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
一
二先生是我村的一位老中醫(yī),長得膀大腰圓,身材魁梧,頭大耳闊,一臉福相。說話粗喉大嗓,聲如洪鐘。看人大眼一觀,便能把你看得五剔六透。村里大人小孩見了他,無不敬之、畏之,都說他是個福大命貴之人。
過去,大凡老中醫(yī)都有一手絕招或傳世秘方。二先生的絕招是治鼓病,不管是食鼓、水鼓,還是氣鼓,只要到他手里,定然妙手回春,藥到病除。這在當(dāng)時,多少醫(yī)生對此病特別是水鼓,都束手無策、無可奈何,被視為不治之癥。可二先生不知用的什么靈丹妙藥,在別人看來只有等死的鼓病患者,到了他那里幾劑藥吃下去,定能起死回生。因此,二先生出了大名,被尊為“神醫(yī)”。不僅本鄉(xiāng)本土的人找他看病,外鄉(xiāng)、外縣甚至外省的人都幾十里、幾百里地趕著車馬來上門求醫(yī)。遠(yuǎn)道而來者,往往提了重禮,進(jìn)了門,先問安,后獻(xiàn)禮,再坐下看病。禮品或幾封上好的點心,或一籃子雞蛋,或一刀肥墩墩的豬肉,講究的人家甚至獻(xiàn)上江南的時鮮水果。二先生是來者不拒,藥鋪門口放一長方形大笸籮,帶禮者皆說一聲“一點兒薄禮,拿不出手”,便彎腰將禮品放進(jìn)笸籮里。聽母親說,當(dāng)年每逢八月十五,二先生家光月餅就收兩大笸籮,留下三五斤自家用,其余全都分給了鄉(xiāng)鄰,一個胡同十幾戶人家,家家都吃過二先生分散的月餅。
有一年初冬,我們幾個小孩在二先生的家門口撿到兩片橘子皮,紅燦燦的,深深一聞,一股鮮靈靈刺鼻的香甜味。當(dāng)時我們不知此為何物,便驚異地瞪大眼睛互相問:“這是啥?一股怪怪的味兒!”我們幾個誰也沒見過橘子,當(dāng)然誰也回答不上來,這個說:“讓我看看!”那個搶過去說:“讓我聞聞!”看罷,聞罷,又你問我,我問你:“這到底是啥?咱咋沒見過?”
說話間,從二先生家出來個小女孩,她是二先生的孫女,手里還拿著一個紅紅的圓圓的果子。她高興地告訴我們:“那是橘子皮。是我扔的,我剛才剝了個橘子吃!你們看,這就是橘子。”
“橘子?在哪兒長的?俺咋沒見過?橘子啥味?”我們一個個用奇疑的目光盯著她。
這時,二先生出來了,微笑著招呼我們:“孩兒們,過來!”
我們走到他跟前,他從兜里掏出幾只鮮紅紅的橘子,給了我們一人一只,驚喜得我們一蹦三跳。這是我們幾個孩童第一次見到橘子,更是第一次品嘗橘子。剝了皮,放一瓣兒進(jìn)嘴里一嚼,啊!霎時,一股又酸又甜的清鮮味兒沁入肺腑,覺得那種聞所未聞的清鮮鮮的芳香和品所未品的水靈靈的甜蜜流遍了全身……
每年大年五更,我們這些孩子都爭先恐后地去給二先生拜年,因為凡是登門拜年的,二先生都要慷慨出手,大人分散名牌香煙,小孩分散稀罕糖果;我們總能得到一把青果糖、幾塊柿餅、幾個核桃,把衣兜塞得滿滿的。柿餅、核桃是大平原上生活的孩子最稀罕的“山珍”,年集上才能見到,可這些“奢侈品”,在那時,普通的莊戶人家誰能買得起?只有二先生家是必備的年貨。有時,年幼的我們盼過年,似乎就是盼望得到二先生恩賜的柿餅、核桃。如果哪一年拜年晚了,沒得到盼望的東西,就好一陣失望,覺得過年少了點什么。只有給二先生拜年如愿以償了,才覺年節(jié)過得十全十美、有滋有味。二先生的柿餅、核桃、糖果,給我們這些孩子的春節(jié)增添了濃厚的甜蜜和歡樂……
另外,二先生家門樓下掛的年夜的燈籠,也神奇地吸引著我們。別的家門口,都是掛一個燈籠,二先生家的門樓下掛的卻是兩只燈籠。而且那不是一般家門掛的紙糊的燈籠,而是非常美觀稀奇的轉(zhuǎn)燈。燈籠明亮亮、新嶄嶄的,一圈全是不停地轉(zhuǎn)著的戲曲人物、神話人物,站在燈籠下,看著不斷變幻、來去匆匆的人物,心中對這兩只燈籠充滿了一種神秘感,不知它為何能悠悠地轉(zhuǎn)圈,轉(zhuǎn)出來的還都是些神秘人物,仿佛他們都自仙界而降,和凡塵的人來一同過年。神話般的轉(zhuǎn)燈,讓年幼的我想入非非……
眨眼間,正月十五到了。每年的這個節(jié)日里,二先生最忙,他從集市上買來很多禮花炮,要與街坊爺們同慶同樂,大放焰火。傍晚,家家吃了元宵夜飯,二先生便在當(dāng)街放一張方桌,桌上鋪厚厚一層沙土,將禮花炮放在沙土上,等全村男女老少到齊了,便開始燃放禮花。一時間,元宵節(jié)的夜空,火樹銀花,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把個窮鄉(xiāng)僻壤的村落映耀點綴得璀璨輝煌。天是散落著珠玉的天,地是流淌著珠玉的地,連破破爛爛的土屋茅舍也都鑲金鋪銀,一派富麗的華彩。仰望著花朵般爛漫的禮花,小孩們“哦哦”地歡呼著,老人們“啊啊”地驚嘆著,二先生也站在人群中美滋滋地樂著。也許,這是他最幸福、最高興的時刻。因為他為在貧困艱苦中度日的鄉(xiāng)親帶來了歡樂!
二
二先生不僅給人看病,也給牲口看病,既是人醫(yī),又是獸醫(yī)。人醫(yī)好做,獸醫(yī)難當(dāng)。牲口不會說話,不會表達(dá),生了病,單憑醫(yī)生診斷。診斷的如何,決定著患獸的生死。二先生精通獸醫(yī)之道,凡經(jīng)他診治的牲口沒有一頭誤診的。確診后,便開藥。按說,二先生已經(jīng)盡到了一個醫(yī)生的職責(zé),讓主人牽了牲口、提著藥包回去熬藥、灌藥就是了。可他往往把雇主和牲口留下來,抓了藥,自己親自在火上熬,熬好、晾溫,再親自往病畜嘴里灌藥,直到將一盆子藥湯灌完。如果病畜的蹄子該鏟了,他還拿了鏟子,搬了特制的鏟蹄凳子,手握病畜的蹄子鏟將起來。可牲畜的蹄子并不是那么容易鏟的,你一鏟,它就亂踢亂彈騰,甚至尥蹶子,遇到烈性子的牲畜,就有被踢傷的危險。可二先生什么樣的牲畜沒碰過,再暴烈的騾馬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在他的手里和鏟子下,任它再兇猛也尥不起蹶子嘍。
都說二先生善于以猛治猛、以烈攻烈,對待牲畜是這樣,治病下藥也是這樣。不管是醫(yī)人,還是醫(yī)畜,遇到頑癥、難癥,他總是配厲方、下猛藥,以厲瀉厲,以毒攻毒,別的醫(yī)生不敢開的方子他敢開,別的醫(yī)生不敢下的藥他敢下,別的醫(yī)生不敢配的劑量他敢配。猛藥大劑,強攻頑癥,勢如破竹,銳不可當(dāng)。這就是二先生醫(yī)術(shù)的風(fēng)格,也是他奇特的個性。
二先生的知名度越來越高,連專署的專員和周邊幾個縣的縣長都開著車請他去看病。看完,人家的車又把他送回來。村里人見了,都說二先生有本事、面子大,大官的臥車都能坐上,要多風(fēng)光有多風(fēng)光。可二先生下了車卻直搖頭:“坐這車又窩憋,又悶氣,簡直是受洋罪,還不如騎我那東洋車哩!騎著東洋車,一眼望不到邊,想看啥看啥。坐小臥車,人像悶在了地窨里,都快憋死了!”
二先生平素里到哪里出診,都騎著他那輛銹跡斑斑、咯吱咯吱亂響的日本“東洋車”,他是我們村第一個會騎車的人,也是第一個擁有“東洋車”的人。那時,別說一個村,就是一個縣也見不到幾輛“東洋車”。二先生的“東洋車”,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誰見了都稀罕得不得了。
自從治好了幾個“大官”的病以后,二先生名聲大震,成了真正的名醫(yī)。請他出遠(yuǎn)門看病的人越來越多。鄉(xiāng)醫(yī)院、縣醫(yī)院都“三顧茅廬”,請他去當(dāng)“吃皇糧”的主治大夫,他卻堅辭不肯,婉言謝絕:“到哪兒都是看病救人,還是鄉(xiāng)下好。鄉(xiāng)下人認(rèn)我這個土郎中,到了城里,沒了土味,我這個郎中就不靈了,不靈了,鄉(xiāng)下人就不認(rèn)我嘍!”再堂而皇之地誘惑也沒讓他動心,他依然當(dāng)他的“土郎中”……
三
對于祖?zhèn)髅胤健Ⅱ灧矫卦E,傳統(tǒng)的醫(yī)規(guī)是傳兒不傳女,傳長不傳幼,穿嫡不傳庶。而二先生卻叛道而行,違規(guī)而傳。將自家的祖?zhèn)髅胤胶头e累了一生的驗方秘訣毫無保留地傳給了與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二先生無親生子嗣,他的兩個兒子都是“偷”來的。說起來話長,聽起來是陳芝麻爛谷子,但又無法回避,不能不說。
據(jù)說是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平原地區(qū)搞土改,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鬧得天搖地動。一天,二先生頂著凜冽的朔風(fēng)到鄰縣一個鄉(xiāng)里出診。這里正在斗地主,幾家富戶的男女老幼都被看管起來,二先生站在圍觀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被捆的人群中,最小的只有三五歲,難道這些天真無邪的兒童也有罪?為何要斗這些無辜的孩子?望著那些淚水漣漣的可憐孩子,他心生悲憫、扼腕嘆息。郎中有佛心,醫(yī)道即佛道。救死扶傷,慈悲為懷。夜里,二先生買通了“看管”,神不知鬼不覺將董氏一族的兩個男孩“偷”了出來,小的不到三歲,大的不到五歲。兩個男孩雙眼皮,大眼睛,四方臉,大耳朵,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跟二先生一樣有福相。他不無得意地說:“這兩個崽子天生就該是我的兒子!”他不敢怠慢,連夜逃出,奔跑四五十里,將兩個“天降神童”抱回了家……
“偷”來的孩子長大后,二先生手把手地教他們抓藥、碾藥、識藥、配藥,教他們讀《藥性賦》、背《湯頭歌》,教他們臨床診斷,望色、聞氣、問診、切脈。一有出診任務(wù),便帶上他們一同上路,針對患者癥狀,講病因,說病理,對癥下藥,辨證施治。嚴(yán)師出高徒,強將帶雄兵。兩個兒子慢慢也成了學(xué)有專長、術(shù)有專攻的醫(yī)生。二先生既是他們的良師,又是他們的慈父。親密無間,和睦相處,外人根本看不出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
二先生到了晚年,將祖?zhèn)髅胤胶头e累了一生的驗方、單方和盤托出,一一交給了兒子。為了一方百姓的康樂,也為了自己醫(yī)術(shù)的延續(xù)。高明的醫(yī)術(shù)是一個醫(yī)生最寶貴的生命,醫(yī)術(shù)得到了延續(xù),生命也在延續(xù),也在毫不遜色地放射著光華。
二先生把自己人生的結(jié)晶都交給了兒子,死而無憾了……
二先生人雖走了,可他的故事、他的醫(yī)德在故鄉(xiāng)一帶依然盛傳不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