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伴侶》
作者:朱文穎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1月 ISBN:9787521711509
上海和蘇州很近,我跟朱文穎也經(jīng)常能在一些文學界的活動中見面,但文字上結(jié)緣,還是起于前年冬天某個文學評獎。此前我還不太熟悉她的創(chuàng)作,只是對評論界關(guān)于她的研究略知一二,比如將她歸入“70后(女)作家代表”,圍繞其隨筆散文、長篇《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戴女士與藍》《高跟鞋》以及短篇《浮生》《萬歷年間的無梁殿》等論述其女性經(jīng)驗、南方(蘇州/上海)元素、家族敘述,僅此而已,但我還是力挺她的短篇新作《春風沉醉的夜晚》。
我發(fā)現(xiàn)朱文穎不像許多作家那樣缺乏節(jié)制,她的構(gòu)思、布局和語言都很少冗余的陪襯拖帶,輕盈而飽滿、靈動且富于質(zhì)感的筆觸始終緊貼人物內(nèi)心,跟蹤著人物情緒意念的微妙波動,干凈利落,一氣呵成。
別的不管,僅這一篇就足以顯示作家的獨特才情了。
但評獎結(jié)果出來,這篇暗暗戲仿郁達夫名篇、但寫法完全兩樣、真正屬于朱文穎版的《春風沉醉的夜晚》還是落選。朱文穎知道此事后一笑了之。她當然不在乎這些,而我總未免有些不服氣,一面也為她惋惜。
今年8月初,她準備推出短篇小說新集《生命伴侶》,邀我作序,但教書匠本職工作的壓力越來越大,像過去那樣寫“評論”,簡直成了額外負擔。因此我就只能打個折扣,聊作小序一篇。其他作品暫且按下不表,專講收入本書的十部短篇吧。好在這十部雖以新作為主,卻也涵蓋了作者起步至今各個階段的若干代表作。就短篇談短篇,雖不中,亦不遠矣。
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陸續(xù)讀完這本《生命伴侶》,我覺得朱文穎最大的特點還是輕盈、靈動、飽滿、流暢,絕不“難讀”(當然也未必適合“刷屏”式“快讀”)。這種感受跟當初讀《春風沉醉的夜晚》一樣,所以新集未收《春風沉醉的夜晚》,我也并不覺得特別遺憾。
在朱文穎輕盈靈動流暢飽滿的敘述中,一以貫之的特點就是始終聚焦于人與人之間微妙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
或許有人要問,這也算特點?難道還有不觸及人與人之間微妙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的小說嗎?果真有此一問,那我就要認真回答:是的,確實有太多小說什么都寫,但就是寫不出人與人之間微妙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或者多少也觸及一點,但作者們寫到中途(或竟在下筆之初)就寫偏了。這有兩種情況,一是按部就班中規(guī)中矩,凈寫一些你知我知固化僵化了的情感套路,毫無新意。其次就是將真實的人情物理處理得稀奇古怪,完全置讀者正常閱讀心理于不顧,自顧自地胡編亂造—這種寫作乃是作家的精神獨舞,而非老托爾斯泰視為藝術(shù)生命的人與人之間的精神交流。
朱文穎短篇小說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始終聚焦于人類真實的情感,在真實的基礎上寫出許多不同類型的情感關(guān)系。因為真實,你就會感到似曾相識;又因為加入了她特有的發(fā)見,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變化,所以似曾相識的東西往往又如同初聞乍見。
比如《懸崖》寫兩個保險公司的男女同事姚一峰和王霞很快相戀、同居、談婚論嫁,整個過程毫無懸念。但隨著故事的展開,讀者發(fā)見這兩位迥異于常見的小說男女主人公,他們不僅對彼此沒有特別的欣賞與激情,也十分清楚地自覺其平庸,但誰也不愿戳破這層窗戶紙,
雙方就準備隨波逐流地過下去。缺乏激情與相互欣賞的兩性關(guān)系其實很難維持,除非出現(xiàn)某種轉(zhuǎn)機。于是作者就寫到王霞突然在客戶丁鐵、曼玲夫婦那里發(fā)見了她認為自己和姚一峰值得為之奮斗的目標,就是姚一峰要成為丁鐵那樣品味不俗的成功人士,王霞要成為曼玲那樣優(yōu)雅獨立的成功人士的太太。王霞后來一直就朝這個方向興高采烈地努力著。
姚一峰起初也頗受王霞的感染,覺得丁鐵、曼玲夫婦確實值得效法。但他很快發(fā)見王霞的認識盲區(qū):丁鐵、曼玲感情上貌合神離,夫妻關(guān)系名存實亡。原來曼玲早就查出身患絕癥,但他們夫婦和姚一峰、王霞一樣保持著外表的平靜,真實情況卻是曼玲只求速死,丁鐵則始
終殘酷地作壁上觀,甚至無動于衷,冷眼旁觀姚一峰和曼玲擦出感情的火花。正是這微弱的火花讓姚一峰甘冒謀殺之罪,為昏迷中無力自殺的曼玲完成了當初在懸崖邊因為他出手相救而未能完成的自殺心愿。
姚一峰將要為此承擔怎樣的后果?丁鐵、曼玲的成功人士的幻象破滅之后,姚一峰王霞將如何繼續(xù)彼此面對?他們還會尋找新的偶像與奮斗目標嗎?他們的情感關(guān)系得以維系的力量應該來自不停地尋找外在榜樣,還是應該在平庸的自我內(nèi)部挖掘相愛的泉源?
這就可見朱文穎探索“人與人之間微妙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之一斑。
《庭院之城》與《懸崖》似乎異曲同工,結(jié)果卻不盡相同。恪盡職守深受學生歡迎的中學歷史教師蔣向陽已成家立業(yè),他的某種中年氣質(zhì)不知不覺影響到熱戀中的青年同事陸小丹。小丹的女友敏銳地察覺了這一點,非常不滿,而小丹本人也大感苦惱:他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染上了蔣向陽那種凡事看透的冷漠,正在逐步喪失青春的朝氣。陸小丹甚至因此對蔣向陽心生恨意。終于有一個機會(借口)陸小丹登門拜訪蔣向陽了。他要抵近觀察,一探究竟,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因母親去世請假在家的蔣向陽正埋頭修葺他母親生前喜歡的小花園,蔣向陽、妻子和女兒一家三口的關(guān)系也很融洽。蔣向陽在家庭氛圍中向陸小丹展示了中年氣質(zhì)的另一面。陸小丹本欲興師問罪,結(jié)果卻不動聲色心平氣和地告別了蔣家。
陸小丹與蔣向陽顯然不同于姚一峰與丁鐵,也不同于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中凌厲敏銳的林震和老于世故的劉世吾。但綜合起來,在蔣向陽身上先后發(fā)見的中年氣質(zhì)的兩個不同側(cè)面究竟給予陸小丹何種啟迪?小說點到為止,耐人尋味。
既然旨在探索“人與人之間復雜微妙的感情關(guān)系”,朱文穎的小說背景也就不拘于一時一地,顯出極大的開放性。誠然,《浮生》改寫沈復《浮生六記》(集中于沈三白應妻子蕓娘之命一天之內(nèi)在蘇州大街小巷尋找住處的經(jīng)歷),《重瞳》描繪降宋之后李后主與小周后的結(jié)局(集中于兩人慷慨赴死以互剖真心洗刷恥辱),《繁華》用海輪上十七八歲少年為一條買給情人的金魚跳海自殺做背景,又以失去祖國的白俄軍官夫婦在絕望中相愛相守以至共赴黃泉為映襯,描寫來上海冒險的王蓮生與妓女沈小紅之間無窮的愛情試探,這三則“故事新編”,包括將自家小區(qū)也寫入故事的《萬歷年間的無梁殿》,無疑都帶有評論家們反復闡釋的南方/江南/上海/蘇州所特有的地域文化色彩。但朱文穎不僅真切地寫出這些人物渾身散發(fā)著地域文化的神韻氣息,也更加精妙地寫出他們對空氣一樣包圍著自己的特定地域文化的眷戀與決絕,沉湎與清醒,陶醉與不滿。
毋寧說,朱文穎的人物,身體屬于某地,精神則永遠指向天空。他們絕非某種地域文化標簽,而是一些極不安分的精魂,要走出特定地域文化,到更加寥廓的世界去確認自我。這些精魂既可以徜徉困頓于煙雨江南,也可以像《凝視瑪麗娜》中的李天雨、戴靈靈,《啞》中蔡小蛾和自閉癥兒童的母親,《金絲雀》中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生命伴侶》中的“我”,行走(神游)于香港、紐約、柏林、大英博物館、沙漠、敦煌或任何一個城市與鄉(xiāng)村。她們似乎甚為荏弱,空虛絕望,但一瞬間又會判若兩人,爆發(fā)出極大的能量,或如天使之純美,或如惡魔之猙獰。
生命之火不肯寂滅于命運宰制,總會在行動或心理上出現(xiàn)一次或若干次決斷,造成人物情感關(guān)系吉兇未卜善惡難分的逆轉(zhuǎn)。此時,那些稍縱即逝的小說高潮也就如此而至了。
比如,姚一峰突然決定以“哥哥”的身份護理昏迷中的曼玲(《懸崖》);陸小丹突然決定要去拜見同事蔣向陽(《庭院之城》);蔡小蛾突然決定做自閉癥兒童的家庭看護(《啞》);李煜突然決定將被動接受趙家御賜“牽機藥”翻轉(zhuǎn)為他和小周后互剖真心的良機(《重瞳》);李天雨突然決定按戴靈靈指示去陪伴狡黠貪色而又空虛軟弱的商先生,在別人對我、我對別人以及我對自己三重“不負責任”的境況中為自己舉行“成人禮”(《凝視瑪麗娜》);“我”突然決定必須透過周先生“騙子”的外表去接納其愛人的真心(《生命伴侶》)。
當然,并非所有的決斷都能提升生命境界,倘若只是俗世的精明的算計,結(jié)局往往適得其反。比如“我”決定始終向貌似高貴的所愛者(德籍華人夏秉秋)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卻因此徹底坐實了自己真正屬于連自己也極其鄙視的無聊淺薄的“小資”,并與同屬一個階層的所愛者交臂失之(《春風沉醉的夜晚》)。商人呂明也顯得很有決斷(妻子惠芳因此對他既欣賞又忌憚)。他靈機一動,抓住“商機”,將眾人認為詭異不祥的無梁殿底層改造為集消費娛樂于一體的文化空間,又處心積慮在那里大肆操辦了一場自以為別開生面的圣誕搖滾作為開業(yè)典禮,但他收獲的卻只是無情的事實對他長期投射于神秘女鄰居汪琳琳之卑瑣欲念的辛辣嘲諷。這個欲念曾經(jīng)是他幽暗生命中唯一的亮光,最后還是被他自己的一連串的決斷給掐滅了
(《萬歷年間的無梁殿》)。
凝視這些決斷和逆轉(zhuǎn),是否就能捕捉到朱文穎小說的精髓呢?
要說的話自然還有很多,但我的序文也該打住了。嚼飯與人,徒增嘔穢。全部“劇透”,所為何來?更多佳勝或難免的疏漏(竊以為《金絲雀》處理警察與那個女子的故事就不甚熨帖),還是留給讀者自己來探求吧。
2019年11月15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