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讀《雷雨》:周樸園的三個女人
原標題:周樸園的三個女人
那個女人沒有名字
《雷雨》是一部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作品。你即使沒有讀過劇本,也可能看過舞臺上的演出;即使沒有看過話劇,也可能看過根據(jù)話劇改編的電影、電視劇或者其他地方戲曲。可以說,這是一部家喻戶曉的作品。我今天將與大家分享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雷雨》。我們從與周樸園一生有關的三個女人講起。
聽眾們一定會想:你講的是哪三個女人呢?一號女主是蘩漪,其次就是魯媽,那么還有一個女人是誰呢?是四鳳嗎?當然不是。我所要講的不是《雷雨》中的三個女人,而是與《雷雨》中與一號男主人公周樸園有關的三個女人。這第三個女人,沒有名字,也沒有故事,但是她是這個家庭悲劇中很關鍵的人物,因為她的出現(xiàn),導致了周樸園和當年的戀人梅侍萍的婚姻悲劇。她是誰呢?
我們要分析這個女人,還是要回到《雷雨》的故事,追根溯源,那是一件發(fā)生在三十年前的風流孽債。
《雷雨》的故事很復雜。戲劇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是不一樣的。這個戲一共四幕,發(fā)生時間只有一天:早晨、下午、當天晚上十點以及午夜兩點。整個戲劇敘事的時間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但是在這一天中發(fā)生的故事,卻是三十年前的一場家庭悲劇延伸下來的,所以故事的時間整整跨越了三十年。
我們首先要討論的是,《雷雨》所描寫的這個家庭慘劇究竟發(fā)生在哪一年呢?作家并沒有明確提供故事的時間。然而在第二幕,周樸園與魯媽邂逅,兩個人有一場對話,提供了一條時間線索:
周樸園:你站一站,你——你貴姓?
魯 媽:我姓魯。
周樸園:姓魯,你口音不像北方人。
魯 媽:對了,我不是,我是江蘇人。
周樸園:你好像有點無錫口音。
魯 媽:我自小是在無錫長大的。
周樸園:(沉思)無錫,嗯無錫,(忽而)你在無錫是什么時候?
魯 媽:光緒二十年,離現(xiàn)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樸園:嗯,三十年前你在無錫?
魯 媽: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時候,我記得我們還沒有用洋火呢。
周樸園:三十多年前,是的,很遠了。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歲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在無錫呢。
魯 媽:老爺是那個地方的人?
周樸園:嗯(沉吟)無錫是個好地方。
魯 媽:哦,好地方。
周樸園:你三十年前在無錫么?
魯 媽:是,老爺。
周樸園: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好了。你們注意到了嗎?這是《雷雨》里面關鍵的一場對話,里面包含了很多信息。魯媽提到了一個時間線索:光緒二十年,也就是1894年,甲午戰(zhàn)爭那一年。那么,那一年無錫的周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也就是周樸園要講的“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原來是周家少爺周樸園愛上了老媽子的女兒梅侍萍,二人同居,還相繼生了兩個兒子,但是因為在那一年的除夕(準確地算,光緒二十年的除夕應該是1895年2月5日),周樸園要娶一個有錢人家的女人為妻,把梅侍萍趕出了周家。也是在一個風雪交加之夜,梅侍萍抱著出生才三天的小兒子投河自盡。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梅侍萍沒有死,母子倆被一個好心人搭救,長期流浪在外面,那就是現(xiàn)在的魯媽和魯大海。我們從兩個人的對話情景也可以感受到,魯媽已經(jīng)認出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周樸園,而周樸園還沒有認出魯媽就是當年的梅侍萍,只是魯媽的舉止和口音,已經(jīng)喚起了他深層的記憶。
但是你們發(fā)現(xiàn)了沒有?當這兩位暮年的戀人陷入深層次的記憶時,他們都在強調(diào)“三十年前”發(fā)生的那場悲劇。在劇本里,還有很多對話,都一再出現(xiàn)這樣的說法。如周樸園說:“三十年的功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
魯媽也有一段長長的控訴,你們聽:
我沒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來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經(jīng)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過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個兒子才三天,你為了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你們逼著我冒著大雪出去,要我離開你們周家的門。
是嗎?好像都是說,那一場悲劇是發(fā)生在三十年前。但其實,周樸園和梅侍萍在記憶里都存在一個時間錯誤:這個悲劇不是發(fā)生在三十年前,而是發(fā)生在二十七年前。因為劇本已經(jīng)提供了信息:魯大海出場的時候,年紀是27歲。魯大海出生才三天就發(fā)生了梅侍萍投河自盡的悲劇。這個悲劇不可能發(fā)生在三十年前,只能是在二十七年前。那么,為什么兩個當事人一再在回憶中提到“三十年前”呢?為了這個問題,我又一次仔細讀了劇本,我想了解,這個“三十年前”的記憶,究竟包含了什么樣的真實信息?后來我查到了,周樸園在第一幕要求底下人把舊家具搬到客廳去,要按照三十年前的老樣子來布置,他說:
這屋子排的樣子,我愿意總是三十年前的老樣子,這叫我的眼睛看著舒服一點。
請注意,周樸園的這句話透出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原來在周樸園的記憶深處,“三十年前”不是一個悲劇的凄慘的記憶,而是一個幸福的記憶:三十年前的客廳布置,讓他眼睛看上去都感到舒服。就因為周樸園這句話,我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恰恰是周樸園與梅侍萍相愛的時候,同樣,梅侍萍在說到三十年前時,也含有同樣的信息: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時候,我記得我們還沒有用洋火呢。
這完全是一種與“三十年前”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家庭生活的溫馨回憶。我們不妨推測,周樸園與梅侍萍的愛情生活維持了三年以上——從三十年以前到二十七年前。因為二十七年前是一個悲慘的時刻,是他們分手的時刻。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說法,凡是你感到痛苦的、拒絕記憶的東西,你總是力圖去遺忘。所以在他們倆腦子里出現(xiàn)的記憶,都是“三十年前”的愛情生活,而不是“二十七年前”分手日子。
我們可以算一下,他們從相愛到同居,差不多一年多時間生下了周萍,又過了一年多生下魯大海,前后差不多就是三年的時間。或許比“三十年”更長一些,也就是魯媽在前面對話里一再提到的“三十多年前”的意思。劇本標明魯媽出場是47歲,那么二十七年以前她被趕出周家的時候是20歲;他與周樸園相愛的時間,正好是17歲到20歲,這是人生最美好的階段,她跟一個有錢的少爺相戀相愛,兩個人同居了三年,生了兩個孩子。我不相信這兩個人之間是什么階級壓迫的關系,更不是什么有錢少爺誘惑丫鬟的關系。他們不是在偷偷摸摸地男歡女愛,而是在周家同居生育,他們有自己的居室,有自己的家庭布置,我們在舞臺上看到的客廳布置和老家具,就是當年梅侍萍在周家生活的真實場景。梅侍萍被趕走以后,周樸園保持了梅侍萍當年的所有家具、所有擺設,甚至梅侍萍留下的照片。在晚清時候女主人能夠拍照,并且堂而皇之放在柜子上,這能是一個普通丫鬟的待遇嗎?連梅侍萍當年生孩子不敢吹風要關窗這個習慣都被保存下來了。劇中蘩漪好幾次說房間里悶熱,叫人去打開窗戶,可是仆人就說“老爺說過不叫開”,為什么?因為以前的太太是怕開窗的啊。我們可以想象,梅侍萍在周樸園身邊的時候,她被寵愛到什么程度。所以,我認為周樸園把梅侍萍趕走以前,他們之間是有很深的愛情,周樸園對梅侍萍是有著很深的愛的。
由于周樸園和梅侍萍之間有著這樣強烈的愛情,所以梅侍萍被迫離家、投河自盡的悲劇發(fā)生,才會使周樸園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痛苦,這種痛苦伴隨了他的一生。以后的周樸園就再也不會愛女人了,幸福也從此遠離了他。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周樸園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是不能磨滅的,他不能無礙地融入后來兩個女人的愛情生活當中去。正因為這樣,才導致了他與一個我們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以及后來蘩漪的夫妻生活都變得索然無味,導致了后面兩任妻子的悲劇。
把這個背景講清楚了,我們才能夠正式討論那個沒有名字的女人。在劇本里,這個女人只有兩個特征:有錢,有門第,再也沒有其他介紹了。其實我覺得這個女人是《雷雨》里最委屈的女人,是一個完全被忽略的人。我們假定周樸園與梅侍萍之間有很深的愛,是被一種外在的力量硬拆散的,那么,后面的故事都能講得通了:其實周樸園是很不愿意娶一個跟他同等門第的有錢小姐為妻子,所以這個小姐一進門就處于尷尬的境地:她進門以前,丈夫已經(jīng)與老媽子的女兒生了兩個孩子,而且同居三年;當她非常陌生地進入周家時,丈夫還沉浸在失去情人和兒子的痛苦之中,她并沒有享受到夫妻恩愛的家庭生活。雖然因為她的到來而害了梅侍萍和魯大海,但這個責任是不能由她來承擔的,再說了,她的命運比梅侍萍更悲慘,更無價值,她默默無聞地進來,又默默無聞地——我想總歸死去了,不會是離婚或者出走吧。那么我們再來算:蘩漪與周樸園生的兒子周沖出場時是17歲,離27年前發(fā)生悲劇正好十年,也就是說,蘩漪是在悲劇發(fā)生后的第九年(或者會更早些)嫁入周家的。這樣算下來,那個有錢有門第的小姐在周家最多是待了七八年。我們假定她死后,周樸園沒有馬上娶蘩漪,而是過了幾年再娶的,那么,她在這個家庭里的生命歷程就更短暫,也許只有三五年,就像一個影子,一點生命痕跡都沒有留下,周樸園、周萍、傭人的記憶里都沒有這個人的信息,我在《雷雨》的幾個版本里找來找去,也找不到這個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或者有怎么樣的結(jié)局。周樸園始終保留梅侍萍當年用過的家具,直到三十年以后,蘩漪都拖到發(fā)神經(jīng)病了,他還是頑固地保持著梅侍萍的生活方式,這就說明了前面的一任妻子在周家生活得更加委屈,也更加痛苦。這樣,我們完全可以體會,《雷雨》里的這個沒有名字的女人,就好像英國小說《簡·愛》中那個閣樓里的瘋女人一樣,是一個空白,而這個空白正表達了舊時代中國婦女最悲慘的命運。
魯媽:人生沒有邁不過去的門檻
那么,我們要繼續(xù)追問:到底是誰導致了這個悲劇呢?這里的故事真相,作家也沒有講清楚。因為,在晚清時代,如果僅僅是周樸園要娶一個有錢有門第的小姐,那也沒有必要把梅侍萍趕走。舊社會大家庭本來就是多妻制度,有錢的男人先把丫鬟收房為妾,然后再娶正房妻子是很平常的事情。何況梅侍萍已經(jīng)為周家生了兩個兒子,傳宗接代,按理說在這個家庭里不應該沒有她的安身之處。但只有一種情況:有錢的大少爺是不可能娶一個老媽子的女兒為明媒正娶的妻子,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所以周家的家長必須按照門第,按照舊社會的婚姻慣例,為少爺娶進一個門戶相當?shù)呐耍鏊教V挥械搅诉@個時候,那個老媽子女兒的命運就悲慘了。
設想一下,如果梅侍萍順從規(guī)矩,乖乖做周樸園的一個小妾,那悲劇也許不會發(fā)生。只有當梅侍萍不甘心屈服于做妾的命運,不愿意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甚至想升格做正房的妻子——只有這種情況,才是傳統(tǒng)家庭所不允許的;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周家的家長才可能使出毒招,把她連孩子一起趕走。也許,在光緒二十年以前的三年里,梅侍萍與周家家長在這個問題上發(fā)生過劇烈沖突,進行了不屈服的斗爭,當然她最后是失敗了,被趕出了周家大門,甚至投河自盡。
我們不妨再聽一遍魯媽的控訴:
我沒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來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經(jīng)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過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個兒子才三天,你為了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你們逼著我冒著大雪出去,要我離開你們周家的門。
魯媽的這段話里,除了時間記憶“三十年前”應該是“二十七年前”外,其他內(nèi)容基本上是屬實的,周樸園沒有給予辯護。但是我們仔細聽一下:魯媽主要的控訴對象,起先是周樸園,但講到后來,控訴對象發(fā)生了變化,由單數(shù)的“你”,變成了復數(shù)的“你們”。也就是說,當年逼梅侍萍離開周家的不是周樸園一個人,而是“你們”所代表的周家全體,主要就是周家的封建家長。
那么,作為少爺?shù)闹軜銏@有沒有責任?當然有,至少他是屈服了家長的安排。周樸園當時大約二十七八歲,真正掌握自己命運的可能性不大。也許周樸園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梅侍萍的剛烈性格和自我期待,他畢竟是封建家庭制度培養(yǎng)出來的傳統(tǒng)中國男人。只有當悲劇發(fā)生了,他才意識到這一點,才痛悔莫及。以后他在家里一直營造著梅侍萍的尊嚴,公開擺著她的照片,給了梅侍萍一個遲到的“太太”名分。我們不能簡單地說這是虛偽,而是一種內(nèi)心的懺悔。因為倒退二十七年,在這個罪惡形成的過程中,不僅梅侍萍是犧牲者,周樸園也是犧牲者。
接下來我們要進一步討論魯媽這個形象。在《雷雨》里,魯媽是悲劇的關鍵人物,周家隱藏了二十七年的罪惡秘密,是隨著魯媽的到來才被一步步揭露出來。魯媽就像萬里晴空的一個小黑點,遠遠地飄過來,看上去像一小朵烏云,漸漸地,終于烏云遮蔽整個天空,帶來了可怕的電閃雷鳴。
在《雷雨》中,魯媽的藝術形象有三個問題值得探討。第一個問題剛才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了,當年的梅侍萍沒有因為自己與周家少爺?shù)拈T第不同就自賤自輕;也沒有因為她愛周樸園,因為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就遷就封建家庭所做出的荒謬安排。梅侍萍不能接受在周家做小妾的命運安排,她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是:不完全,寧可無,為了維護愛情的純潔性,她選擇離開,甚至選擇自盡。為之,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第二個問題:既然魯媽的性格如此清高和剛烈,為什么她后來會嫁給魯貴?《雷雨》中四鳳出場時是18歲,也就是說,魯媽與魯貴的同居生活差不多近二十年。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梅侍萍是怎樣轉(zhuǎn)換為魯媽的?這樣一個在大戶人家的環(huán)境里長大,曾經(jīng)得到過周家少爺寵愛的梅侍萍,也算是一個感情上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女人,她為什么能夠忍受魯貴這樣一個傖俗之夫?魯貴當然也不是壞人,卻是一個奴才。魯媽與魯貴在性格上幾乎是兩條道上跑的車,無法交集在一起。人格的忍辱負重、無愛的日常生活,尤其是與面目可憎的男人同床共眠,這都是一個女人最深刻的屈辱和痛苦。如果以梅侍萍原來所持有的“不完全,寧可無”的愛情觀為標準,那幾乎是一種生不如死的精神折磨。
我們從舞臺上可以看到,魯媽一出現(xiàn),就是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女性形象。她已經(jīng)從一個對愛情人生有著超越時代的認知的勇敢女性,轉(zhuǎn)換為一個歷盡苦難,又敢于直面人生的成熟女性。魯媽離開周家以后,嫁給魯貴前還有一次失敗的婚姻,具體情況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我們從她自己說的“為了自己的孩子嫁過兩次”這句話,大致可以了解到,隨著苦難磨煉以及女性精神的成熟,在魯媽精神上逐漸滋長了一種比愛情更加強大的元素,那就是母性。她曾經(jīng)為了完整、純粹的愛情而不惜放棄不完整不純粹的周家,而現(xiàn)在,她為了孩子,為了母親的責任,她又不得不把自己嫁給了更加糟糕的魯家。平心而論,魯貴的形象雖然不佳,但還算得上一個負責的父親。我們不僅看到魯大海、四鳳一雙子女都被撫養(yǎng)長大,我們還看到魯貴利用他的人脈關系,安排了魯大海和四鳳的工作,讓子女能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我們是否也可以假定,魯媽是為了兒子魯大海的長大成人,才忍受巨大的精神痛苦,嫁給了不遂人意的魯貴,而且也竭盡所能維護了這個不如意的貧賤家庭。為了子女,她忍受這一切。于是這道生命體驗的險關,又被她勇敢地闖過去了。
接下來,我們討論第三個問題:命運對魯媽的打擊實在是太殘酷了,她最早意識到周家隱藏著一個巨大危險——她的兒子周萍和她的女兒四鳳之間似乎有了曖昧關系。只有魯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在第三幕,魯媽逼著女兒四鳳對著大雷雨發(fā)誓:“永遠不見周家的人。”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對話,請大家聽一下:
魯媽:孩子,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
四鳳:媽,沒有什么。
魯媽:好孩子,你記住剛才媽說的話么?
四鳳:記得住。
魯媽:鳳兒,我要你永遠不見周家的人!
四鳳:好,媽。
魯媽:不,要起誓。
四鳳:哦,這何必呢?
魯媽:不,你要說。
四鳳:媽,不,媽,我,我說不了。
魯媽:你愿意讓媽傷心么?你忘記了三年前媽為著你的病幾乎死了么?現(xiàn)在你——(回頭泣)
四鳳:媽,我說,我說……
魯媽:你就這樣跪下說。
四鳳:媽,我答應你,我以后永遠不見周家的人。
魯媽:孩子,天上在打著雷,你以后要是忘了媽的話,見了周家的人呢?
四鳳:媽,我不會的我不會的。
魯媽:孩子,你要說,假如你忘了媽的話——四鳳:(不顧一切)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哦我的媽啊(哭出聲來)
魯媽:(抱著女兒大哭)可憐的孩子!媽不好,媽造的孽媽對不起你。
這場戲?qū)懙梅浅K烈,把《雷雨》緊張、殘忍的主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是,魯媽的逼迫、四鳳的毒誓,都阻擋不了悲劇進一步推進。這回輪到魯媽遭受打擊了,她是唯一知道這兩個相愛的年輕人是親兄妹的人,他們是不能結(jié)婚的。第四幕,矛盾又回到了周家客廳,四鳳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她已經(jīng)懷孕,一定要跟周萍走,周萍也豁出去了,決定帶著四鳳離家出走。魯媽面對這樣的情況也不得不同意,她說:
你們這次走,最好越走越遠,不要回頭。今天離開,你們無論生死,永遠也不許見我。
這就是說,魯媽明明知道他們是兄妹結(jié)婚也不管了,因為她明白,如果四鳳知道真相是無法活下去的,所以保護女兒的生命要緊。她畢竟是他們的母親,她拋棄一切倫理障礙,企圖阻止這個慘劇的發(fā)生,她決定讓他們一走了之。
我們知道,親兄妹結(jié)婚違反了人類生命遺傳規(guī)律。在科學知識不發(fā)達的時代,近親繁殖導致的人類退化現(xiàn)象,是被視為老天的懲罰。亂倫違反天規(guī),是一種禁忌,所以四鳳的懷孕生育才是真正的亂倫。在第四幕,魯媽有一段獨白非常感人:
啊!天知道誰犯了罪,誰造的這種孽!——他們都是可憐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罰,也罰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一個人有罪,我先走錯了一步。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經(jīng)做了的,不必再怨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過,這第二次也就自然地跟著來——(摸著四鳳的頭)他們是我的干凈孩子,他們應當好好地活著,享著福。冤孽是在我心里頭,苦也應當我一個人嘗。他們快活,誰曉得就是罪過?他們年輕,她們自己并沒有成心做了什么錯。(立起,望著天)今天晚上,是我讓他們一塊兒走,這罪過我知道,可是罪過,我現(xiàn)在替他們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個人惹的,我的兒女們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凈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是我一個人擔待吧。
我們換一個角度來讀《雷雨》,魯媽就是劇中最悲壯的人物。因為只有她與代表命運的“天意”最接近,她是最早知道悲劇真相的。她企圖以她個人的能力來阻止悲劇的發(fā)生,但是每一步都是失敗的,她戰(zhàn)勝不了命運。作為一個失敗的英雄,她的性格卻表現(xiàn)出驚人的力量。這種力量無視所有天地人間的清規(guī)戒律,一切都是從偉大的愛出發(fā),沖破一切天理的束縛和人間的網(wǎng)羅。魯媽是個平凡的人,但是在她每做出一個決定的時候,就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大無畏精神。這樣一種性格,正是體現(xiàn)了“五四”精神傳統(tǒng)中最為輝煌的核心力量。雖然魯媽最后還是在殘忍的命運打擊下精神崩潰,但她雖敗猶榮。
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誰能夠完全避免突然降臨的命運打擊呢?萬一遇到了這種命運的打擊,我們就想想魯媽吧,人生,沒有邁不過去的門檻。
蘩漪與惡魔性因素
蘩漪是《雷雨》中最有性格的角色。她出場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被變態(tài)情欲所控制的不幸女人。周樸園與梅侍萍的婚姻失敗,造成了周樸園的感情創(chuàng)傷,這個男人身體里的情欲是被壓抑的。蘩漪與周樸園結(jié)婚不久,生了兒子周沖,舞臺上的周沖17歲,由此推測,蘩漪嫁到周家的時間,最短是十八年。《雷雨》舞臺提示周樸園55歲,蘩漪35歲,如果去掉十八年,當年就是一個37歲的男人與一個17歲的女孩結(jié)婚。周樸園已經(jīng)是一個感情上遍體鱗傷的中年人,雖然周家發(fā)生的悲劇已經(jīng)過去了八九年,單純的蘩漪仍然進不了周樸園渾濁的感情世界。我們已經(jīng)分析過,周樸園第二任妻子幾乎是一個空白的影子,而蘩漪延續(xù)了那種沒有愛情的夫妻生活。如果我們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解釋,周樸園把他的力比多熱情轉(zhuǎn)移到社會事業(yè),他很快就成為一個企業(yè)家、成功人士、社會中堅,他在各方面都做得非常克制非常完善。但是在這個克制和完善的背后,是心里藏著的一部罪惡歷史——他曾經(jīng)背叛了自己的愛情。或者說,他是自己對自己實行一種可怕的懲罰:他失去了愛的能力。
本來,蘩漪很可能重復那個沒有名字的小姐的命運:既得不到丈夫的愛,也沒有任何地位,她會像一朵枯萎的花,無聲無息地死去。可是偏不!蘩漪的命運在這個家庭里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第一,她生了一個小天使一樣的兒子周沖;第二,她的身邊出現(xiàn)了周萍。周萍是周樸園與梅侍萍所生,二十七年前,周樸園娶新太太的時候,周家把梅侍萍和魯大海趕出家門,把周萍也送到無錫鄉(xiāng)下去生活,直到三年前,周萍已經(jīng)長成一個24歲的小伙子,才被接回到天津的周家。我們暫且把舞臺上的故事時間定為1921年的夏天,因為魯大海出生于1895年2月3日(出生第三天就是除夕),按照中國傳統(tǒng)計算年齡的方法,27歲,也就是1921年。那么周萍是三年前回到周家,也就是在1919年(按照中國的算法,1919年就算第一年,第二年即1920年,第三年就是1921年。也是我們通常說的第三個年頭)。周萍身上攜帶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清新氣息。他的出現(xiàn),根本上改變了蘩漪的命運,就像蘩漪所說:
我已經(jīng)預備好棺材,安安靜靜地等死,一個人偏把我救活了。
這個人,就是周萍。周萍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chǎn)兒。他走進周樸園的家,作為長子他是要繼承周家的事業(yè),但是周萍與以周樸園為代表的專制家庭有著先天仇恨,如果說周家有反專制的因子,周萍就是一個反叛者。所以他會對蘩漪說出他恨父親,愿意父親去死,就是犯了滅倫的罪他也干。這里說的是滅倫而不是亂倫,亂倫在一般使用中是指親屬之間不正當?shù)男躁P系;而滅倫,是指違反倫常,謀殺尊親。我們分析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要強調(diào),周萍不是因為愛上了蘩漪(亂倫)才愿意父親去死,而是反過來的理解:周萍的無意識里,隱隱約約先有了仇恨父親,甚至想謀殺父親的因子。表面上的原因,當然是同情蘩漪的遭遇,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會因為父親懷念生母,對后母不好而仇恨父親的,一定是另有原因。所以說,周萍只是扮演了一個弒父娶母的復仇者角色。他先有了對周樸園的仇恨,才有了與蘩漪的通奸。這種通奸行為里沒有愛的因素,只是潛意識里的尚不自覺的仇恨。仇恨當然是對周樸園的。他與蘩漪都仇恨周樸園,才陰錯陽差走到一起,陷入了一種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倫之戀當中。
照我看來,周萍不愛蘩漪,這才是蘩漪最大的悲劇。蘩漪是把自己整個身心都獻給了周萍,把自己未來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周萍身上。應該說,蘩漪愛上周萍,也只有在“五四”時代風氣下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因為“五四”時代是中國兩千年專制帝國及其意識形態(tài)大崩潰的時代,是一個人性欲望自由爆發(fā)的時代,是個性解放、個性至上的時代,是大寫的“人”洶涌誕生的時代。我們今天用什么樣的語詞來贊美五四新文化運動都不會過分,因為它讓我們看到了人性最有魅力的一面。在《雷雨》的故事里,是周萍把五四新文化的陽光帶進周家,這道陽光吸引了蘩漪,也喚醒了蘩漪,讓她看到精神自由的希望。所以,她發(fā)瘋一樣地愛上了其實并不愛她的周萍。
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一個女人既然得不到丈夫的愛,她對丈夫也充滿仇恨,那么她完全可以選擇離開丈夫。蘩漪一旦與周樸園離婚,她與周萍之間也就不存在所謂的亂倫關系,也談不上有什么罪。但是回到民國初期,雖然在多妻制的傳統(tǒng)大家庭里,年輕后母與少爺之間發(fā)生曖昧關系不是偶然現(xiàn)象,但從傳統(tǒng)倫理的角度來看,當然是犯了亂倫之罪。正因為周萍其實并不愛蘩漪,所以他才會在蘩漪烈火一樣的愛情面前退縮了,他面對傳統(tǒng)倫常的壓力感到了害怕;另一方面,周萍的退縮還反映了五四新文化的影響在他身上開始退化,我們前面說過,他作為周家的長子,是要來繼承周家的事業(yè)的。繼承者和反叛者這兩種身份在周萍身上強烈沖突,很顯然,在舞臺上出現(xiàn)的周萍形象,是繼承者的周萍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反叛者的周萍,他出場就是一個懦弱、自私的逃兵形象。但是在他的身上,并不是完全沒有五四新文化的痕跡,他還是有擺脫困境、努力向上的勇氣,這就體現(xiàn)在他大膽愛上了年輕、活潑的小丫鬟四鳳。他當然不知道四鳳是他同母異父的妹妹,他想要拯救自己,找到一個貧民出身的女孩子,他們真心相愛。周萍不顧一切要離開蘩漪,離開這個家庭,當他獲知四鳳已經(jīng)懷孕了,他毫不猶豫要帶著四鳳一起出走。
但是,周萍的這一抉擇對蘩漪的打擊非常致命。蘩漪作為一個女人的不幸遭遇,是很值得我們同情的。她早先嫁給了并不愛她的周樸園,現(xiàn)在又愛上了同樣不愛她,而且要拋棄她的周萍,所以她憤怒地對周萍說:
一個女子,不能受兩代的欺侮。
蘩漪是用“欺侮”這個詞來形容周家兩代人對她的傷害和侮辱。她的一生就這樣被犧牲了。我們特別要注意:周樸園和周萍是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文化背景,周樸園代表了封建專制的舊文化,而周萍是代表了新文化,周萍要走出家庭,愛上四鳳,包括大膽說出他不愛蘩漪的心里話,都表現(xiàn)出五四新文化一代的大無畏的特點。蘩漪的可憐,就在于她不僅受到舊婚姻舊道德的傷害,也受到以周萍為代表的新文化的傷害,新文化把她喚醒了,但又很快地把她拋棄了。這個悲劇,曾經(jīng)是魯迅在《傷逝》里所描寫過的。魯迅一針見血地說過,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這就是《雷雨》的復雜之處,也是蘩漪的絕望所在。
如果蘩漪不是這樣來拯救自己,那么她就會像那個沒有名字的小姐一樣,最終是一個空白。如果她要拯救自己,以她一個孤單女子要與整個男性為核心的新舊文化做對抗,那是必敗無疑。就在她走投無路之際,她的性格里滋生出一種可怕的力量,我姑且把它稱之為惡魔性因素。惡魔性因素在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是一個經(jīng)典藝術元素,其內(nèi)涵比較復雜,我們簡單地介紹,它是以惡的力量來反抗既定秩序,在反抗過程中,它會把一切既定的社會倫理道德秩序全部破壞,最后同歸于盡。《雷雨》那個時代,蘩漪對周萍的愛當然有其合理性,但也被視為亂倫之罪,她是通過罪的方式使自己獲得了生命的意義。但也正因為如此,這種愛很難持久下去,它得不到法律承認,得不到道德允許,也得不到社會輿論的同情理解,所有外部環(huán)境都不保護它,完全是靠內(nèi)在的熱情支撐。在這種情況下,只要周萍一退縮,她就完全孤立,無路可走。所以,這種情況下,她只能靠一種惡魔般的力量緊緊纏住周萍,使他不要離開自己。這個惡魔性因素就產(chǎn)生了。
我們看到舞臺上的蘩漪一出場就很有心計,雖然有點精神恍惚,但不妨礙她綽綽有余地對付四鳳、魯媽那一批弱勢群體。她先把魯媽千里迢迢找來談話,為的是趕走四鳳;接著又跟蹤周萍到魯家,在雷雨中反鎖了窗戶,讓周萍與四鳳的私情公開暴露;再接著她不顧羞恥把兒子周沖也牽扯進來,企圖挑起周沖與周萍的沖突;最后她實在拉不住周萍,又把毫不知情的周樸園扯進來,導致了東窗事發(fā)。就在這個巨大沖動當中,她把女人的羞恥、母親的矜持、妻子的體面等——所有籠罩在家庭中的溫情脈脈的面紗統(tǒng)統(tǒng)撕得粉碎,結(jié)果傷害了幾個無辜的孩子:四鳳愛周萍是無辜的;周萍想擺脫困境獲得新生,也是無可非議;周沖更無辜,一個充滿美好理想的孩子,最后都陷進死亡的泥坑。這樣,這個家庭就有禍了,像有一個魔鬼躲在蘩漪的身體里指揮著這一切,把這個舊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為什么說,是魔鬼躲在蘩漪的身體里,而不是蘩漪本人就是惡魔性因素呢?因為從《雷雨》的故事本身來講,復仇并不是蘩漪的本能和愿望。蘩漪沒有想過要毀滅家庭,而正好相反,她只是要拉住周萍,繼續(xù)維持原來那種不人不鬼的家庭生活,她絲毫沒有想到要傷害自己的兒子,甚至也沒有想要對四鳳、魯媽有所報復。當周樸園終于公布魯媽是周萍的親生母親這個秘密時,蘩漪呆住了,她對周萍說:
萍,我,我萬沒想到是——是這樣。
她已經(jīng)知道后果了——周萍與四鳳親兄妹有了亂倫的關系。這個時候她從迷魂似的歇斯底里狀態(tài)中一下子清醒過來,意識到已經(jīng)闖下大禍。她說“我萬沒想到”這句話,就把她性格里善良的一面表達出來了。
所以說,惡魔性不是蘩漪的本能,也不是她自己所能夠掌控的,反過來,是惡魔性因素掌控了蘩漪,使她失去理智,在不顧一切的感情沖動中產(chǎn)生了毀滅世界的能量。蘩漪這個藝術形象之所以令人動容,就是因為她所產(chǎn)生的美學效應,不是要令人同情,而是要讓人感到震撼,甚至感到人性的恐怖。她就是為了得到自己的幸福,像魔鬼一樣,一步一步逼著周萍就范,把周萍、四鳳、魯媽等人都逼到絕路上,統(tǒng)統(tǒng)毀滅。我們在蘩漪身上看到了作家對人性的嚴厲拷問,對人性惡的追問:這種惡是哪里來的?是怎么形成的?這些思考遠遠比我們今天一般的道德教訓要深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