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年尾接年頭
己亥已去,迎來庚子。自從父親去世后,我就再也沒回老家過過年。今年,由于新型冠狀病毒引發(fā)的肺炎疫情,我就更難回去了。本命年又沒吃到老家的年夜飯,尤其是炒豬臉,心里悵然。
老家年豬殺得早。一進(jìn)冬月,選個黃道吉日,村里陸陸續(xù)續(xù)殺年豬,很少有人家到了臘月才殺的。臘月三十那天,各種臘肉就成了團年飯的主菜,這其中,必不可少的就是炒豬臉。
炒豬臉前,要先把豬頭洗干凈,這過程頗費工夫。臘豬頭熏了一個多月,黑黢黢的,上面沾滿了草木灰。先用刨子或刀將表層的灰刮干凈,露出金黃色的皮,再用火燒,一來燒去殘留的毛,更重要的是豬皮燒過之后味道更佳。燒好洗凈接下來就是燉。老家人說燉,在我看來是鹵,用草果、八角、桂皮、茴香、杜仲(樹皮)來鹵,香料遠(yuǎn)不止五香。
年豬殺了之后,所有肉都要腌制。一般而言,用鹽腌就可以起到防腐的作用了,我家則要再加入花椒粉和木姜子粉,花椒和木姜子都是自家種的,用擂缽舂成粉末。腌制10天,掛在火塘屋的房梁上,下面點火,開始煙熏。老家人不叫熏,叫炕,炕比熏更能體現(xiàn)時間的延續(xù)性。炕臘肉的木料很有講究,大多數(shù)人家用柏樹枝,這種樹燃起來煙里有一股清香,我家則用橘子樹枝,它的煙不僅香,而且微甜。所有這些調(diào)料的使用因人而異,沒有一定之規(guī),但有一個規(guī)矩是不變的:做豬頭的時候,一定要讓豬嘴咬住豬尾巴。
小時候我不懂這到底有何深意,父親解釋說:“時間是一個首尾相連、無限循環(huán)的過程,年尾接年頭,年年年尾接年頭。”見我對此有興趣,父親教會了我干支紀(jì)年法。十天干配十二地支,六十年一個周期。六十一甲子,九轉(zhuǎn)一輪回,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時至今日,我家仍保留著過農(nóng)歷生日的傳統(tǒng)。以前有人問我生日是哪天,我就會說甲子年二月廿七,聽得人一愣一愣的,我還得解釋:1984年3月29日,換算成農(nóng)歷是二月二十七。其實這是不準(zhǔn)確的,干支紀(jì)年跟公歷之間并不是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我有個同學(xué),生于1985年1月19日,每次填表,屬相這一欄他填鼠,老師卻說他填錯了,要填牛。他當(dāng)然是對的,他出生那天是甲子年冬月廿九,十二生肖對應(yīng)的是十二地支,和公歷無關(guān)。
按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豬頭燉好后不能立即食用,要先祭祀,老家人叫敬菩薩。將咬著尾巴的豬頭和兩杯酒裝在一個大盆或托盤里,豬腦門上插一雙筷子,先從“家先”敬起。家先就是神龕上貼著的各種神位,紅紙黑字,中間寫著“天地國親師位”,右邊是“九天司命太乙府君”,左邊是“××堂上歷代祖先”。××是堂號,比如我家的是“紫荊堂”,相傳先祖曾救過一位沒落皇帝的性命,將他藏在一棵紫荊樹下才幸免于難,該皇帝賜紫荊堂。敬菩薩的時候,要點兩支蠟燭、三炷香,燒一堆紙錢,紙錢快要燒完的時候,將酒倒在上面,敬菩薩的人要磕三個頭或者作三個揖。等家先們“吃飽喝足”,再端到戶外,依次敬土地、山神,如果附近有河流,還要敬河神,有古樹的敬樹神。我家附近沒有河流和古樹,但有一個大溶洞,所以我家敬洞神。敬完這些菩薩,再敬牲口圈,我父親說敬的是姜子牙。
傳說,姜子牙封完神,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他的老伴兒馬氏來討要神位,姜子牙不允,馬氏死纏爛打,姜子牙拿出打神鞭,怒吼:“瘟神,還不速速離去!”馬氏不懂姜子牙的方言,不知道瘟神是罵人的話,以為給她封了神,歡天喜地地走了,去人間享受香火。后來她知道了瘟神并不是神,惱羞成怒,你不是說我是瘟神嗎?我就讓牲口遭瘟。一時間,人間的牲口病死無數(shù)。姜子牙得知后,親自守護牲口圈。后來,人們就在牲口圈上貼著“姜子牙在此”的字樣,嚇唬馬氏,保六畜興旺。我家的牲口圈上就一直貼著這樣的字條,跟家先一樣,也是紅底黑字,一貼一年,臘月三十敬菩薩的時候撕下舊的換新的。也有人家為了對姜子牙表示尊敬,貼的是“姜太公在此”。父親說,名字就是用來叫的,神靈并不認(rèn)為直呼其名有什么不敬之處。
敬完姜子牙,回到廚房,敬灶神。父親說灶神是一家之主,我深表認(rèn)同。民以食為天嘛,食物需要在灶上進(jìn)行加工。
小時候,每逢過年,我都喜歡跟父親一起敬菩薩。后來學(xué)習(xí)了《文化人類學(xué)》和《民族社會學(xué)》,我認(rèn)為,土家人的祖先崇拜和萬物有靈思想是極好的,體現(xiàn)了我們的敬畏之心,敬畏天地祖宗、敬畏大自然,并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通過敬菩薩的方式聊表感恩之情。在土家人眼里,山川河流、一草一木都是有靈性有溫度的。這何嘗不是一種文學(xué)精神?
敬完菩薩,就該“灶神”大顯身手了。燉過的豬頭只需輕輕一撕,就骨肉分開了,省去了艱難的剔骨環(huán)節(jié)。將豬臉切成片,跟新鮮蒜苗和腌好的酸辣子一起炒,極美味。這美味是天成的,非人力能及。除了前文提到的各種天然香料,蒜苗經(jīng)過了霜打雪壓,格外好吃,腌酸辣子的辣椒也是經(jīng)過了精挑細(xì)選的,必須是入秋后被霜打了依然堅強地活著卻再也長不大的辣椒,綠色和醬色混搭,怎么也紅不透。這種辣椒個頭不大、較硬,腌上一兩年也不會變質(zhì),吃起來脆生生的。
正月初一早上,那位總得解釋自己屬鼠不屬牛的同學(xué)打來電話拜年,按照慣例,開口第一句話是“年過得鬧熱啊?”老家人不說熱鬧,說鬧熱,熱鬧顯得輕浮。我說:“這個年怕鬧熱不起來吧?”我說的是實話,面對災(zāi)情,哪有鬧熱可言?他頓了頓,說:“我這幾天哪里都沒去,拜年都打電話。該敬的菩薩都敬了。我們村沒人得這個怪病,我相信以后也不會有人得。” 我勸他不要大意,要保重,但我打心眼兒里認(rèn)可他的信心。
按照我同學(xué)的說法,這次疫情的發(fā)生,是因為我們一不小心觸怒了哪位菩薩。是的,萬物有靈,在我看來,“菩薩”是一個語言學(xué)符號,它的所指則是天地間的萬事萬物,當(dāng)然也包括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敬畏天地祖宗,敬畏大自然,就是尊重天地間的平衡關(guān)系。敬畏并不需要儀式,疫情期間不聚會、不走親訪友、不湊熱鬧、出門戴口罩就是敬畏。敬菩薩是一種儀式,是感恩的表現(xiàn)。老祖宗創(chuàng)造了年年年尾接年頭的歷法,闡明了農(nóng)作物的種植規(guī)律,我們慶豐收、敬菩薩,是對這種智慧的感恩。疫情退去后,我們也需要一個儀式,向所有認(rèn)真應(yīng)對本次疫情的人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