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叁)
作者:馮驥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月 ISBN:978-7-5212-0874-0
篇首歌
一本又一本,
一群復(fù)一群;
民間奇人涌,
我筆何以禁?
張王李趙劉,
眾生非蟻民,
定睛從中看,
人人一尊神。
大?關(guān)?丁
天津是北方頭號的水陸碼頭,什么好吃的都打這兒過,什么好玩的都扎到這兒來。這就把當(dāng)?shù)氐拈熒贍攤儜T壞了。這些少爺個個能吃能玩,會吃會玩,講吃講玩,還各有一絕,比方北大關(guān)丁家的大少爺丁伯鈺。
丁家原本是浙江紹興的一個望族,燕王掃北來到天津,祖上在北城外南運(yùn)河邊弄到一個肥差——鈔關(guān)的主事。這差事就是守在河邊一坐,南來北往的船只全要向他交錢納稅。不用干活,坐地收錢,眼瞅著金山銀山往上長,銅子兒扔著花也花不完。
丁家掌管這鈔關(guān)在城北,人稱北大關(guān);丁家這差事世襲,上輩傳下輩,只傳家人,不傳外人,故人叫他家為“大關(guān)丁”。
大關(guān)丁雖然有錢有勢,可是他家的大少爺丁伯鈺卻非比常人,絕不是酒囊飯袋。他玩有玩的絕門,吃有吃的各色。
先說玩,他不玩牌不玩鳥不玩狗不玩酒令不玩小腳女人,他瞧不上這些玩爛了的東西。他腦瓜后邊還耷拉一根辮子時,就騎著洋人的自行車,城里城外跑,叫全城的人全都傻了眼。
據(jù)說李鴻章早就聽說,海外洋人全都騎這種東西,在大街上往來如梭。后來李鴻章訪美,親眼瞧見了,大呼神奇,還把自行車稱作洋人的“木牛流馬”。美國人送他一輛,他不敢一試。他不試,誰還敢試?拿回來一直扔在庫房里。丁伯鈺聽到了,心里好奇,就找租界的朋友,花大價錢由西洋進(jìn)口一輛,拿回來就騎,開始時不免摔得人仰車翻,但不出半個月,居然在估衣街上晃悠悠地亮了相。這一亮相,滿城皆知。半年后,天津衛(wèi)城里城外,河?xùn)|水西,大街小道,全見過這位高大壯實的丁大少爺,騎一輛前后兩個轱轆的洋車,宛轉(zhuǎn)自如,輕如小燕,飛馳街頭。他是頭一位騎自行車的天津人,一時成了津門一景。
這種玩法,除去丁大少,誰還能做到——想到,想到——做到?
再說吃。他不愛吃登瀛樓的鍋塌里脊不愛吃全聚樓的高麗銀魚不愛吃天豐園的酸沙紫蟹不愛吃德昇樓的炒鯉魚須子,不愛吃廣東館寧波館京飯莊和紫竹林洋菜館所有的名菜。在天津這碼頭上,天下各種口味一概全有,好吃的東西五花八門。酸的、甜的、咸的、咸甜的、酸甜的、辣的、麻的、怪味的、又臭又香的;黏的、酥的、脆的、軟的、松的、滑的、面的、焦的、外焦里嫩的、有咬勁的、愈嚼愈帶勁的……這些東西,不光吃不過來,看都看不過來。可是丁大少爺口味個別,他頂愛吃一樣,這東西吃不膩吃不夠,卻并不金貴,也不稀罕,街頭巷尾到處見,就是——糖堆。
一串蘸糖的山里紅,有嘛吃頭?窮人解饞吃的,哄孩子吃的,丫頭片子吃的,城中頂尖的闊少爺干嘛偏吃這個?
人笑他“富人窮嘴”,他不在乎。坐著膠皮車穿過估衣街時,只要看到街口有小販賣糖堆,立時叫停了車,打發(fā)車夫去買一根,坐在車上,大口咔哧咔哧嚼起來。這模樣城北的人全都見過。別笑人家丁大少闊沒闊相。他說過,糖堆就是一兩金子一串,他照吃。由此叫人知道,有錢人就是想干嘛就干嘛。丁大少擁著金山銀山,偏拿著這街頭小吃當(dāng)命了。誰能?
一次,一位打京城來的闊少爺來拜訪他。京津兩地雖近在咫尺,脾氣秉性、吃法活法,連說話說什么都不同;天津人好說八大家,京城的人張口就是老佛爺。天津這里有錢的王八大二輩,京城那里官大一級壓死人。今兒一提糖堆,京城闊少問丁大少:“這糖堆在我們京城叫作糖葫蘆。老佛爺也愛吃糖葫蘆,你可知道?”
丁大少搖頭。京城闊少神氣起來,笑道:“老佛爺吃的糖葫蘆是仙品,與你們這兒街頭貨色可是一天一地了。”隨后他順口又說了一句,“現(xiàn)在京城鼓樓前九龍齋飯莊掌勺的王老五,在御膳房里干過,據(jù)說就給老佛爺蘸過糖葫蘆。”
京城闊少見自己把津門闊少壓住了,心里高興,不再說糖堆的事,換了話題。其實他也就知道這么一點兒。
可是等京城闊少一走,丁大少馬上派兩個能人,帶許多銀子,跑到京城,在鼓樓跟前找到九龍齋,接著找到王老五,跟著把這退了役卻正缺錢的御膳房的廚師請到了天津。向來京城里必須托大官來辦的事,在天津衛(wèi)用銀子全能辦成辦好。
這王老五人矮,微胖,小手,小腳,小鼻子,小耳朵,其貌不揚(yáng),也不好說話。可是身上透著一點威嚴(yán)。若不是出身名門,抑或身懷絕技,身上絕沒有這般神氣。待他到丁家院子當(dāng)中,先支起火爐,架上鐵鍋,鋪好石板和案板,隨后把從京城帶來的兩個大包袱打開,將各種見所未見的干活的家伙,還有花花綠綠、奇香異味的食材,一樣一樣、有章有法地鋪開擺開。這陣勢,叫四周圍觀的男仆女婢全都看傻了眼。丁大少咧開笑嘴,他家當(dāng)院成了御膳房!
他眼瞅著王老五,一步一步把一串串糖堆做好。他頭次見糖堆還能做得這么晶亮悅眼、五彩斑斕、玲瓏剔透,好似一串串小花燈。他叫人把蘸好的糖堆送到家中各房,自己挑了新奇俏皮的一串,張口一咬,立時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老佛爺了。原來做皇上這么有口福。可是皇上能吃到的,他使銀子不也照樣吃到嗎?從此,他只要想吃老佛爺?shù)奶呛J,就用車把王老五從京城拉來。有一次他還在家擺上一桌糖堆宴,把城中一些吃過見過的大人物全請來。一席過后,便將明里暗里笑話他吃糖堆的臭嘴們?nèi)铝恕Rf天津衛(wèi)會吃加上會玩的,大關(guān)丁的丁大少頂了天。
漸漸,人們把他家這個有錢有勢的稱號“大關(guān)丁”給了他,稱他“大關(guān)丁”了。
天底下無論壞事好事不會總在一個人身上,這叫物極必反。庚子年間,天降大禍,朝廷內(nèi)亂,拳民舉事,中外惡斗,跟著是聚在紫竹林里的八國聯(lián)軍血洗了天津老城。大關(guān)丁家富得惹眼,便被聯(lián)軍抄得精光,此后他家的搖錢樹——鈔關(guān)也不叫干了。一下子,他從天上掉在了地上。這世上的事很奇怪,活在天上的人掉下來好像絕了路,一直在地上的小老百姓反倒沒這感覺,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干活就干活。
聯(lián)軍屠城后不久,天就涼下來。大關(guān)丁只剩幾間沒燒毀的破屋子,他一家好幾口,饑腸餓肚,睡覺沒被,沒東西可賣。人勸他借貸他不肯,他不肯背債,他明白背上債就像扛上墓碑,一直到見了閻王爺,才能卸下身來。
一天,他在估衣街上看見一個賣山里紅的老鄉(xiāng)。他吃了半輩子糖堆,見了山里紅哪能不動心。但這次不是心里一動,而是腦筋一動。他口袋只有幾個銅子兒,便買了三五十個山里紅,又去雜貨店買了一小包糖,回家后切果,剔核,熬糖稀,然后從堆在墻角的葦簾中抽出幾根葦稈,剝?nèi)ジ善ぃ冻霭锥挘財嘞骷猓┕禾牵玫浇稚弦毁u,都說好吃,頃刻賣光。他攥著錢又去買山里紅,買糖,做糖堆,這么來來去去,跑來跑去,快斷絕了的一口氣就這么一點點緩過來了。
兩個月后,大關(guān)丁居然有模有樣站在估衣街江西會館對面一條胡同口賣糖堆了。看樣子他有幾個錢了。天氣涼,他居然穿上了一件二大棉襖,頭戴無檐氈帽,腳下蹬兔皮里子的一雙氈靴。一根裹著厚厚一圈稻草的木桿上,插滿紅通通的糖堆。估衣街上平日總有幾個賣糖堆的,可人嘴挑好的,很快都認(rèn)大關(guān)丁的了。大關(guān)丁的糖堆果大,足實透亮,糖裹得又厚又勻,松脆不粘牙;吃他一串,賽別人兩串。
快到年底,丁大少手頭闊綽些,開始在糖堆上玩起花活,夾豆餡的、裹黑白芝麻的、鑲上各種干鮮雜果的,愈做愈好愈奇愈精,天津人吃了多少年的糖堆,還沒吃過大關(guān)丁這些花樣翻新的糖堆。這就奇了,他不過一個玩玩鬧鬧的少爺,哪兒來的這種能耐?
連大關(guān)丁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大少爺?shù)哪苣湍膬簛淼摹Ul也沒想到,不過是當(dāng)年御廚王老五在他家當(dāng)院做糖堆時,他在一邊拿眼看到的。怎么選果,除核,做餡,熬糖,夾花,配料,削簽,穿果,蘸糖,等等,他全看在眼里。他那時候并無心偷藝,王老五對這好吃的闊少爺也全無戒心。大少爺好奇便問,王老五有問必答。能人對自己的能耐向來守口如瓶,所以王老五在京城沒有知音。到了天津衛(wèi)大少爺這兒,百無禁忌,便開了河。王老五愈說愈得意,可就把一生的訣竅全說給了大少爺。大少爺拿糖堆當(dāng)命,這些話聽了自然全都記住。誰想到王老五當(dāng)年每句話,今天在大關(guān)丁手里全成了真刀真槍。
大關(guān)丁過去是吃糖堆,今天是做糖堆。吃糖堆用嘴,做糖堆用心。一旦用心,能耐加倍。他還將山里紅改用北邊薊縣的,黃棗改用漳州的,葦稈改用白洋淀的。天津是碼頭,要什么有什么。大關(guān)丁親口吃過老佛爺?shù)奶呛J,只有知道那個味兒才能做出那個味兒來。天津又有租界,有洋貨,他能知道洋人哪樣?xùn)|西好。他把白糖改為荷蘭的冰花糖,不單又甜又香,還分外透亮,看上去每個紅果外邊都像罩個玻璃泡兒。這些法子,一般小販哪里知道!過年的時候,大關(guān)丁做一種特大糖堆,頂上邊的一個果兒特別大;他別出心裁,拿橘子瓣、瓜子仁兒、青紅絲做成一個虎頭,一對葡萄當(dāng)眼珠子,兇猛又喜人。他給這糖堆取名“花里虎”。虎性陽剛,過年辟邪,過年買東西不怕貴,這一下他的糖堆名揚(yáng)津門。開始時花里虎限購三支,后來一支也買不上。
這一來,大關(guān)丁又站了起來。
他在鈔關(guān)長大,懂得做事要講規(guī)矩。他每天必走一條路線,起自針市街,東穿估衣街和鍋店街,西至大胡同止。天天下午,按時準(zhǔn)到。只是刮風(fēng)、下雨、三伏天不出來。北門里的富人多,想叫他到那兒去賣,被他婉拒。他說他每天做的東西有限,只夠估衣街那邊的老主顧。他的糖堆是在估衣街上賣出名來的,心里總裝著這里的老主顧們。
于是,估衣街上天天能見到他。他富裕起來后,衣裝也更像樣。小瓜皮帽是用俄國的材料定做的,褂子褲子干干凈凈。他面有紅暈,眸子發(fā)光。自己不再擔(dān)糖堆挑子,專門雇一個人替他擔(dān)。他大腹便便走在前邊,右手不離一根長柄的花雞毛的撣子。每到一個小胡同口,必朝胡同里邊喊一聲:“堆兒——”
天津人賣糖堆,從來不吆喝“糖堆”兩個字,只一個“堆兒——”。
他人高腹圓,嗓門粗,中氣足,一聲可以直貫胡同深處。如果是死胡同,這個“堆兒”的聲音撞到墻還會返回來。
他身上總還有點當(dāng)年大關(guān)丁的派頭。
天津人再沒人貶他,反而佩服這人。人要闊得起,也得窮得起。闊不糟錢,窮就掙錢。能闊也能窮,世間自稱雄。
跟??會
今兒,天剛麻糊亮,木頭就把兩塊玉米餅子揣在懷里,急急忙忙趕往東城外的娘娘宮去。其實他整整一夜沒合眼,躺在炕上,等著天亮,愈等天亮得愈慢。他今年十八,爹終于答應(yīng)他去看皇會。過去不敢,怕他出事。皇會年年擠傷擠死人。為這個,官府多次禁會。禁了又開,開了又禁。禁是怕出事,開是不開不行,沒皇會像沒過年。
天津臨海,使船的人多,分外拿這位海神娘娘當(dāng)回事。娘娘可以保佑出海的人平安無事。海上黑風(fēng)白浪,弄不好船就翻個兒,一船的人全喂了魚。故此,天津人吃魚,吃完上面,把魚翻過來吃下面時,絕不說“翻過來”,忌諱這個“翻”字,必定要說“劃過來”。這個“劃”字,就是劃船的劃。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講究。
年年三月二十三日娘娘生日,天津人必辦娘娘會,一連幾日給娘娘燒香叩頭,還要把娘娘的雕像從廟里抬出來,滿城巡游,散福萬家。城里城外上百道花會,全要上街一展才藝,各逞其能,亮出絕活,死賣力氣,以示慶賀。一時,商家歇市,萬人空巷,爭相觀賞,舉城歡慶。
所謂皇會,是因為乾隆皇帝下江南,路過天津,正趕上娘娘廟出會,看得高興,賜給各道老會黃馬褂、金項圈和兩面龍旗。小百姓哪受過皇上的賞賜,一受寵就來了勁兒,從此把花會改稱為“皇會”。出會之舉也就折騰得一年比一年盛大。倘若家住天津,沒看過皇會,那就是白活了。
木頭的爹是位行醫(yī)的大夫,做人做事也如同給病人下藥,謹(jǐn)小慎微。在當(dāng)?shù)难劾飪鹤佑肋h(yuǎn)長不大,更何況木頭天性木訥,哪敢叫他去看皇會。今年還是別人提醒他,兒子十八了,別總拿繩拴著了,這才放行。
可是木頭一出東門,就擠進(jìn)了人群,待他擠到了娘娘宮前的廣場上時,天已大亮。這時候圍在廣場周圍一圈的住房和店面,全讓了出來,給各道老會化裝打扮,等候出會。各會的用具和儀仗都整整齊齊擺在門外。這些個家伙件件都是上百年的老東西,旗幡傘蓋,各樣器物,非常好看。木頭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真開了眼。
忽然一個踩蹺的人從他前邊走來。這人踩在高高的蹺上,卻如走平地。他抬頭看,踩蹺這人是個女子,白衣青花,彩帶飄垂;頭上一圈粉白月季花,把一張俏皮的小臉兒鮮紅嬌嫩地烘托出來,清眉秀眼,櫻桃小嘴,極是俊美。忽然她好像踩到地上的什么,絆了一下,身子一歪,似要跌倒。木頭趕緊一托她的胳膊,扶住了她。她直起身子時,扭頭朝木頭一笑。這一笑算謝了他,神氣卻仿佛帶些嬌羞。木頭沒見過世面,竟然面皮發(fā)熱低了頭,待抬起頭來,只見遠(yuǎn)近各處都有站著一些高高的踩蹺的人,但不知哪個是剛才那個踩蹺女子了。
大太陽升起,鼓號齊鳴,氣氛莊嚴(yán),出會了。廣場上的人潮水一般往娘娘宮那邊涌去。木頭如在大浪里,自己不使勁,別人也幫他用勁。可是離廟還遠(yuǎn)著呢,他就被卡在人中間動彈不得。他個子不高,人瘦沒勁兒,只能聽到前邊人呼人叫和鼓樂之聲,從攢動的人頭上邊可以看到一些旗頭、吊燈、轎頂、塔尖、花桿從眼前走過;頂稀奇的是給許多人舉著的幾口鐵鍋,烏黑奇大,百姓紛紛往鍋里扔銅錢,這錢是功德錢;錢落鍋中,刷刷如雨。后來他才知道,這是娘娘起駕。各道護(hù)駕的老會要走在前頭。
每年出會的路線不同,木頭不懂,只有跟著人流,叫人推著后背,往前邊擠邊走。有一陣子,擠來擠去竟把他擠到前邊。忽然一些人,穿黃坎肩,扎黃包頭,用一根挺粗黃繩子把他攔住。一個黃衣黑臉的大漢朝他厲聲喝叫:“擠嘛!后退!”這人手里還拿著一面三角形的小黃旗朝他刷地一晃,旗面上繡著三個黑字:黃龍會。原來這也是一道會。專管出會時道路通暢。此時黃龍會好像有極大的權(quán)力,人人都得聽他們的。
跟著,他看到一道道見所未見的老會,又演又耍,又唱又跳,各逞其能地從眼前走過。每換一道會,換一番風(fēng)景。旗幡不同,裝扮不同,演藝不同,曲調(diào)不同,除了皇會哪兒還能見到這樣的場面?出會的人強(qiáng),看會的人也強(qiáng),很快一些硬胳膊硬膀子的人把他擠到后邊,任嘛也看不到了。
今天出會,出了廟門,先往宮北。木頭一直被擠到華錦成燈籠鋪前,他已經(jīng)沒有勁兒擠到前邊去,正心急的時候,一個聲音對他說:“你想不想到上邊去看?那兒正好有個空地方。”
他定睛一瞧,跟他說話的是個中年男子,雖然穿著夾襖,仍顯得身強(qiáng)骨壯。這人齜著一口白牙朝他笑。天津這里的水堿大,牙白的人不多。這人手指的地方是一堵矮墻,墻頭上邊站著四五個看會的人,靠邊正好有一小塊空地。墻雖不高,可木頭上不去。那人說:你踩著我,我送你上去。
木頭不肯,但那人豪爽,一條腿蹲下,兩手中指交叉起來,手掌朝上,合成一個托兒,放在腿上,他執(zhí)意叫木頭踩在他手掌上。木頭拗不過他,剛踩上去,身體離地而起,竟如升天一般,并把他一直舉上墻頭。
叫木頭驚奇的是,宮前一條大街出會的全景,都在眼邊子下邊。待他忽然想到要謝謝這慨然相助的漢子,漢子卻不見了。
若非居高臨下,哪里能看清這般出會的陣勢。由宮南到宮北,在這窄仄而彎曲的長街上,出會的隊伍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五彩繽紛地穿過,有如一條巨大蠕動的長龍。站得高,看得全,連每一道旗幡上寫著的老會的名目都看得一清二楚。劉園法鼓的飛鈸,百忍老會的陀頭和茶催子,同善大樂會吹奏的河洛大樂,西池八仙會唱的鶴齡曲和長壽歌,都叫木頭恨不得再多長一雙眼一對耳朵,可是沒看清楚就走過去了。芥園花音鼓鮮花老會過來時,八抬轎子一般大的鮮花座,裝滿了五色鮮花,木頭看著奇怪,現(xiàn)在這季節(jié)哪兒來的菊花杜鵑百合牡丹?這花是假花還是鮮花?只聽他身邊一個人說:“別光看,拿鼻子聞。”說話的聲音蒼啞厚重。
不等他吸氣,濃濃的花香撲面而來。
這時他才看到身邊是一位胖胖的老爺子,七十開外,對襟小襖,頭扣護(hù)耳帽;不是站著,而是坐在墻頭上。他這么大歲數(shù),是怎么上到墻上來的?只聽這老爺子說:“我每年就等這道會。這個節(jié)候,養(yǎng)好這些花,到這時候還叫它們都把花開開,可不是凡人能干的。你細(xì)聽,里邊還放著好多蟲兒叫喚呢。”然后對木頭說:“行了,我看完這道老會,該回去了。你能扶我下去嗎?”
木頭是老實人,沒想到自己跳下墻之后,怎么再上來。他朝老爺子點了點頭,跳下了墻,然后抱著老爺子下來,他也沒想到這胖老頭比口缸重,往他身上一壓,差點把他壓趴下,多虧他腳下一用力,老爺子落了地。老爺子謝了他,過后問他:
“看幾次會了?”
“頭回。”
老爺子笑了笑說:“我是玩會的。”然后啞著嗓音說:“我告你怎么看會。咱天津會多,一二百道,誰也看不全。你要看哪道會好,就跟著它。它在里邊走,你在外邊走。”老爺子往人群中一指,接著說:“咱天津看會有規(guī)矩,人再多,也不能把道全堵死,挨著墻根總留一條窄道兒。你順著走就是了。好,我該回家吃東西了,快晌午了。”
這么快就晌午了?
木頭謝過老爺子指點,沿著墻邊往前走。忽然橫向一條胡同擁出一群人,不知何人何事,這群人來勢很猛,一下把他沖進(jìn)街心,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他摔這一跤,有點發(fā)蒙。待定神一看,周圍全是連蹦帶跳的高蹺腿子。驚慌中,一個耍高蹺的貓腰伸過手,一下把他拉起來。他再一看,竟然是出會前在宮前廣場上,那個險些滑倒,被他扶了一下的白衣女子。
這么巧,剛才他扶過她一下,現(xiàn)在她拉他一把。
這時白衣女子也認(rèn)出他來,竟朝他嬌嗔地一努嘴,含羞掩面地跑走。木頭有點犯傻,直直地立在一圈踩著高蹺腿扭來扭去的各樣角色中間。一位圍觀的人朝他喊:“快出來吧,人家是許仙的人,沒你的事!”大家一陣哄笑。木頭這才明白過來,跑下去,扎到人群里,又鉆進(jìn)巷子里,許久才出來。
等他回到街上,皇會還在一道道接著演。那道高蹺會早已經(jīng)演過去了。不知為什么,此時他心里想看的卻只有那道高蹺了。他不知這會的會名,只知道演的是《白蛇傳》。他想起剛才那胖老爺子說的“跟會”,他打定主意,今兒就跟這道會了。那道會已經(jīng)走遠(yuǎn),只有快步追上。可是快到了北大街出口的地方,混混兒打架,把路堵死。他窩在人群里干著急,急也沒用。漸漸日頭偏西,他一早從家里出來,已經(jīng)快一天了。
木頭這才感覺到自己肚空腿軟,忙把懷里的玉米餅子掏出來吃了;有尿憋著,找個茅廁撒掉。再找個石頭臺階上坐一坐,漸漸覺得身子舒服,人精神了,剛好路開,他就來到了大胡同。這一帶路寬地闊,是演會的好地方。在重重疊疊的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一處跳高蹺的,正是白娘子那道會。他跑過去,卻擠不到跟前。幸好高蹺高,起碼能看見上邊一半。遠(yuǎn)遠(yuǎn)見白娘子踩著鑼鼓點兒,如同云中小燕,隨風(fēng)飄舞,上下翻飛,引來陣陣叫好。這女子竟有這樣好的身手!
再往前的行會路線,就是由大胡同,經(jīng)鍋店街,穿估衣街,到針市街了。這一條道兩邊全是大字號的商鋪。大買賣家事先早派人去到一些有名氣的老會會所里,拜會頭,下帖子,使錢,表示出會那天,一定要截會看會。依照規(guī)矩,逢到有人截會,出會的隊伍就得停下來;人家截哪道會,哪道會就得給人家好好演一場。這便使木頭把白娘子看夠。
從圍觀者議論中,不僅知道了這道會來自葛沽,他們的高蹺歸屬“海下”一派;還懂得了這演白蛇的女子的一招一式是嘛名目,跪叉盤叉摔叉跳叉回頭叉趴地虎,招招驚險、超絕、奇盈、飄逸。尤其那身段扭起來,又強(qiáng)勁又嫵媚,叫他驚奇與欽佩。木頭愈看愈看不夠,這就一直跟到針市街口。
此刻天已近暮,各會的興致猶然未盡。本地的各會還要隨同娘娘的鸞駕入城,出城,回宮,外縣獻(xiàn)演來的各會走到這里,大都在這里散了。葛沽的高蹺自然也撤出了出會的隊伍。
木頭一直跟在這道高蹺會后邊,再往西,漸漸僻靜。不遠(yuǎn)的地方是個小院。皇會出會時,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會,在城里沒有“會窩子”,都是在城邊租一個小院放家伙,再租幾間房住人。
木頭看他們進(jìn)一個小院,坐在高凳上解下腿子。再從高凳下來,坐到矮凳上。踩了一天的蹺,解下腿子后一時都走不了路,坐在那里喝茶抽煙,歇歇腿腳緩緩勁兒。院里有幾個隨會而來的本鄉(xiāng)婦女侍候他們。把他們脫下來的汗?jié)竦囊路涝谠褐械睦K子上,大口噗噗地噴了酒,好去汗味兒。
木頭不敢進(jìn)院,一直躲在外邊一棵老柳樹下,等候那白衣女子出來。他只想看一看這個上了妝無比艷美、嫵媚、英武、奇絕的人,落了妝怎樣俊秀非凡。
他等著院里的人一個個走出來,卻一直沒等到她出來。他有點心急。
直到院靜人空。一個守門的老人出來關(guān)大門時,木頭上去問:剛剛那個演白娘子的人呢,怎么沒見她出來?
守門人說:“最后出來的一個就是呀。”
木頭很詫異,說:“那是個瘦高結(jié)實的漢子,穿青布襖。”
守門人說:“正是。”
木頭更詫異,說:“怎么是個男的?我說的是白娘子——女的!”
守門人一聽一怔,隨后笑道:“我們高蹺會從來不準(zhǔn)女人入會。演女的,全是男扮女裝。”
木頭還有點不甘心,問道:“他是做什么的?”
守門人說:“使船的,若不是整天站在船板上晃來晃去,哪有那么好的腿腳。”
老人說完扭頭進(jìn)門,把門關(guān)上。木頭站了好一會兒,滿腦袋花花綠綠,還在發(fā)蒙。
告?縣?官
城南葛沽菜市東住著一個半廢的人,人稱何老三,模樣丑怪到頭了。大腦袋,梆子頭,猩猩一般塌鼻子,老鼠似的小眼珠,下邊一張蛤蟆嘴。根本瞧不出年紀(jì),是四十還是五十?腦袋下邊卻長一個小孩身子。小手小腳,短身短腿,站在桌子后邊,誰也看不到他。這小身子支不住那個大腦袋,走起來便一搖三晃。說話的聲音沒法聽,老娘兒們腔兒。瞧瞧,老天爺怎么叫他長成這副模樣!
人說武大郎長的就這樣。可是人家武大郎有個花容月貌的潘金蓮,他四十大幾還討不到老婆。人家武大郎能靠做炊餅養(yǎng)家,何老三卻只能到街上找點零碎活兒干,糊糊口。鎮(zhèn)上的人把零活兒給他,并非他能干,而是瞧他可憐。他早沒了爹娘,一個人活著,至于他為嘛叫“老三”,老三上邊還應(yīng)該有老大老二,可是誰也沒見過。反正爹媽活著時候,爹媽養(yǎng)他;爹媽走了,沒人管他。
不過,何老三人性不錯,菜市東那一帶的人也善待他,他挺知情。他住在一間破屋里。沒活兒干的時候,常會拿掃帚掃掃街,照看一下街頭玩耍的孩子,或幫助鄰家把跑出門來的雞轟回家去。何老三雖丑,但日子一久,人們看慣了,再加上他人好,這一帶人便會把一些剩下來的吃的、舊了的穿的,拿給他。每在這時候,人們都是把東西放下就走,不敢看他感激的笑。那咧嘴一笑,好似裝鬼嚇人。
一天,幾個鄰人晚飯過后,在街頭老柳樹下邊說閑話。何老三站在一邊聽。
人們說來說去,就說到一件叫人撓頭的事:
葛沽鎮(zhèn)的人多,住家的房子全擠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人們各有性情,日久總有摩擦。這些摩擦,既非仇,也非恨,卻疙疙瘩瘩、別別扭扭。怎么辦?
有人說,這種事非偷非搶,也不是誰專橫跋扈,欺凌鄉(xiāng)里,不好告官。有人說,要是真有一種官,專門調(diào)解百姓這種事就好了。可是當(dāng)官的自己的麻煩都擺不平,誰管他們的事?有人半開玩笑半出主意說,就在每年春天的娘娘會上設(shè)一道會,立一假官,誰家有別扭事,誰家對誰家憋著氣,就找這假官告狀,由這個假官出面,把事解了。可是這假官怎么來了事呢?大伙七口八舌,妙計不絕。開始說的是笑話,笑話愈說愈真。依這些法子,還真能把平日老百姓之間種種怨結(jié),全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解開。但只有一件事沒辦法——誰當(dāng)這個假縣官?
說到誰當(dāng)官,大伙就推來推去,沒人肯干了。有的說自己不會當(dāng)官,有的怕人笑話,有的不敢當(dāng)官,有的怕招人罵。這么一來,反倒愈說愈沒辦法。大好的事情卡了殼。這當(dāng)兒,站在一邊聽閑話的何老三忽然開口說:“我來當(dāng)。”
大伙循聲望去,一瞧一怔,隨后一陣大笑:這丑東西也想當(dāng)官?
可是這時前街的萬老爺子一席話,叫大家服了。他說:“本來咱這法子就是正事歪辦,歪打正著,愈不正經(jīng),愈不當(dāng)真,反倒愈能成事。我看何老三當(dāng)這官最合適!”
這話不單在理,還點破了其中的奧妙。大伙就當(dāng)作一件正事合計起來。一邊把剛才七嘴八舌的話順了下來,各種妙計也定了下來;一邊湊衣料,請這一帶針線活最棒的洪裁縫,給何老三量體裁衣,制作官服。何老三身材五短,節(jié)省材料,他一身衣服,還用不到別人半身的材料。這官服并不是真官服,是一種戲裝,怎么好玩怎么做。亮緞黑袍,當(dāng)胸是五彩補(bǔ)子,補(bǔ)子上挖鑲一個彩色的王八;粉底靴子烏紗帽,帽子兩邊用螺旋銅絲挑起的帽翅上邊,各畫一個老錢,一動一顫悠。何老三往身上一穿,笑翻了天,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滾,有人還尿了褲子。
打這天開始,菜市東這幫人就以何老三為主角,開始編排演練起這道會來。天天后晌,只要人湊齊了,就把何老三叫來,折騰得興致勃勃。自打大明永樂年間起,葛沽許多地方都有一道拿手的花會,唯獨(dú)菜市東沒有,故而都說菜市東沒能人,這回菜市東要露一手,賺回面子,光照葛沽。
轉(zhuǎn)年三月二十三,何老三上了娘娘會。這道會的會名叫作:告縣官。上街出會時,給安排在清平竹馬會和長樂高蹺會的中間。各道會全要邊走邊演,從頭演到尾;唯獨(dú)何老三的“告縣官”只露一面。當(dāng)各會又跳又唱一路下來,到了中街的街口,前邊的清平竹馬會接著往前走,長樂高蹺會停下來,中間空出一塊空地。跟著鑼鼓一響,一個瘦巴巴、禿腦袋、身穿藍(lán)袍的會頭走上來,先叫一聲“菜市東老會告縣官”,跟著扯著脖子喊道:“有冤的叫冤,有屈的叫屈,縣老爺來了!”
人們一聽,奇了。歷年從來沒有這么一道會,怎么叫老會,又叫“告縣官”,哪兒來的縣官,誰?
在擁滿街口人群的目光里,照見一個奇頭怪臉、只有半人高的家伙,搖頭晃腦走了出來!這矬,這怪,這丑,這荒唐;是官又不是官,官裝是戲裝,是誰?跟著有人眼尖,認(rèn)出是何老三!于是大叫一聲“何老三”,立即哄天大笑。其實認(rèn)出何老三并不難,他除去身上的戲裝,只在眉心抹一塊戲里丑角臉上白色的豆腐塊,完全用不著再化妝,原模原樣就足夠了!他扮的這是哪出戲哪個官?
更叫人們驚奇的是何老三這個怪家伙,居然還會演戲,是誰傳藝給他,還是戲神附體?瞧他一步三晃,頭搖,腰擺,胯扭,左一蹦右一跳。兩手端著腰圈,上下舞動,腦袋上的老錢帽翅一顛一顛,仿佛隨著鑼聲鼓點。瞧他一舉手一投足,一招一式,全都有姿有態(tài)。這就把站了滿街的人全看傻眼了。
下邊便是何老三用他那老娘兒們腔兒,一字一句,好似戲里的道白,說道:
“今兒,本官來到葛沽,專為百姓消解夙怨,擺平不平之事。誰心里不痛快,叫誰惹得不痛快,快快前來告訴本官,本官立馬就辦。”
這話音剛落,就有一人跑上來,給何老三跪下,說他鄰居屠夫馬大刀的兒子霸道,那天強(qiáng)親了他閨女一口。他去找馬大刀告狀,馬大刀非但不揍他兒子,反說:“我兒子才十二歲,你閨女九歲,親一口算嘛。”他不敢惹馬大刀,但這事像一口氣,憋在他心里一年多,一直咽不下去。
何老三立即傳令叫人把馬大刀帶上來,訊明屬實,便說:“孩子雖小,不管就是縱容,大了不就去欺侮民女?”然后提高嗓門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押下去,關(guān)起來,罰他半天不準(zhǔn)出屋!”
馬大刀還想爭辯,何老三扭過頭不理他。馬大刀身子有勁兒,四個上來押他的漢子更有勁兒,一動手把他押走。
人居然就這么押走了,據(jù)說還真的關(guān)進(jìn)鎮(zhèn)里一間小屋,關(guān)了足足半天,誰也沒見馬大刀露面,馬大刀還不鬧翻了天?何老三真的這么厲害?難道何老三這縣官,不是假的是真的?
可是誰知道,人家馬大刀關(guān)在屋里,比在外邊還舒服,還好玩,還快活。屋里有魚有蝦有肉有酒,那幾個帶他來的人,都是這道“告縣官”會里的人,進(jìn)了屋就給馬大刀點煙斟茶,好話哄他,陪他打牌,讓他贏錢。只是想盡法子不叫他出去,他也不會出去,有吃有喝有玩多美多樂。完事馬大刀到處說:“要關(guān)老子半個月,老子準(zhǔn)長十斤肉。”
馬大刀高興這種假被關(guān),那個告狀人卻高興告贏了狀。從此怨結(jié)全消,相安無事。人們看出這道會的厲害,開著玩笑,熱熱鬧鬧,真真假假,就把結(jié)在人間的疙瘩解開。官府也沒這種本事。從此,菜市東叫人高看一眼,“告縣官”名揚(yáng)葛沽。年年三月二十三娘娘會,“告縣官”都必有彩。
更出彩的是何老三。雖然“告縣官”每年只露一面,告狀的人不同,告狀的事不同,但他全能化解了結(jié),說話不偏不倚,合情合理。在葛沽人眼里何老三不單是一位好官,為民做主,疏解小百姓的種種不和;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丑角,叫人生愛。他丑,卻丑中見美。
可是后來,事情意外生了變化。一位外來到任天津的縣官,久聞葛沽娘娘盛會來觀看,當(dāng)看到“告縣官”這道會時,臉色沉下來說道:“我是縣官,告縣官是告我嗎?”
鎮(zhèn)里的官員忙說:“不是告您,是向您告狀,求大人為民做主。”
這一解釋等于說這新來的縣官無知。縣大人更不高興,歪個詞兒說:
“一縣之長能這么丑怪嗎?補(bǔ)子上還畫個王八!”
說完抬起屁股,出門上轎,起駕回城。
就這么幾句話,從此葛沽的娘娘會上,再見不到這道“告縣官”。連何老三的影兒也瞧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