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作者:【德】帕特里克?聚斯金德 李清華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月 ISBN:978-7-5327-8237-6
第一章
十八世紀,在法國曾出現(xiàn)過一個人。那時代人才輩出,也不乏天才和殘暴的人物。此人便是最有天才和最殘暴的人物之一。這兒要講的就是這個人的故事。他名叫讓一巴蒂斯特?格雷諾耶。與其他天才怪杰,例如德?薩德、圣鞠斯特、富歇、波拿巴的名字相反,他的名字今天已被人遺忘,這肯定不是因為格雷諾耶在自高自大、蔑視人類和殘忍方面,簡而言之,在不信神方面化這些更有名氣的陰險人物略遜一籌,而是因為他的天才和他的野心僅僅局限在歷史上沒有留下痕跡的領(lǐng)域:氣味的短暫的王國。
在我們所說的那個時代,各個城市里始終彌漫著我們現(xiàn)代人難以想象的臭氣。街道散發(fā)出糞便的臭氣,屋子后院散發(fā)著尿臭,樓梯間散發(fā)出腐朽的木材和老鼠的臭氣,廚房彌漫著爛菜和羊油的臭味;不通風的房間散發(fā)著霉臭的塵土氣味,臥室發(fā)出沾滿油脂的床單、潮濕的羽絨被的臭味和夜壺的刺鼻的甜滋滋的似香非臭的氣味。壁爐里散發(fā)出硫磺的臭氣,制革廠里散發(fā)出苛性堿的氣味,屠宰場里飄出血腥臭味。人散發(fā)出汗酸臭氣和未洗的衣服的臭味,他們的嘴里呵出腐臭的牙齒的氣味,他們的胃里嗝出洋蔥汁的臭味;倘若這些人已不年輕,那么他們的身上就散發(fā)出陳年干酪、酸牛奶和腫瘤病的臭味。河水、廣場和教堂臭氣熏天,橋下和宮殿里臭不可聞。農(nóng)民臭味像教土,手工作坊伙計臭味像師傅的老婆,整個貴族階級都臭,甚至國王也散發(fā)出臭氣,他臭得像猛獸,而王后具得像一只老母山羊,夏天和冬天都是如此。因為在十八世紀,細菌的破壞性活動尚未受到限制,人的任何活動,無論是破壞性的還是建設性的,生命的萌生和衰亡的表現(xiàn),沒有哪一樣是不同臭味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當然,巴黎最臭,因為巴黎是法國最大的城市。而在巴黎市內(nèi),又有一個地方,即在弗爾大街和鑄鐵廠大街之間,也就是圣嬰公墓,那里其臭無比,簡直像地獄一樣臭。八百年間,人們把主官醫(yī)院和附近各教區(qū)的死者往這里送;八百年間,每天都有數(shù)十具尸體裝在手推車上運來,倒在長長的坑里;八百年間,在墓穴和尸骨存放所里,尸骨堆積得一層又一層。直至后來,在法國革命前夕,幾個理尸坑危險地塌陷以后,從公墓里溢出的臭氣不僅引起附近居民的抗議,而且導致他們真正起來暴動,這時這地方才被封鎖起來,被廢棄了,千百萬塊尸骨和頭蓋骨才被鏟出,運到蒙馬將奪牌地下基地.,人們在這地方建起了一個食品.交易市場。
在這兒,就在這整個王國最臭的地方,一七三八年七月十七日,讓一巴蒂斯特?格雷諾耶來到了這個世界上。那一天是這一年最熱的舊子之一。炎熱像鉛塊一樣壓在公墓上激動城外壓到鄰近甜街巷全,蒸氣散發(fā)去爛厥果和燒焦的獸角混合在一道的氣味。格雷諾耶的母親在臨產(chǎn)陣痛開始時,正站立在弗爾大街的一個魚攤旁,為早些時候掏去內(nèi)臟的鯉魚刮魚鱗。這些魚據(jù)說是早晨才從塞納河拖來的,可是此時已經(jīng)散發(fā)出陣陣惡臭,它們的臭味已經(jīng)把尸體的臭味淹沒了。格雷諾耶的母親既沒有注意到魚的臭味,也沒有注意到尸體的臭味,因為她的鼻子已經(jīng)遲鈍到麻木的程度,何況她的身子正疼,而疼痛使她的感官接受外界刺激的能力完全喪失了。她一心一意指望疼痛能夠停止,指望令人討厭的分娩能盡快結(jié)束。這是她生的第五胎。五次她都是在這兒魚攤旁完成的,五次生的都是死胎或半死胎,因為在這兒生下來的血淋淋的肉,同撂在那里的魚肛腸沒有多大區(qū)別,而且也沒活多久,到了晚上,不管是魚肛腸,還是生下來的肉,或是其他的東西,都被統(tǒng)統(tǒng)鏟走,裝在手推車上運往公墓或是倒進河里。今天這一次看來又是如此。格雷諾耶的母親還是個青年婦女,二十五歲,還相當漂亮,嘴里牙齒差不多都在,頭上還有些頭發(fā),除了痛風、梅毒和輕度肺結(jié)核外,沒有患什么嚴重的疾病,她希望能夠長壽,或許再活上五年或十年,或許甚至能夠結(jié)一次婚。作個手工業(yè)者的受人尊敬的填房,或是…格雷諾耶的母親希望一切很快過去。當分娩陣痛開始時,她蹲到宰魚臺下,在那兒像前五次那樣生產(chǎn),用宰魚刀割去剛生下來的東西的臍帶。但是隨后因為炎熱和臭氣——她并沒有聞到臭氣的臭,而是聞到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麻醉人的氣味;她覺得,就像一塊田里的百合花,或是像一間狹小的房間養(yǎng)了太多的水仙花產(chǎn)生的氣味——她暈了過去,向一邊跌倒,從宰魚臺下跌到路中央,并在那里躺著,手里握著宰魚刀。
人們呼喊著,奔跑著,圍觀的人站成圈子,有人把警察叫來了。格雷諾耶的母親依然躺在路上,手里握著那把刀。后來她慢慢地蘇醒過來。
“你出了什么事?”
“沒事。”
“你拿刀干什么?”
“不干什么。”
“你裙子上的血哪兒來的?”
“宰魚沾上的。”
她站起來,把刀子扔掉,走開去洗身子。就在這時,宰魚臺下那才生下來的東西出乎意料地哭了起來。大家朝臺子下看去,發(fā)現(xiàn)新生兒就在魚肚腸和砍下的魚頭中間,上面停了一堆蒼蠅,于是便把他拖了出來。人們照章辦事,把嬰兒托付給一個乳母,而母親則被捕了。由于她供認不諱,而且是毫無顧慮地承認,她確實是想像前五次那樣做法,把生下來的東西撂在宰魚臺下任其死去,于是人們就對她起訴,她因為多次殺嬰罪而被判處死刑。幾星期后,她在沙灘廣場上被斬首。
這嬰兒在這期間已經(jīng)換了三個乳母。沒有哪個愿意長期收養(yǎng)他。據(jù)說這是因為他吃得太多,一人吸吮兩個人的奶水,把供其他嬰兒的奶都吸光,因而就剝奪了乳母維持生活的手段,因為乳母光是喂養(yǎng)一個嬰兒無利可圖。主管的警官,一個叫拉富斯的男子,對這事情感到厭煩,打算讓人把這小孩送到圣安托萬大街的棄嬰和孤兒收容所;從那兒出發(fā),每天都有一批小孩轉(zhuǎn)送到魯昂的國立大育嬰堂。但是當時運送都是靠腳夫使用韌皮編的背簍進行的,為了提高效率,每只背簍一次裝進多達四個嬰兒;因此在運送途中死亡率特別高。由于這個緣故,背簍的搬運者被通知只能運送受過洗禮的嬰兒,而且這些嬰兒必須有在魯昂蓋章的正規(guī)運送證。由于格雷諾耶這嬰兒既未受洗禮,又沒有二個名字可以正正規(guī)規(guī)地填在運送證上;再說,警察局不允許把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孩棄置于收容所的門口——若是這么做,就會使完成其他手續(xù)都變得多余了,也就是說,由于運送小孩可能產(chǎn)生的一系列行政技術(shù)方面的困難,同時也由于時間緊迫,警官拉富斯只好放棄了他原來的打算,把這男嬰交給一個教會機構(gòu),換取了一張收條,這樣,人家可以在那里為這小孩洗禮,并對他以后的命運做出安排。于是人家把他交給圣馬丁大街的圣梅里修道院。他在那兒受洗禮,被取名讓一巴蒂斯特。因為修道院院長這一天情緒特佳,而且他的慈善基金尚未用完,所以這小孩就沒有送到魯昂,而是由修道院出錢請人喂養(yǎng)。于是他被交給住在圣德尼大街的一個名叫讓娜?比西埃的乳母,為此她每周獲得三個法郎的報酬。
幾星期后,乳母讓娜?比西埃手里提了個籃子站在圣梅里修道院的門口,對給她開門的長老泰里埃——一個約莫五十歲、身上有點醋味的禿頭僧侶——說了聲“瞧這個!”,然后便把籃子放在了門檻上。
“這是什么?”泰里埃問道,把身子彎向籃子上方,用鼻子嗅嗅,因為他猜想這是可以吃的東西。
“弗爾大街殺嬰女人的私生子!”
長老把手指伸進籃子里掏搗,使正在睡覺的嬰兒的臉露出來。
“他的臉色真好看。紅潤潤的,養(yǎng)得好極了!”
“因為他把我的奶水全吸光了。因為他像個抽水機把我抽干了,只留下一把骨頭。但是現(xiàn)在可以結(jié)束了。你們自己繼續(xù)喂養(yǎng)吧,用山羊奶,用粥,用蘿卜汁。這雜種什么都吃。”
泰里埃長老是個和氣的人。他負責管理修道院的慈善基金,負責把錢分發(fā)給窮人和急需的人。他期望著人家向他道謝,在別的方面不來打攪他。他對技術(shù)上的細小事情非常反感,因為小事就意味著困難,而困難就意味著擾亂他的平靜心情,這一點他絕對不能忍受。他就連自己開門也感到惱火。他希望來人把籃子拿回家去,別再用這嬰兒事情打攪他。他慢騰騰地站直身子,一口氣把這乳母散發(fā)出來的奶味和像乳酪一樣白的羊毛氣味吸入。這是人們喜歡聞的一種香味。
“我不明白你要什么。我不明白你的目的何在。我只能想到,若是這嬰兒繼續(xù)吃你的奶,再吃一段時間,這對嬰兒是絕對無害的。”
“對他當然沒有什么,”乳母嘎嘎地回話說,“但是對我卻有害。我已經(jīng)瘦了十磅,而我卻吃了三個人吃的東西。為了什么?就為每周拿三個法郎嗎?”
“原來如此,我懂了,”泰里埃幾乎輕松地說道,“我全明白了:這又是錢的緣故。”
“不是,”乳母說。
“是的!這總是錢的問題。如果有人敲這扇門,總是和錢有關(guān)。我曾經(jīng)希望,我開了門,站在那里的人是為別的什么事來的。例如有人為送點小禮物而來。比方說送些水果或硬殼果。現(xiàn)在正是秋天,可以送的東西不是很多嘛!也許是送花。也許有個人跑來,友好地說:‘上帝保佑,泰里埃長老,我祝您日子過得好!’可是我似乎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來者若不是乞丐,就是個小商販;如果不是小商販,那么就是個手工業(yè)者。如果他不要求施舍,那么他就是來要求付款的。如今我根本不能上街。若是我上街,才走三步就會被要錢的人包圍起來!”
“包圍您的人當中不會有我,”乳母說。
“但是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不是這個教區(qū)里唯一的乳母。這兒有數(shù)百個第一流的乳母或保姆,她們?yōu)榱嗣恐苣苣玫饺齻€法郎,正爭先恐后地要用自己的奶水來喂養(yǎng)這個討人喜歡的嬰兒,或者是用粥、果汁或其他營養(yǎng)品來喂他……”
“那就把他交給她們當中的一個去吧!”
“……另一方面,把小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不好。誰知道他吃別人的奶會不會像吃你的奶一樣長得這么好、你得知道。他已經(jīng)習慣了你的乳香味和你的心臟的搏動。”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個乳母散發(fā)出來的熱烘烘的氣味。隨后,他發(fā)現(xiàn)他的話對她毫無影響,就說:
“現(xiàn)在你把這小孩抱回家去!這件事我再跟修道院院長商量一下。我將向他提個建議,以后每星期給你四個法郎。”
“不,”乳母說。
“那么一言為定:五法郎!”
“不行。”
“你究竟要多少錢?”泰里埃沖著她高聲喊道,“五法郎對于喂養(yǎng)一個嬰兒這樣次要的工作已經(jīng)夠多了!”
“俄壓根兒不要錢,”乳母說,“我要把這雜種從家里弄走。”
“但這究竟是為什么,親愛的太太?”泰里埃說,又把手指伸進籃子里摸摸。“這的確是個可愛的小孩。他臉色紅潤潤的,他不哭鬧,乖乖地睡著,而且他已經(jīng)受過洗禮。”
“他著了魔。”
泰里埃迅速把自己的手指從籃子里抽出來。
“不可能!一個嬰兒著了魔,這絕對不可能。嬰兒還不是個人,而是個猿人,他的靈魂還沒有完全形成。魔鬼對他不感興趣。是不是他已經(jīng)會說話了?是不是他身上在抽搐?他動過房間里的東西嗎?他身上散發(fā)出惡臭嗎?”
“他根本沒有氣味。”乳母說道。
“果不其然,這是個明顯的特征。假如他著了魔,那么他必定會散發(fā)出臭氣的。”
為了安慰乳母,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泰里埃把提籃舉了起來,舉到自己的鼻子底下。
“我沒聞到什么怪味。”他嗅了一會兒說道,“確實沒有什么怪味。不過我覺得,尿布里似乎有股味。”他把籃子朝她舉過去,好讓她來證明他的印象。
“我指的不是這個,”乳母沒好氣地說,一邊把籃子推開。“我不是說尿布里的氣味。他的大小便的氣味都正常。我是說他本人,這個小雜種本人沒有什么氣味。”。──“因為他身體健康,”泰里埃叫道,“因為他身體健康,所以他沒有氣味!只有生病的小孩才有氣味,這是盡人皆知的。眾所周知,一個出天花的小孩有馬糞臭,一個患猩紅熱的小孩有爛蘋果味,而一個得了肺結(jié)核病的小孩則有洋蔥味。他這些氣味都沒有,他的身體健康。你是不是要他有股臭味?你自己的小孩是不是散發(fā)出臭氣了?”
“不,”乳母說道,“我的孩子散發(fā)出人間兒童應該有的氣味。”
泰里埃小心翼翼地把提籃放回到地上,因為他覺得,對乳母執(zhí)拗不從的憤怒已經(jīng)使他胸中升騰起激昂的情緒。在接下去的爭論中,他免不了要動用兩只臂膀來作出更自由的姿勢,他不想因此而使嬰兒受到傷害。當然他首先把兩手攏在背后,沖乳母挺出他的尖肚皮,厲聲地問道。
“稱是不是堅持認為,一個普通的小孩,而且他畢竟是個上帝的孩子——我得提醒你注意,他已經(jīng)受過洗禮——必須有氣味?”
“是的,”乳母說。
“此外你還堅持認為,假如小孩沒有你所認為應該有的那種氣味,那么他就是魔鬼的孩子?你啊,你這個圣德尼大街的乳母讓娜?比西埃!”
他把放在背后的左手伸出來,把食指彎曲得像個問號,威脅地舉到她的面前。乳母在思索著。她覺得談話一下子轉(zhuǎn)變?yōu)樯駥W上的質(zhì)問,很不對勁,她在這種質(zhì)問中必定會輸給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乳母支吾地回答,“至于這事情和魔鬼有無關(guān)系,泰里埃長老,您自己來判斷吧,這事情不屬于我管。只有一點我是知道的:我怕這嬰兒,因為他沒有小孩應該有的氣味。”
“啊哈!”泰里埃滿意地說,又讓手臂像鐘擺一樣擺回原來的位置,“那么我們就不談同魔鬼有關(guān)的事吧。好的。但是請你告訴我:按照你的想法,如果一個嬰兒有了他應該有的氣味,這氣味究竟是怎樣的呢?你說呀?”
“這氣味應該好聞,”乳母說道。
“什么叫做‘好聞’?”泰里埃對著她吼叫,“許多東西的氣味都好聞。一束薰衣草的氣味好聞。肉場的味兒好聞。阿拉伯人的花園散發(fā)出好聞的氣味。我想知道,一個嬰兒該散發(fā)出什么氣味?”
乳母猶豫不決。她當然知道嬰兒有什么氣味,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已經(jīng)喂過、撫養(yǎng)過和吻過數(shù)十個嬰兒,搖著他們?nèi)胨谝估镉帽亲泳湍苷业剿麄儯踔连F(xiàn)在她的鼻子里也清楚地帶有嬰兒們的氣味。但是她從來未用語言表達過。
“說呀!”泰里埃吼叫著,不耐煩地彈著自己的手指甲。
“好吧,”乳母開始說道,“這不是那么好說的,因為……因為雖然他們的氣味到處都好聞,可是他們并不到處都是一個味兒。長老,您可明白,就以他們的腳作例子,它們的氣味就像一塊光溜溜的暖和的石頭——不,更確切地說是像奶酪…。或者像黃油,像新鮮的黃油,是的,千真萬確,他們的氣味像新鮮的黃油。他們的軀干的氣味就像……像放在牛奶里的千層餅;而在頭部,即在頭頂上和頭的后部,那幾頭發(fā)卷了起來,長老,您瞧,就在這兒,在您已經(jīng)不再長頭發(fā)的這個部位……”她輕輕地拍拍泰里埃的禿頭,他對這滔滔不絕的蠢話一時竟無言以對,順從地把頭低下來。“……在這兒,確確實實在這兒,他們散發(fā)的氣味最好聞。這兒散發(fā)出焦糖味,這氣味那么甜,那么奇妙,長老。您想象不到!假如人家聞到他們的氣味,那么一定會喜歡他們,無論他們是自己還是別人的孩子。嬰兒的氣味必定是這樣,而不是別樣。如果他們沒有這樣的氣味,他們的頭頂上根本沒有氣味,例如這個雜種,他的氣味比冷空氣還不如,那么……您想怎樣解釋,就怎樣解釋好了,長老,可是我,”她鐵下心來,把兩臂交叉在胸前,對在她腳前的提籃投以厭惡的目光,仿佛籃子里裝著癩蛤蟆似的,“我讓娜?比西埃決不再把這個帶回家!”
泰里埃長老緩緩地抬起低垂的頭,用一只手指持幾下光禿的頭,仿佛他要理一理頭發(fā),像是偶然似的把手指放到鼻子下,若有所思地聞聞。
“像焦糖……?”他問道,并試圖恢復他那嚴厲的音調(diào),“…焦糖!你知道焦糖嗎?你已經(jīng)吃過了?”
“沒有直接嘗過,”乳母說道,“但是我有一次到過圣奧諾雷大街的一家大飯店,我看到人家是怎樣把融化的糖和乳脂制成焦糖的。它藥味道非常好聞,我始終忘不了。”
“好了,夠了,”泰里埃說著,把手指從鼻子底下拿開,“你別說了!在這樣的水平上繼續(xù)和你交談,對我來說尤其費勁。我現(xiàn)在可以肯定,無論出于何種理由,你都拒絕繼續(xù)喂養(yǎng)托給你的嬰兒讓一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并把他送還給他的臨時監(jiān)護者圣梅里修道院。我覺得難過,但是我大概無法改變。你被解雇了。”
他拎起提籃,再次吸一口風吹過來的熱烘烘的羊毛般的奶味。
泰里埃長老是個有學問的人。他不僅研究過神學,而且也讀過哲學作品,同時還從事植物學和化學的研究。他頗為注重他的批判精神的力量。誠然、他并未像某些人走得那么遠對圣經(jīng)的奇跡和預言或圣經(jīng)本文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即使嚴格地說,光用理智是不能解釋它們的,甚至它們往往是同理智直接抵觸的。他情愿不接觸這些問題,他覺得這些問題令人不快,只會把他推到尷尬不安和危險的境況中,而在這種境況中,正是為了永順其理智,人們才需要安全和寧靜。但是他最堅決反對的,則是普通人的迷信行為:巫術(shù),算命,佩帶護身符,邪魔的目光,召喚或驅(qū)除鬼神,滿月時的符咒騙術(shù)等等——在基督教鞏固自己的地位一千多年之后,這些異教的風俗習慣遠沒有徹底根除,這確實令人悲哀!所謂的著魔和與惡魔訂約,如若仔細地進行觀察,絕大多數(shù)情況也是迷信的說法。雖然惡魔本身的存在是必須否定的,惡魔的威力是值得懷疑的,但泰里埃不會走得這么遠,這些問題觸動了神學的基礎(chǔ),對于這些問題作出結(jié)論,那是其他主管部門的責任,而不是一個普通僧侶的事。另一方面,事情非常明顯,即使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例如那個乳母,堅持說她發(fā)現(xiàn)有魔鬼騷擾,魔鬼也是決不會插手的!她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魔鬼,這恰恰清楚不過地證明,這兒是找不到魔鬼蹤跡的,因為魔鬼做事不會笨到如此地步,竟讓乳母讓娜?比西埃發(fā)現(xiàn)它的馬腳,況且還是用鼻子!用原始的嗅覺器官,五官中最低級的器官!仿佛地獄就散發(fā)出硫磺味,而天堂卻是香味和沒藥味撲鼻似的!最糟糕的迷信是在最黑暗、最野蠻的史前時代,當時的人還像野獸那樣生活,他們還沒有銳利的眼睛,不能識別顏色,卻自以為可以聞出血腥味,他們認為,從敵人中可以嗅出朋友來,從吃人的巨人、糧形人妖和復仇女神中可以嗅出朋友來,他們把發(fā)臭的、正在冒煙的火烤供品帶給他們殘暴的神。太可怕了!“傻瓜用鼻子看”勝過用眼睛。在原始信仰的最后殘余被消滅之前,或許上帝賜予的理智之光還得繼續(xù)鎮(zhèn)射千年之久。
“啊,可憐的嬰兒!清白無辜的小生命!你躺在提籃里睡覺,對于別人厭惡你卻一無所知。那個無恥的女人竟敢武斷地說你沒有孩子們應該有的氣味。是的,我們對此還有什么好說的?杜齊杜齊!”
他把籃子放在兩個膝蓋上輕輕地搖動,用手指撫摸嬰兒的頭部,不時地說著“杜齊杜齊”,他認為這是安慰和撫愛兒童的一種表達方式。“人家說你有焦糖味,真是荒謬,杜齊杜齊!”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指頭抽回來,放在鼻子底下聞聞,可是除了聞到他中午吃下去的酸菜的味道外,什么氣味也沒有。
他遲疑了片刻,環(huán)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接著他把提籃舉起,把他的大鼻子伸進去,伸到嬰兒稀薄的紅頭發(fā)恰好可以給他的鼻孔抓癢,就在嬰兒的頭上嗅了起來,他希望能嗅到一種氣味。他不大知道嬰兒的頭部應該有什么氣味。當然不會有焦糖味,這一點他確認無疑,因為焦糖就是糖漿,而一個生下來到現(xiàn)在只吃奶的嬰兒,怎么會有糖漿味呢?他本可以有奶的味兒,有乳母的奶味。但是他卻沒有奶的氣味。他可能有皮膚和頭發(fā)的味兒,或許還有點小孩的汗味。泰里埃嗅呀嗅呀,期待著嗅出皮膚和頭發(fā)的氣味,嗅出一點兒汗味。但是他什么也沒嗅到。無論如何也嗅不到什么氣味。他想,嬰兒或許是沒有氣味的,事情大概就是如此。嬰兒只要保持清潔,是不會有氣味的,正如他不會說話、跑步和寫字一樣。這些技能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會的。嚴格地說,人是到了青春期才散發(fā)出香味的。事情就是這樣,而不是別樣!“少年追求異性,少女像一朵潔白的水仙花開放,散發(fā)出芳香……”賀拉斯不是這樣寫過嗎?而古羅馬人對此也有所了解!人的香味總是一種肉體的香味——即一種罪惡的香味。一個嬰兒做夢也從來不會見到肉欲的罪孽,怎么會有氣味呢?他應該有什么氣味?杜齊杜齊?根本沒有!
他又把籃子放到膝蓋上,輕輕地像蕩秋千那樣搖動起來。嬰兒仍睡得沉沉的。他的右拳從被子下伸了出來,小小的,紅潤潤的、偶爾碰到臉頰。泰里埃微笑著,突然覺得自己心曠神怕。剎那間,他浮想聯(lián)翩,覺得自己就是這孩子的父親,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是僧侶,而是一個正常的公民,也許是個守本分的手工業(yè)者,娶了個老婆,一個善良熱情的、散發(fā)出羊毛和奶的香味的女人,并同她生下一個兒子,此時他正把兒子放在膝蓋上搖著,這是他自己的孩子,杜齊杜齊……想到這些,他的心情愉快。這種想法是如此合情合理。
一位父親把自己的兒子放在膝蓋上,像蕩秋千一樣搖動,杜齊杜齊,這是一幅像世界一樣古老的圖畫,而只要這個世界存在,它總是一幅新的美的圖畫,啊,就是這樣!泰里埃的心里感到溫暖,但在心情上卻是感傷的。
這時小孩醒來了。首先是鼻子開始醒的。一點點大的鼻子動了起來,它向上抬起嗅嗅。它把空氣吸進去,然后一陣陣噴出來,有點像打噴嚏似的。隨后鼻子撅了起來,孩子睜開眼睛。眼睛的顏色尚未穩(wěn)定,介于牡賑灰色和乳白的奶油色之間.仿佛由一層新稠的面紗蒙著,顯然還不太適于觀看。泰里埃覺得,這對眼睛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他。而鼻子則不同。小孩的無神的雙眼總是斜著看,很難說在看什么,而他的鼻子則固定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泰里埃有個非常特別的感覺,仿佛這目標就是他,就是泰里埃本人。小孩臉部中央兩個小鼻孔周圍的小小鼻翼,像一朵正在開放的花在鼓起。或者更確切地說,小小的鼻器宛如種植在國王植物園里那些肉食小植物的殼斗。像那些殼斗一樣,小小的鼻翼似乎也在發(fā)出令人害怕的具有吸力的氣流。泰里埃覺得,仿佛這小孩是用鼻孔來看他,仿佛他是在用銳利而又審視的目光瞧著他,比別人用眼睛看得還要透徹,仿佛他要用鼻子吞下從他泰里埃發(fā)出的、而他又無法掩蓋和無法收回的某種事物……沒有氣味的小孩不知羞恥地嗅他,情況就是如此!他要徹底地嗅他!泰里埃倏地覺得自己散發(fā)出臭氣,身上有汗臭,有醋味和酸菜味,不干凈的衣服有臭味。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體,樣子很丑,覺得有個人好奇地盯著他看,而此人對自己的一切是從不放棄的。小孩似乎在透過泰里埃的皮膚嗅著,一直嗅到他的內(nèi)心深處!最柔情脈脈的感情和最骯臟的念頭在這個貪婪的小鼻子之前都暴露無遺。其實,這鼻子算不上是真正的鼻子,只能算是隆起的小東西,一個經(jīng)常撅起。鼓脹著和顫動著的有初動小器官。_泰里埃渾身毛骨悚然。他感到惡心。他扭歪了鼻子,仿佛聞到了根本不想聞的惡臭味。親切的念頭已經(jīng)過去,如今是與自身的血肉相關(guān)。父親、兒子和散發(fā)香氣的母親的多愁善感的和諧情景已經(jīng)消失O他為孩子和自己設計得很好的、舒適地圍裹著的思想帷幕已經(jīng)撕了下來:一條陌生的、令人恐怖的生命正放在他的膝蓋上,這是一只懷著敵意的動物,假如他不是一個審慎而虔敬的、明智的人,那么他在剛產(chǎn)生厭惡感時就把這小孩拋出去了,就像把停在身上的蜘蛛丟出去一樣。
泰里埃猛一用勁站了起來,把提籃放在桌上。他想把這東西弄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這時小孩開始叫起來。他瞇起眼睛,拉大他的通紅的潮激發(fā)出刺耳的令人討厭的聲音,以致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伸出一只手來搖籃子,喊著“杜齊杜齊”,目的是要這嬰兒安靜,可是嬰兒叫得更響,臉色發(fā)青,看上去仿佛他由于號叫而要爆開似的。
滾吧!泰里埃想,馬上滾,這……他想說出“這魔鬼”,但盡力控制自己,盡量忍住……滾吧,這魔鬼,這叫人難以忍受的小孩!但是滾到哪里去?在這個地區(qū)他認識的乳母和孤兒院足有一打,但是離他太近,他覺得這像是緊貼著他的皮膚,這東西必須滾得遠些,滾得遠遠的,讓人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人家不會隔一小時又把他送回來,他必須盡可能送到別的教區(qū),送到河對岸更好,最好送到城墻外,送到市郊圣安托萬,就是這樣!這哭叫著的小孩必須到那里去,往東邊去,遠遠的,在巴士底獄的那一邊,那里的城門在夜里是鎖閉的。
他撩起教士的長袍,提著發(fā)出號叫聲的籃子跑動起來,他穿過街頭巷尾嘈雜的人群,奔向圣安托萬市郊大街,順著塞納河向東走,出了城,走呀,奔呀,一直奔到夏魯納大街,來到街的盡頭,在這兒的瑪?shù)氯R娜?德?特雷納爾修道院附近,他知道一個叫加拉爾夫人的地址。只要給錢,加拉爾夫人對任何年齡和任何人種的小孩都接受。泰里埃把一直在哭鬧的小孩交給她,預付了一年撫養(yǎng)費,然后逃回城里。他回到修道院,立即脫下他的衣服,像扔掉臟東西一樣,然后從頭洗到腳,跑回臥室爬上床。在床上,他劃了許多十字,禱告了良久,最后才輕松地沉入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