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作家薩利·魯尼被類比成當代菲茨杰拉德和塞林格,但她的大獲成功顯示—— 用傳統(tǒng)寫作方式處理網生代的細節(jié),仍然奏效
BBC根據薩利·魯尼小說《普通人》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劇照。
論文學社交圈的認可度,愛爾蘭姑娘薩利·魯尼被類比成當代的菲茨杰拉德和塞林格,是有道理的。她在2017年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聊天記錄》,翌年,她的第二本長篇《普通人》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即將播出的BBC版12集電視劇“忠實地、逐頁地”改編了原作,要知道,上一次讓BBC翻拍時“逐頁改編”的小說是伊夫林·沃的《故園風雨后》。
英國《衛(wèi)報》的書評專欄作者說,把剛出道的作家比作菲茨杰拉德或塞林格,有點不吉利,想想菲茨杰拉德盛年沉淪于名利場,去好萊塢之后被不斷打擊,短暫的一生受困于酒精和挫敗;塞林格早早地自絕于文學圈,深居簡出,如果沒有他兒子,我們將永遠讀不到他后半生面向內心的文字。給聲名鵲起的年輕人貼上“當代菲茨杰拉德”或“女版塞林格”的標簽,簡直是詛咒。但市場需要,“迷惘的一代酗酒,垮掉的一代嗑藥,魯尼的千禧一代沉迷于App和聊天軟件,社交網絡是這代人的酒精和大麻”,諸如此類的口號很有助銷量。
青春寫作,被銘記與被遺忘的
魯尼是個聰明冷靜的姑娘,她在接受英國記者的訪談里有段話說得漂亮:“除了我自己,我不能給任何人代言。我覺得能把自己的心意表達清楚就夠難的。我不介意我的小說因為技術不夠好而被差評,但不能接受‘它失敗是因為它沒能說出一代人的心聲’,我壓根沒有這想法。”
在時代的語境中討論當代作品,或時過境遷以后,把特定的作品放置在特定語境中考量,這是常見的文化研究的思路。文學經紀人卡羅琳娜·薩頓有不同的看法。她回顧自己的職業(yè)經驗:每當一批新的寫作者出現,被重視的總是他們對當代生活的具象呈現,作品發(fā)布的背景,以及是否傳達不同于前一代人的價值觀念,而修辭的重要性被低估了,其實,“決定一部作品力度和可流傳度的,從來不是種族、階層、性別這些爭議議題。”《紐約客》的小說編輯黛博拉·翠斯曼給出同樣的觀點。1997年以來,翠斯曼平均每周要面對200-300份投稿,“能讓一個作者脫穎而出的,從來不是他/她能否正面強攻時代議題,而是處理素材的技法。”
來看這些曾被貼過“代際代言”標簽的作家和作品:菲茨杰拉德的成名作《人間天堂》,寫公子哥埃默里的驕傲和迷茫;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里,迪安是浪蕩兒,而敘述人薩爾是心灰意冷的布爾喬亞體面小伙兒;B·E·埃利斯在21歲以《比零還少》震驚英美文壇,小說主角是一群洛杉磯的闊少們,在極度豐富的物質環(huán)境中被異化成群鬼;扎迪·史密斯在劍橋大學讀書時,寫出了《白牙》,這本“懷著巨大野心寫成”的作品里,混血姑娘艾麗目睹了移民熔爐的倫敦郊外社區(qū)里,幾個中產之家離鄉(xiāng)背井后的剝離、顛覆和拔根而起的痛苦重生。
把魯尼的《聊天記錄》和《普通人》放到上述作品的集合中討論,它們的共同點除了“青春書寫”這頂大而化之的帽子,更明確的共性在于小說的主角不是“時代的大多數”,作天作地的姑娘小伙兒們出身非富即貴,享受著“何不食肉糜”的既得利益和幸存偏差,仍然過不好他們的前半生。階層躍升的焦慮、結構不公的傷害以及性別平權的抗爭,這些在任何時代都屬于正統(tǒng)的議題,在這些杰作中卻是缺席的。
反而是一些在出版時被認為“代言發(fā)聲”的作品,飛快地被擠出文學的會客廳。《沙丁魚之日》里一籌莫展的英國礦區(qū)男孩,才是1950-60年代集體絕望的年輕人的縮影;《伯格》出版時,作者安妮·奎因被盛贊“用貝克特式的筆法寫出了英國勞工階層年輕人的吶喊”;埃德娜·奧布萊恩的《鄉(xiāng)村姑娘》極罕見地刻畫了1960年代愛爾蘭村鎮(zhèn)少女“長大成人”的過程,但這部作品一直被劃歸成鄉(xiāng)土文學的樣本……這些昔日的“時代橫截面”,隨著時代的翻篇而翻篇了。
在文學作品里尋找“一代人”是一種幾乎肯定會失敗的企圖,因為在文學的功能里,沒有為集體代言這一項。正如布羅茨基在一次演講里說:藝術作品,尤其是文學作品,總是單獨地面向一個人,與個體發(fā)生直接的關系,沒有中間人。歷史需要的代言人不會喜歡藝術和文學,因為文學越是出色,就和充滿重復的生活之間區(qū)別越大。
用傳統(tǒng)的方式書寫當代細節(jié)
布羅茨基提出“在文學中,美學先于倫理”這個觀點時,談到藝術的發(fā)展意味著創(chuàng)作者不斷為素材找到新的美學解答。
從菲茨杰拉德到凱魯亞克,從瓊·迪迪恩到埃利斯,即便作者本人當時未必有文體實驗的自覺,以事后之明來看,“小說”的宏觀框架和微觀技法在這些人的作品中完成一輪接一輪的變異。
埃利斯本人最近自賣自夸地談了談《比零還少》。他回憶,當年的創(chuàng)作出于單純的逆反心理:能不能有一種青春文學就“寫青春的困惑和麻木”,既不是人生啟示錄,也不是道德訓誡劇?35年過去了,他重讀這本小說,覺得“公子哥的花式作死情節(jié)”不值一提,而它的可讀性甚至與內容毫無關系,“用反情節(jié)的筆法,寫出無所事事的無聊情境里巨大的張力。”
細讀《聊天記錄》和《普通人》,會發(fā)現“尋找小說新美學”的文體焦慮在這兩部作品中是不存在的。兩部作品給人的直觀第一印象,在于極簡主義的文本,直白,準確,沒有花哨的修辭,符合當代的“無印良品”美學,用簡潔定義一種新的優(yōu)雅。作者用干凈的修辭從容地鋪陳細節(jié),小說的可讀性在于細節(jié)的組合和節(jié)奏,這是一場很慢的檢視,愉悅來自于被遮蔽的細節(jié)逐漸地被發(fā)現。可以理解BBC在改編拍攝《普通人》時不愿刪去任何內容,因為敘事里好看的、獨特的,全是文學少女視角下的當代生活細節(jié)——年輕的、富足的、網生代的。
埃利斯覺得《聊天記錄》“沒意思”的地方,恰恰讓很多寫作者和評論家如釋重負:薩利·魯尼讓人們看到,小說這門形式還沒有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哪怕是19世紀的路徑,也還走得下去。最初發(fā)表魯尼的短篇小說的編輯說:“我們覺得她寫得好,就是因為她沒有石破天驚的‘新’。我喜歡她塑造人物的生動感,以及人物關系中充滿生命力的流動感,她敏銳地感受著兩性關系中的粗暴和脆弱、控制和反控制,這些在19世紀小說中就存在了,區(qū)別只在于那時的男女主角寫信,現在他們發(fā)短信。她的文本成為一種文學的證明,就是用傳統(tǒng)的方式處理這個時代的細節(jié),仍然是奏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