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僅僅活了一天的蝴蝶,一樣也把永恒經(jīng)歷” ——寫在詩人艾略特與密友艾米莉·黑爾的書信公開之后
2020年元旦剛過,來自世界各地的學(xué)者聚集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圖書館。他們此行為了見證一個重要的時刻:詩人T.S.艾略特寫給密友——或者說戀人——艾米莉·黑爾的1131封信在這一天向研究者開放閱覽。在此之前,這批信件已在2019年10月12日按期解禁,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圖書館得到編目整理;解禁的日子正是收件人艾米莉·黑爾辭世后的50周年。
這些信件僅是兩人在1930-1957年間通信的一半。書信的另一半,即艾米莉·黑爾寫給艾略特的信件,已在1962年3月被艾略特交由倫敦費伯出版社的同事彼得·杜·索托伊銷毀。艾略特對這些書信的諱莫如深使兩人的通信以及他們的關(guān)系顯得愈發(fā)神秘。可以說,如何處置這些往日的愛的見證,這個問題直接導(dǎo)致兩人在已生嫌隙后終于決裂。1956年,在給年屆七旬的艾略特的信中,艾米莉提到自己有意將兩人的所有書信在他們有生之年交給普林斯頓大學(xué)圖書館;之所以選擇普林斯頓,部分原因是由于維拉德·索普——艾米莉終生的密友瑪格麗特·費蘭德的丈夫——是普林斯頓大學(xué)英文系的語文學(xué)家。這一提議激怒了艾略特。這時他們已逐漸疏遠,艾略特將在幾個月后與年輕的瓦萊麗·弗萊徹秘密成婚。從艾略特對這一提議的反應(yīng)可以推知,他對舊日的戀人開始懷有幾分猜忌乃至怨恨:他開始認為艾米莉?qū)@些信“別有用心”。
此后他的種種決定都源自這種種猜忌,如規(guī)定這些書信必須等他們這一代人全部離世之后,在兩人中較晚去世的人身后50年才能解禁,再如臨終前決定銷毀他保留的所有艾米莉來信。晚年的艾略特懼怕艾米莉?qū)扇说年P(guān)系作為她存在的憑據(jù),或許也厭惡他所揣測的、她想附著于他的聲名獲得永生的渴望。我們越是通過艾米莉·黑爾幸存的信件與朋友的口述了解她坦蕩的靈魂,就越能感到這份猜忌的不公,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艾米莉的整個生命的確都與艾略特系在了一起。
①艾米莉是人們都想擁有的一類朋友,但對她不那么熟悉的人會覺得她過于清高,這與艾略特本人不無相似
艾米莉·黑爾生于1891年10月27日,比艾略特小三歲。她的父親是一位論教派的神父,母親患有精神疾病,是艾略特表妹的朋友,和艾略特兩家算是世交:他們都來自祖先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的新英格蘭知識貴族家庭。
為數(shù)不多的存世照片讓我們得以看見艾米莉少女時期的美麗:她脊背挺直,棕色的長發(fā)柔軟而濃密,散發(fā)著一類端莊的古典美,略微上翹的鼻尖又顯得活潑坦誠,中和了她靜穆的氣質(zhì)。實際上,靜穆并非最適宜描述她的詞匯。讓她傾注畢生心血的除了對艾略特的愛,還有對戲劇事業(yè)的熱忱:她一生中陸續(xù)擔任演講與戲劇課教師,也塑造了許多極具舞臺感染力的喜劇形象。
吸引艾略特的除了她的美麗,或許也有她生動而富有表現(xiàn)力的人格魅力,以及兩人性情的相近。艾米莉是人們都想擁有的一類朋友,風趣、健談、忠誠。但對她不那么熟悉的人會覺得她過于清高,也因教養(yǎng)過于良好而壓抑自我,這與艾略特本人不無相似。
在晚年的一則自傳體聲明中,艾略特這樣回憶自己與艾米莉半生情誼的開始:1912年,他在哈佛大學(xué)哲學(xué)系讀博士時就愛上了艾米莉,此后在1914年即將離開美國、去往歐洲的前夕向她展露心意(他送了她一束愛爾蘭的基拉尼玫瑰),卻“沒有理由相信……她也同樣愛慕我”。這或許是年輕艾略特的誤判:生于傳統(tǒng)波士頓貴族家庭、教養(yǎng)良好的艾米莉也許并不知該如何鼓勵一個青年熱烈的愛,但她此后漫長的守候足證她對這份感情的期待。艾略特來到歐洲,與薇薇恩在倫敦突然結(jié)婚,但據(jù)他晚年聲明中的陳述,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愛著艾米莉”。在艾略特的敘述中,他們于1933年在加州重逢,這也是艾略特在離鄉(xiāng)近20年后第一次回到美國。
當我們回顧他這20年的蹤跡,我們看到他寫成了著名的長詩《荒原》,創(chuàng)辦了《標準》雜志,從哈佛大學(xué)哲學(xué)系的博士生變成哈佛大學(xué)查爾斯·諾頓講席的詩歌教授,成為英國公民并改宗信了英國圣公會,在父親去世時未能回國奔喪,也遭遇了一場噩夢般的婚姻。艾米莉仍然未婚。
許多內(nèi)容在艾略特這則留給后世的聲明中隱去了。艾略特選擇將1933年公布為與艾米莉重逢的時間,部分原因是在去哈佛為期一年的授課之前,他就曾試圖與妻子薇薇恩分開,并在1933年春季在美國期間正式委托律師與妻子索要分居協(xié)議。這一對怨侶自此絕少見面,雖然直到1947年薇薇恩在精神病院中去世,兩人都沒有正式離婚。在這時與舊日戀人重逢因此顯得合理正當。然而實際上,艾略特與艾米莉早在此前就恢復(fù)了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
就目前的材料看,最早重新遞出橄欖枝的是艾米莉:她在1927年春天游學(xué)佛羅倫薩期間向暌違已久的艾略特寄來一封信。自此,艾米莉幾乎每年都在歐洲度夏,1929年的春夏在倫敦停留了五個月,1930年的夏季又回到英格蘭,其間與艾略特屢屢通信。其余的時間,她都致力于戲劇表演和教學(xué)的工作。在1933年艾略特拜訪她任教的、位于加州的斯克里普斯學(xué)院之后,兩人又在波士頓與家人共度了一個月時間。很明顯,這次見面并非像艾略特高度凝練的聲明中暗示的那樣,是多年后首次恢復(fù)聯(lián)系。它更像是過去幾年書信寄情(以及會面)后完成的心愿,或者說,兩人已互生情愫中的一個里程碑。
②他們幾乎每周都會通信,這種高密度的聯(lián)系一直持續(xù)到艾略特在妻子去世后又拒絕迎娶艾米莉的1947年
自此,她成為與艾略特通信最頻繁的密友。據(jù)研究者記載,1930年艾略特只給艾米莉?qū)懥?封信,1931年為29封,但1932年就給她寄去了100余封信,此后的十幾年中,他們幾乎每周都會通信,這種高密度的聯(lián)系一直持續(xù)到艾略特在妻子去世后又拒絕迎娶艾米莉的1947年。他們習慣長距離的神交及短暫的相聚;艾米莉晚年的書信表明這從未是一段身體關(guān)系,而至少對于艾略特而言,他更適應(yīng)這種不在場的陪伴。
在隨這些信件解禁的晚年聲明中,艾略特令人印象深刻地以“詩”為由為這段戀情判了死刑:“艾米莉·黑爾可能會扼殺我心里的那個詩人;薇薇恩(他的妻子)幾乎讓我死了一回,但她讓我心里的詩人活著。回視過去,比起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即做一個平庸的哲學(xué)教師并受著麻木的鈍痛,和薇薇恩在一起的17年里噩夢般的劇痛似乎對我來說更為可欲”。
詩是第一位的。在艾略特40歲之際的1920年代末,兩人剛剛恢復(fù)的書信往來雖仍稀疏,但這位來自他家鄉(xiāng)與童年的女性形象已足以豐滿他的詩性想象:她的面目和身影與圣母瑪利亞和但丁的貝雅特麗齊相交融,成為《圣灰星期三》中漫步在“紫羅蘭和紫羅蘭中間”的圣女。在寫于歸信圣公會后這段時期的這首詩中,轉(zhuǎn)身之際的詩人棄絕了象征肉欲的潘神和撩人的、纏綿的“吹起的長發(fā),棕色的、吹到嘴邊的長發(fā)/丁香和棕色的長發(fā)/分神的東西……”。他攀爬著煉獄的階梯,逐漸遠離塵世田園,一步步迫近伊甸園中的圣女,這圣女向零落的枯骨作出舊約以西結(jié)篇中的允諾:那遠行的流亡的人回來仍能繼承家園。在詩的末尾,他極目遠望框景中大西洋另一端的家園,新英格蘭“花崗巖的海岸/白色的船帆依然飛向海的遠方,海的遠方”(裘小龍譯)。
艾米莉是牽起他與家鄉(xiāng)的一線,而遠是詩的前提。距離讓《瑪麗娜》中朝向她的遠航變得極度浪漫:“比星星更遠,比眼睛更近/……在睡夢中,那里海浪相遇海浪”(裘小龍譯)。《燒毀的諾頓》中,詩的底色并非兩人在1934年一同置身玫瑰園的浪漫,而是凋敝的庭院喚起的對昨日的惘然,也有借過去之名對愛的未來婉曲的否定:那“過去曾可能而未發(fā)生的”婚姻同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一起,塑造了令人不堪重負的現(xiàn)實。這撕裂的現(xiàn)實令人刺痛,但詩懸停在這里,甚至對這種懸停感到滿意,并沒有解決之意。可以說,艾略特牢牢掌控著兩人的距離與節(jié)奏,始終把自己和詩都放在一個安全的位置,嚴格地將艾米莉隔絕為詩的對象而非主體,哪怕這詩性的安全意味著他們的情感要長期保持在一個微妙平衡的中點上,也意味著忽視艾米莉這樣一個有愿望、有期待的真實女性一生的期許。
③兩人都心知肚明的是,艾略特辜負了艾米莉一生的期待,他也不愿因她的存在被不斷提醒自己的錯誤
這1131封信所見證的近20年里,艾略特回到了政治動蕩的歐洲,親手創(chuàng)辦的雜志《標準》因法西斯的肆虐停刊,也親身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空襲之下的倫敦。他為躲避妻子的追索東躲西藏,顛沛流離,后來又與身患殘疾的批評家約翰·海沃德同住,背陰的小臥室中掛著碩大的十字架。他的名聲愈響亮,他就愈遁世,這也是寫詩30年后,在盛名之際努力保存詩性想象力的唯一選擇。這些信件于是對窺知艾略特這一時期思想發(fā)展的變化至關(guān)重要:他在這些信中自在地臧否人物,談?wù)撟x書心得。同時,可以預(yù)見,艾米莉身為牧師女兒的身份也讓他得以較為放松地談?wù)撟诮虇栴}。1947年,艾略特的妻子突然去世,所有人包括艾米莉都期待她與恢復(fù)自由身的艾略特成婚,但他突然像早年筆下的枯叟那樣“失去了……激情”。他開始躲避見到艾米莉;兩人都心知肚明的是,艾略特辜負了艾米莉一生的期待,他也不愿因她的存在被不斷提醒自己的錯誤。自此兩人雖保留通信的形式和禮節(jié),但已經(jīng)不復(fù)從前的親密,直至因信件的存放問題決裂。
艾略特在聲明中只談到艾米莉與薇薇恩各自與詩的關(guān)系,但并未提及她們兩人的相互依存、一體兩面:艾米莉平衡了他在薇薇恩這里俗世婚姻的折磨,作為一種超越之愛的象征,也慰藉了艾略特為失敗的婚姻贖罪受難的心,她的老派波士頓出身與風度更對位著薇薇恩代表的英國。當其中的一個消滅,另一個也即沒有依戀的必要。
這段感情的復(fù)燃始于艾略特皈依英國圣公會、并以公民身份定居英國的決定之后:異鄉(xiāng)人的身份一經(jīng)落實,對故鄉(xiāng)的思戀便恰好藉一位女性之名生長。而隨著詩人晚年逐漸卸下歐洲身份而回歸美國傳統(tǒng),懷戀的對象被內(nèi)化進入主體,思鄉(xiāng)之情所附著的女性也因此失去了神秘的魅力。從這個角度說,艾米莉和艾略特在這段或可稱為戀情的關(guān)系中并不對等:她為附著在她形象上的一系列價值所累,成了一個“復(fù)合鬼魂”。
艾米莉尊重艾略特對她的要求,對他們間的關(guān)系守口如瓶。如果沒有后世的研究者,這位被迫沉默的戀人也會被迅速遺忘。將她從沉默中打撈出來的是牛津大學(xué)的研究者、傳記作家林德爾·戈登。1972年,艾米莉去世后的三年,她從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艾略特學(xué)者李茨口中得知這些封存的信件與文稿的存在,由是展開了研究。在此之前,人們對艾米莉的存在幾乎一無所知;現(xiàn)在,這些寫給她的書信與文稿已成為世界上最為著名的封禁資料庫之一。
在歷經(jīng)30余年成稿的詩人艾略特傳記《不完美的一生》中,戈登的重要貢獻在于在詩歌作品與詩人生平資料間穿針引線。同時,結(jié)合對詩歌與戲劇文本的細膩讀解,戈登也對這段令人嘆惋的戀情始末作了有說服力的分析。幾易其稿的研究過程讓戈登陸續(xù)接觸到仍然在世的、艾米莉的密友與學(xué)生,在她看來,她們正直、真誠,情感深摯,風度從容,并且對艾米莉十分忠誠,這已經(jīng)讓我們感受到與她們意氣相投的艾米莉的人格魅力,而她幸存于世的、寄給朋友的書信也印證了這一點。隨著艾米莉的去信被艾略特銷毀,我們只能從這些艾略特給她的信件中繼續(xù)猜測她的面目、喜好與哀樂。同時這些信件也將較為完整地展現(xiàn)艾略特在這20年中思想的歷程。
目前,艾略特書信全集的編撰工作正在進行,目前已有八卷書信(截至1938年)由艾略特生前任職的倫敦費伯出版社出版,而1938年后的書信出版尚在進行中。這些解禁的書信和文稿將填補這一時期研究材料的空白:這些資料,連同艾米莉本人對艾略特及這段關(guān)系的簡要回憶文字,將由艾略特書信集的主編約翰·哈芬登單獨編纂成冊,在2021年面世。
(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英語學(xué)院講師、英國諾丁漢大學(xué)英語文學(xué)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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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白月光菊向白飛蛾綻開花瓣妖嬈,
薄霧從海面上慢慢地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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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榿樹枝梢上悄悄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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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面上的薄霧更為潔白
難道你沒有鮮艷的熱帶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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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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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臺上的花朵啊,轉(zhuǎn)身迎向黎明,
一瓣接著一瓣,等待著陽光,
新鮮的花,枯萎的花,花朵在黎明。
今晨的花盛放,昨天的花也曾盛放,
晨光熹微,房間里飄過了芳香,
花色正濃的芬芳、花事闌珊的芬芳,
新鮮的花,枯萎的花,花朵在黎明。
《一首抒情詩》
如果時間和空間,如哲人們所講,
是實際上不能存在的東西,
那從不感到衰敗的太陽,
并不比我們有多大了不起。
那末愛人啊,我們?yōu)槭裁匆硐?/span>
活上整整一個世紀?
那僅僅活了一天的蝴蝶,一樣
也把永恒經(jīng)歷。
當露水還在藤上顫抖時,
我給你的那朵鮮花
已經(jīng)枯萎了,而野蜂還未飛去
把那野玫瑰吮吸一下。
那么讓我們快去采擷新的花朵,
看到花朵憔悴,也不會淚下,
雖然我們愛情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
但讓它們放出神圣的光華。
(均為裘小龍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