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汪曾祺文學(xué)觀形成的幾位語文老師
《草木人生 汪曾祺傳》 陸建華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
對于汪曾祺上學(xué)以后顯露出來的文學(xué)天賦和才能,祖父汪嘉勛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親自教汪曾祺讀《論語》,指導(dǎo)他寫初步的八股文,還曾經(jīng)不無遺憾地說:“如果在清朝,你完全可以中一個秀才。”其實,當時汪曾祺才13歲,小著呢。
為了進一步培養(yǎng)汪曾祺,祖父慢慢覺得,光憑自己肚里那點墨水是不夠的,得給他另請老師,唯名師才可出高徒嘛。這一點,汪菊生深表贊同。單是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暑假,汪曾祺就先后跟過兩位先生分別學(xué)《史記》,學(xué)桐城派古文。
第一位是張仲陶先生,他是汪菊生的朋友,一位很有學(xué)問但又很怪的朋友。他薄有資產(chǎn),但不治生業(yè),卻整天在家研究《易經(jīng)》算卦。他是全城唯一用蓍草算卦的人。據(jù)說有幾卦算得很靈。有一個女傭,被主人懷疑偷了金戒指,有冤沒處伸,渾身是口說不清,便來求張先生算卦。張先生一算,很有把握地說:“戒指沒有丟,就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那一天,汪菊生請張仲陶吃早茶,聽他講《史記》如何如何好,特別是《項羽本紀》怎樣怎樣生動,忽然想起父親說過要為汪曾祺另請老師的話,第二天就把汪曾祺領(lǐng)到張先生家里。張仲陶慨然允諾收下汪曾祺這個弟子,專門給他講授《項羽本紀》。他講課的方法很特別,在汪曾祺和自己面前各放一本《史記》,講課時并不怎么看,只是說說,閉著眼睛先朗朗地背誦一段,然后講解。講至得意處,特別是講到司馬遷對項羽成敗的評價時,張先生霍然起立,一改平時輕聲吟哦,仿佛變了一個人,頓時慷慨激昂起來。“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朗誦完了這一段,張先生并不坐下,他不勝唏噓,仍沉浸在激動感慨之中。這
情緒感染了汪曾祺,使他覺得這段話不是司馬遷寫的,倒像是發(fā)自張先生本人的胸臆。由此汪曾祺初步領(lǐng)悟到《史記》感人的文學(xué)魅力。
第二位是韋子廉先生。家人讓汪曾祺師從韋先生,一是學(xué)書法,二是讀桐城派古文。韋先生別號鶴琴,是臨澤人,長期教書,學(xué)識淵博,誨人不倦。他身材頎長,容貌清癯,平時慣穿一件灰色長袍,天氣稍涼時偶加一件黑色緞質(zhì)團花布扣的背心。他沒有在學(xué)校里教過汪曾祺,是汪曾祺的三姑父把他請到汪家,利用暑假對他進行指點。韋先生是全縣有名的書法家,讓汪曾祺每天寫大字一頁,寫《多寶塔》,所教古文則全屬桐城派。舉凡方苞的《獄中雜記》《左忠毅公逸事》,姚鼐的《登泰山記》,劉大櫆的《游三游洞記》《騾說》等,這些代表桐城派水平的散文佳作,韋先生都一一精心講解,并指導(dǎo)汪曾祺反復(fù)誦讀,仔細揣摩,務(wù)求得其精髓。一個暑假很快過去了,汪曾祺隨韋先生學(xué)桐城派獲益匪淺。這些文章疏疏幾筆,顯其特征,筆墨經(jīng)濟畫形象,要言不煩寫性格,生動地體現(xiàn)了桐城派倡導(dǎo)的“古文氣體,所貴澄清無滓”“辨古文氣體,必至嚴乃不雜”的創(chuàng)作主張。有一個時期,汪曾祺讀桐城派入了迷,親戚朋友、老師同學(xué)都知道。教初三幾何的顧先生,畢業(yè)于國立中央大學(xué),曾刻意輔導(dǎo)汪曾祺,一心想培養(yǎng)汪曾祺將來進中央大學(xué),學(xué)建筑,當建筑師。學(xué)建筑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要畫畫好,二要數(shù)學(xué)好。汪曾祺畫畫不成問題,可數(shù)學(xué)卻不行,他的心思、興趣早被文學(xué)、被桐城派所吸引,任憑顧先生如何指導(dǎo),仍無明顯效果。桐城派講究文章簡練,而幾何是要一步一步論證的,汪曾祺哪有這門心思?他演證幾何常取跳躍式,當然不行。氣得顧先生長嘆一聲,對汪曾祺說:“你的幾何是桐城派幾何!”
可以說,桐城派的古文風格影響了汪曾祺的終生。他自己認為,韋先生教他的那幾十篇桐城派古文,“對我的文章的洗練,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基礎(chǔ)。”正因如此,直至汪曾祺進入古稀之年后,仍念念不忘韋先生的教誨之功。他曾為此專門作詩紀念:
綠紗窗外樹扶疏,長夏蟬鳴課楷書。
指點桐城申義法,江湖滿地一純?nèi)濉?/span>
汪曾祺認為:“一個人成為作家,跟小時候所受的語文教育、跟所師承的語文教師很有關(guān)系。”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教汪曾祺語文的有好幾位老師,其中高北溟先生是對汪曾祺影響最大的語文教師之一。汪曾祺自小學(xué)五年級至初中二年級,都是高先生教國文。他很有學(xué)問,也喜歡汪曾祺。在高先生教課的那幾年,汪曾祺的作文幾乎每次都是“甲上”。而在高先生所授的古文中,對汪曾祺影響最深的就是歸有光的文章了。雖然歸有光的名文僅《先妣事略》《項脊軒志》《寒花葬志》那幾篇,但這些富有人情味的優(yōu)美散文,使汪曾祺過目不忘。他對歸有光那些談學(xué)論道的文章毫無興趣,卻覺得歸有光的抒情散文像談家常似的隨事曲折,若無結(jié)構(gòu),敘述語言與人物語言銜接處了無痕跡,常于平淡中包含幾許慘惻,悠然不盡,無意為文卻文采斐然,簡直是個奇跡。汪曾祺如此喜愛歸有光,還因為歸有光常以輕淡的文筆寫平常人物,親切而凄婉,這和汪曾祺的氣質(zhì)很相近,所以汪曾祺的小說、散文里,讀者常常可以很容易地感覺出其中回響著歸有光的余韻。
高北溟先生對汪曾祺的影響,除了學(xué)業(yè)上的因素,更有人格上的因素。他為人正直,待人以誠,清高而從不與世俗合污,終生勤奮。汪曾祺后來把對高先生的敬愛一一寫進題名為《徙》的小說之中,只是小說中寫高北溟先生在初中未能受聘,又回小學(xué)教書了,是為了渲染人物的悲愴遭遇而虛構(gòu)的,事實上,高先生一直在高郵縣立初級中學(xué)任教,直至壽終。
進入初中后,汪曾祺在語文方面嶄露頭角的同時,他的繪畫、書法、刻石以及演戲等也大有長進。當然,初中畢竟不是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這一切均得在國文、數(shù)學(xué)等正課之余進行。教圖畫手工的老師,教音樂的老師很快發(fā)現(xiàn)汪曾祺藝術(shù)方面的才能,于是,他們讓他刻竹子對聯(lián),課余排戲。這一切,汪曾祺不僅高高興興地接受,甚至樂此不疲。這一方面得益于自幼受家庭影響,父親畫畫,玩樂器,他耳濡目染,于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了興趣;另一方面,他的父親很開明,不像有些父母一味要求子女死啃書本。汪曾祺嗓子很好,高亮細潤,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在家里,常常是父親拉琴,兒子唱。學(xué)校開同樂會,兒子邀父親去伴奏,父親總是樂呵呵地一口答應(yīng),那么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
至于汪曾祺繪畫水平的不斷提高,嚴格講來,是他自己“看”的結(jié)果,他其實并沒有真正的師承。小時候,他“看”父親畫。上初中了,除了繼續(xù)“看”父親畫,還常“看”街上那些以畫畫為生,卻是不知名的畫家的作品。每天放學(xué)回家,一路上只要有可以看的畫,他都要走過去看看。
他看中市口街東的張長之最擅長的“斷簡殘篇”。張長之總是用一條舊碑帖的拓片(多半是漢隸或魏碑),半張燒煳一角的宋版書的殘頁,一個裂了縫的扇面,一方端匋齋的印譜……七拼八湊,構(gòu)成一個畫面。這種“斷簡殘篇”,乍看像貼在紙上,很逼真,也很雅。
他看北門里街東的管又萍畫人像,這是一個優(yōu)秀的肖像畫家。汪曾祺的二伯父和生母像都是管又萍畫的。對他們汪曾祺都沒有印象,但家人都說畫得像,所以汪曾祺對管又萍很佩服。
他還看一家專門畫鐘馗的,但這家的門總是關(guān)著,只有到端午節(jié)時,這家人才在門前柳樹上拉兩根繩子,掛出幾十張鐘馗畫像:飲酒、醉臥、簪花、騎驢、仗劍叱鬼、從雞籠里掏雞、往瓶里插菖蒲、嫁妹、坐著山轎出巡……
就因為常“看”,汪曾祺于潛移默化之中提高了繪畫水平。初二的時候,他畫了一幅墨荷,父親幫他裱出后掛在成績展覽室里,這是汪曾祺的畫第一次被裝裱。以后上高中,功課很緊,就很少有工夫畫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