǐng)受這一重大使命。

這樣一位摩西，卻在承擔(dān)這一任務(wù)的過程中，逐漸成長為堅定、無私而謙卑的“神仆式”英雄。面對因逃離埃及、身處曠野之中而埋怨不斷的民眾，摩西始終毫無動搖地帶領(lǐng)他們沿著神所指示的路徑前進；面對強大的法老軍兵以及其他重大災(zāi)禍，摩西在神的幫助下將其一一化解。而這些成就，摩西從未算在自己身上，而是向以色列人宣講神的豐功偉績。他所付出的辛勞與擔(dān)當(dāng)?shù)娘L(fēng)險，全是出于神的命令與民族的解放，而非為自己的榮華富貴。因而，摩西的“神仆式”英雄形象得以樹立起來。

除了摩西這一英雄形象的塑造之外，《出埃及記》的敘事特征也是希伯來史詩的典范。這一特征主要得益于兩個方面：高度真實的歷史框架與神圣的異象場景。高度真實的歷史框架是指《出埃及記》的編纂者將整部民族史詩置于真實的時空坐標內(nèi)，以歷時順序展開講述。其中，編纂者特別注意強調(diào)時間與地點狀語，目的是要賦予出埃及這一民族記憶以歷時真實感。例如：

以色列全會眾從以琳起行，在出埃及后第二個月15日到了以琳和西乃中間，汛的曠野。

以色列人出埃及地以后，滿了3個月的那一天，就來到西乃的曠野。

這些時間與地點狀語將出埃及這一史詩置于真實的歷史框架之中，說明對于以色列人而言，出埃及被視為民族歷史無可置疑的組成部分。

神圣的異象場景也是出埃及史詩敘事的重要元素。上文已經(jīng)指出異象這一典型場景的基本含義。不僅摩西被神呼召的過程是在異象中完成的，以色列民族逃出埃及、行走曠野的過程中，神也以種種異象作為在場的標志。其中頗為典型的表征包括：“云”“火”與“閃電”等。例如：

他們從疏割起行，在曠野邊的以倘安營。日間，耶和華在云柱中領(lǐng)他們的路，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使他們?nèi)找苟伎梢孕凶摺Ｈ臻g云柱，夜間火柱，總不離開百姓的面前。

云柱與火柱是《出埃及記》中十分典型的異象，一方面，云柱與火柱是引領(lǐng)百姓前進方向的標記與照明物；另一方面，它們也為以色列的百姓帶去神與之同在的信號。甚至在過紅海敘事中，還起到了阻擋埃及軍兵前進的作用。因而，云柱與火柱也就成為了以色列民眾在曠野中的“指揮棒”，他們前行的時機與路線，都由其顯示。這背后是神對他們的保護。

此外，云、火與閃電也作為神威嚴的顯示。在以色列民族最為重要的律法——西奈之約所立之時，惟有摩西登上西奈山領(lǐng)受神的法板，百姓只能在山下觀看，此時：

到了第三天早晨，在山上有雷轟、閃電和密云，并且角聲甚大，營中的百姓盡都發(fā)顫。摩西率領(lǐng)百姓出營迎接神，都站在山下。西乃全山冒煙，因為耶和華在火中降于山上。山的煙氣上騰，如燒窯一般，遍山大大地震動。

可見，神的威嚴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這正是《出埃及記》所想要傳達的觀念。這種異象場景極大地賦予了《出埃及記》這部史詩以莊嚴、神圣的色彩，使人心生敬畏。而這些異象又都是神為了拯救以色列人而做出的，表明神與以色列人同在的狀態(tài)。

《出埃及記》中還包含了以色列民族的古代詩歌傳統(tǒng)，這些充滿儀式感的敬拜詩歌，既頗具古風(fēng)，又傳達出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是希伯來文學(xué)經(jīng)典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出埃及記》這部壯闊的史詩，將以色列民族逃離埃及、與神立約的重要民族記憶以具有濃厚歷史與宗教意味的敘事手法表現(xiàn)出來，并成功塑造了摩西這一英雄典型。正是由于上述出色的文學(xué)特征，《出埃及記》成為了深受猶太民族喜愛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猶太人在每年的尼散月（公歷的三四月間）都會慶祝民族最重要的節(jié)日逾越節(jié)，來紀念出埃及這段甚為寶貴的民族記憶。每逢節(jié)日期間，無論是在猶太會堂（Synagogue），還是家庭聚會上，猶太人都會在拉比（Rabbi，猶太宗教領(lǐng)袖）或家長的帶領(lǐng)下吟唱《出埃及記》。這些充滿古雅韻律的歌聲，仿佛將人們帶回3000多年前的西奈曠野之中。在那里，摩西引領(lǐng)著剛得解放的民族，帶著神的眷顧，向美好的迦南之地進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