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代克短篇小說集》
作者:[美]約翰?厄普代克 (John Updike) 譯者:李康勤 王赟 楊向榮 等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月 ISBN:978-7-5327-8214-7
費城朋友
卷簾門半垂著,門打開前,他瞥了一眼門后的大腿。瑟瑪正好在家,穿著熱褲和印有威尼沃荷夏令營字樣的T恤。
“哎喲,我的媽!約安尼1!”她大叫出來。她愛把他名字“約翰”念作與“安”押韻。初夏的時候,她去紐約參加夏令營,回來后就開始用她自以為的紐約腔說話。“這個時間,是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你好,瑟爾2。”他說,“我想——我想這個時間拜訪不太合適。”她又拔過眉毛了。他真希望她沒拔過。
瑟瑪向他伸出了雙臂,手指觸碰到他的后頸。他并不喜歡這個姿勢,女主人的例行擁抱。“好,約安尼,你知道,我——我媽和我——見到你總是很開心。媽,這個時間,你猜猜誰來了?”
“別讓人家約翰?諾德霍姆站在那里。”路茨太太說。瑟瑪?shù)膵寢屪谏罴t色的靠背椅上看電視,手里夾著香煙。膝蓋上的小咖啡杯是她的煙灰缸。裙子撩到膝蓋上面,膝蓋裸露出來。
“您好,路茨太太。”約翰說,盡量不去看她寬大蒼白的膝蓋。“這個時間打擾您,真不好意思。”
“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深吸了一口煙,然后像男人一樣用鼻子將煙圈噴出來。
“今天下午也有幾個孩子來過。”
“如果有人告訴我,我也會來的。”
瑟瑪說:“哦,約安尼!別把自己弄得那么可憐兮兮的。”
他覺得自己的臉越來越熱,他開始臉紅了,越這樣想,臉紅得越厲害。路茨太太拿起一包已經(jīng)皺皺巴巴的泰瑞頓牌香煙,向他揮了揮。“抽煙嗎?”她問。
“不了。多謝。”
“你戒煙了?抽煙是個壞習慣。我要是在你這個年紀戒掉就好了。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在你這個年紀,我有沒有開始抽煙。”
“不,是我得趕快回家。要是我抽了煙,我媽一定聞得出來,就算嚼了口香糖也沒有用。”1.原本約翰(John)的昵稱為約翰尼(Johnny),瑟瑪將“約翰尼”與“安”(Ann)押韻,故念作“約安尼”(Janny)。2.瑟瑪?shù)年欠Q。
“為什么那么快就要回家?”瑟瑪問。
路茨太太抽了抽鼻子。“我有鼻竇炎。連花園里的花和桌子上的吃的我都聞不出來了。如果孩子喜歡抽煙,就讓他們抽吧。我沒意見。我的瑟瑪,如果她想,可以在家抽煙,在她自己的房間里抽煙。可惜她好像體會不到抽煙的妙處。老實說,我也一樣高興。”
約翰不想打斷她,但已經(jīng)快五點半了。“我有個麻煩。”他說。
“麻煩——真惡心。”瑟瑪說,“好吧,媽媽,原來我們的小客人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別那樣說話。”路茨太太說。
“情況有點復雜。”約翰開始解釋。
“那怎樣說話,媽媽?怎樣說話?”
“讓我先把這個關(guān)掉。”路茨太太說著,啪地擰了一下電視機右邊的旋鈕。
“哦,媽媽,我在聽呢!”瑟瑪躺倒在了椅子上,雙腿光滑閃亮。她噘起小嘴的時候,約翰想,她一定美味極了。
路茨太太一副準備付出同情的樣子。她的膝蓋更加寬闊了,手心向上,平放在膝蓋上。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麻煩。”約翰信誓旦旦地說,“我們家來了幾個費城的朋友。”
他轉(zhuǎn)向瑟瑪,補充道,“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沒好日子過。”
“生活里的遺憾實在太多、太多了。”瑟瑪說。
“噢,是嗎?”
“太多、太多了。”瑟瑪說。
路茨太太抖動了一下膝蓋。“這些費城來的人。”
約翰說:“也許我不應該來麻煩您。”他頓了頓,但是,她的傾聽似乎更加有耐心了。于是,他接著道:“我媽想請他們喝紅酒,我爸還沒有從學校回來。酒鋪關(guān)門之前,他大概回不來。他們六點鐘關(guān)門,是不是?我媽正在家打掃呢,所以讓我去買酒。”
“她讓你走整整一英里路,來買酒?小可憐,你不會開車嗎?”路茨太太問。
“當然,我會開車。但我還沒到十六歲呢。”
“你個頭可比十五歲的孩子高多了。”
約翰看了一眼瑟瑪,想看她對這句話有什么反應,但是她假裝在讀小說。小說是借來的,包著玻璃封皮。
“我一路走到酒鋪。”約翰對路茨太太說,“可是他們不肯賣給我,除非我有書面許可。售貨員是個新手。”
“你的悲傷將我撕成了兩半。”瑟瑪說,仿佛在朗誦書中的某句話。
“別擔心,約翰。”路茨太太說,“弗蘭克馬上就回來了。干嗎不等他回來,讓他帶你去買酒呢?”
“太好了。真是太感謝了,真的。”
路茨太太的手放回了電視旋鈕上。一個面帶微笑的男人正在彈鋼琴。約翰不知道他是誰。他家沒有電視機。他們沉默地看著電視,直到門廊處傳來路茨先生重重的捶門聲。緊跟著,空牛奶瓶叮當作響,像是被人踢翻了。“好了,如果他有點醉醺醺的,可別大驚小怪。”路茨太太說。
事實上,他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喝醉了。他像電影里的快樂先生。他叫瑟瑪“他的甜心小餡餅”,親吻了她的額頭。接著,他叫妻子“他的甜心大餡餅”,親吻了她的嘴唇。然后,他鄭重地和約翰握手,說見到約翰他非常非常開心,并詢問約翰父母是否安康。“電視上還是那個傻瓜?”最后,他開口說。
“老爸,請你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瑟瑪說,關(guān)掉了電視。“約安尼要和你說話呢。”
“我也想和約安尼說話。”瑟瑪?shù)陌职终f。他突然張開雙臂,牢牢握緊拳頭,隨即又松開了。他是個高大的男人,灰白的頭發(fā)整齊地修理在耳朵上方,顯得少而扁平。約翰不知道如何開口。
路茨太太解釋了一下情況。她說完以后,路茨先生說:“費城來的人。我猜他們的名字不是叫威廉?L. 特雷克斯勒,是不是?”
“不是,我忘記了他們的名字,但肯定不叫這個。男的是個工程師。女的是我媽的大學同學。”
“哦,大學同學。那么,我看,我們得給他們弄點上檔次的家伙。”
“老爸,”瑟瑪說,“求你了,酒鋪要關(guān)門了。”
“苔西1.路茨先生對女兒的昵稱。1,你聽見約翰說的沒有。大學同學。可是高學歷的人。酒鋪快要關(guān)門了,誰還不趕快去?”他一手攬住約翰的肩膀,另一手擁著瑟瑪?shù)氖直郏阉麄兺T外推。“我們馬上就回來,孩子媽。”他說。
“開車小心。”路茨太太從陰暗的門廊里發(fā)出聲音。
路茨先生開一輛巨大的藍色別克車。“我從沒上過大學,”他說,“但是,我想買新車的時候,就能買上一輛。”他的語氣并不令人討厭,反而充滿著驚喜和溫柔。
“噢,老爸,別再說這些了。”瑟瑪說著,一邊對約翰搖晃腦袋,以便他明白這樣的話她聽過了無數(shù)遍。每次,她這樣的時候,約翰想,我就咬她的嘴唇,咬到出血。
“有沒有開過這樣的車,約翰?”路茨先生問。
“沒有,我只會開我爸媽的普利茅斯車。開得也不好。”
“是哪一年的車?”
“我也不清楚。”約翰很清楚那是一九四○年的車型,是他爸媽在戰(zhàn)后買的二手車。“是手排擋。這輛是自排擋,對不對?”
“自動排擋、液體傳動、方向指示燈,完美無缺。”路茨先生說,“你說說,約翰,有沒有意思?你老爸,大學畢業(yè),開破普利茅斯車。而我呢,一輩子讀的書還不到十幾二十本……這世道好像不太公平。”他拍了一下?lián)跄喟澹瑥澭@進車里,又立即挺直了身板說:“你想開嗎?”
瑟瑪說:“我老爸正問你呢。”
“我不知道怎么開。”約翰說。
“學起來很簡單的,非常簡單。你只要滑動這里——來,要沒時間了。”約翰坐到了駕駛座上。他從后視鏡里端詳著這輛車。它比普利茅斯大得多,引擎罩大得像條船。
路茨先生要他握住方向盤后面的小手柄。“你像這樣往自己這邊拉,就這樣,讓它進擋。P是‘停車擋’——也就是你哪里都不去了。N是‘空擋’,就像你們家的車那樣,但我從來不用這個擋位。D的意思是‘前進’。放進這個擋,你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大部分時間都用這個檔位。L是‘低速擋’,爬陡坡的時候用,上坡下坡什么的。R的意思是——什么?”
“倒車。”約翰說。
“非常,非常好。苔西,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看來什么車他都能開。如果要把這些擋位的名字放在一起,你可以記住這句話‘別把角幣涂成淡紅色1.原文是Paint No Dimes Light Red。每個詞的首字母代表一個擋位的名稱,以便記憶。1’是我教大女兒開車的時候編出來的。”
“別把角幣涂成淡紅色。”約翰說。
“太棒了。好,我們走。”他側(cè)過身來,把車鑰匙插進發(fā)動鎖。其他的鑰匙垂在鑰匙圈上。
約翰胃里的氣泡開始翻騰上來。“您想用哪個擋啟動?”他問路茨先生。
路茨先生肯定沒有聽見他的話,因為他只又說了一句“我們走”,手指尖敲打著儀表盤。粗大的手指線條分明且長滿了毛。
瑟瑪從后座傾身向前,臉頰幾乎要碰到約翰的耳朵了。她向他耳語道:“放在D擋上。”
他照她的話做了,然后開始找發(fā)動器。“他怎么發(fā)動車子?”他問瑟瑪。
“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她說,“從前的車子上有個按鈕,但這輛車子上我沒看到。”
“踩踏板。”路茨先生幾乎唱了起來,微笑著盯著前方。“然后,我們就出發(fā)了。哈哈,我們就出發(fā)了。”
“就把腳放在油門上。”瑟瑪建議道。約翰用力地踩住油門,以便控制住自己顫抖的雙腿。引擎發(fā)出了聲響,車子跳上了路。不出一個街區(qū),他幾乎可以駕馭自如了。
“就像在平靜的水面上開船一樣。”他告訴他的兩位乘客。這個比喻讓他開心。
路茨先生向前斜視了一眼。“像什么?”
“像船。”
“別開那么快。”瑟瑪說。
“引擎的聲音很輕,”約翰解釋說,“像只睡覺的貓咪。”
突然,一輛卡車從珍珠街拐了出來。路茨先生,本能地想踩剎車,結(jié)果踩在了自己前方空蕩蕩的地方。約翰差點笑出來。“我看見他了。”他說,放慢了車速,讓卡車有足夠的空間轉(zhuǎn)彎。“這些卡車以為整條路都是他們的。”他說。他的一只手慢慢離開方向盤,單手開車了。他指了指一輛公共汽車。“那在大路上,它怎么辦?”
“約翰,這個問題很好。”路茨先生說,“我也沒有答案。時速九十,也許。”
“里程表已經(jīng)到一百一十了。”又是沉默——沒有人說話。約翰說:“真是,小孩也能開這種車。”
“比如說,你。”瑟瑪說。這意味著她注意到他開得不錯。
酒鋪外停了不少車。約翰倒了兩次才把大別克停好。“可以了,可以了。”路茨先生說,“不要再近了,停!”約翰還沒有完全把車停下,他已經(jīng)跳下了車。“你和苔西在車上等。”他說,“我進去買酒。”
“路茨先生。我說,路茨先生。”約翰喊著。
“老爸!”瑟瑪大叫。
路茨先生回來。“怎么啦,孩子們?”他的語氣,約翰發(fā)現(xiàn),開始有點尖利了。
可能他開始餓了。
“這是他們給我的錢。”約翰從棉布褲子的零錢袋里拽出兩張皺皺巴巴的紙幣。
“我媽說,買物美價廉的。”
“物美價廉?”路茨先生重復道。
“她說到什么加州雪利酒。”
“她是怎么說的?是要買,還是不要買?”
“我猜是買。”
“你猜。”路茨先生一邊說,一邊快速轉(zhuǎn)身向商店走去。“你和苔西待在車里。哪里也別去。我馬上回來。”
約翰靠在座椅上,手優(yōu)雅地放在方向盤上方。“我喜歡你爸爸。”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對我媽的。”瑟瑪說。
約翰仔細查看自己手腕和拇指連接處的曲線。他翻轉(zhuǎn)手腕,看自己前臂處利落的小肌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說,“一個腕表。”
“噢,約安,”瑟瑪說,“別這樣欣賞自己的手。真惡心。”
他的唇邊掠過一絲淺笑,但他還是讓自己強壯有力的手指放在方向盤上。“現(xiàn)在要是有根煙,叫我干什么都行。”
“老爸的貯物箱里一直放著一包煙。”瑟瑪說,“如果我的指甲沒有這么長的話,就能找到。”
“我來打開。”約翰說。他真的做了。他們從那盒老金幣牌香煙里偷了一根,輪流吸。“啊,”約翰說,“今天的第一根,慢慢爬進你的喉嚨。”
“看著點老爸。他不喜歡我抽煙。”
“瑟瑪。”
“什么?”她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半的臉掩蓋在黑暗里。
“別拔你的眉毛。”
“我覺得這樣好看。”
“就像你叫我‘約安’一樣。”一陣沉默,但并不尷尬。
“快把煙扔掉,約安。老爸剛剛從窗戶邊走過。”
從酒鋪里回來的路茨先生比之前清醒了。“給,約翰。”他說,用一種商務(wù)的方式。他遞給約翰一個高瓶子,酒的顏色是柔軟的紅色。“還是我來開吧。你開得不錯,但我知道怎么抄近路。”
“我可以從您家走回家,路茨先生。”約翰說。但他知道路茨先生是不會讓他走路的。“您為我做的,我實在太感謝了。”
“我載你回家。不能讓人家費城朋友等。我們也不能讓我們的年輕人走一英里路,不是嗎,苔西?”誰也不知道怎么接這最后一句話,所以大家一路始終保持安靜,雖然約翰的心里始終有點什么。
車子在他家門口停了下來,是棟靠近馬路的鄉(xiāng)村房子。約翰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不好意思,路茨先生,我在想他們有沒有找零?”
“什么?哦。我的天,我差點忘了。差一點,你老爹就以為我是愛占便宜的人了。”
他把手伸進口袋,看也沒看,就遞給約翰一美元,一枚二十五分幣和一美分。
“這好像又太多了。”約翰說。酒一定買便宜了。也許應該讓媽媽給爸爸打電話,讓他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捎一瓶回來,就像她原先計劃的一樣。
“這是找回的零錢。”路茨先生說。
“那么。真是太謝謝您了。”
“再見,好了,我們的朋友。”路茨先生說。
“再見。”約翰關(guān)上車門。“再見,瑟瑪。別忘了我跟你說的。”他向她使了個眼色。
車開走了,約翰走向家門。“別忘了我跟你說的。”他對自己重復著,眨著眼睛。手中的瓶子冰涼而沉重。他瞥了一眼商標,上面寫著木桐?羅斯柴爾德酒莊1937(1.世界頂級酒莊,以其出產(chǎn)的波爾多赤霞珠葡萄酒聞名,價格昂貴。)
(李康勤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