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冠英:翻譯家的活潑心性
手頭所存余冠英先生的著述,著實不少。
中小學雖然在“文革”中度過,可大約心喜,居然獲得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詩經(jīng)選譯》《樂府詩選》《三曹詩選》等古典詩歌讀本。插隊期間,一次,那個裝有一二十本書的小木箱被撬(板條頂開,取出書,原樣釘上)。被取走的是巴金翻譯的《秋天里的春天》,記述愛情,大家多是二十歲上下,“偷”它可以理解。當時不曾發(fā)現(xiàn),等到此書在知青點傳遍,才回到我手上。檢查一遍,這幾冊古典詩歌沒丟,阿彌陀佛。
當時讀古詩詞,還沒有留意選注者的習慣。后來習讀多了,體會到其中艱難,才知曉選注者的重要作用及其中包含的功夫?qū)W養(yǎng)。后來翻翻這幾本書的選注、翻譯者,居然全是余冠英先生。一下子,這個名字牢牢印在腦際。
這幾部“詩選”,給了我最初的中國古典詩歌啟蒙。《三曹詩選》,使我見到了《三國演義》之外的曹操形象。寬博、進取,還富有同情心:“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蒿里行》)一個帥軍將領(lǐng),能感觸到戰(zhàn)亂中百姓的苦痛慘況并描寫出來,比歷史上那些唱嘆軍事武功的將帥,識見不止高一個層次。就連那人們熟知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幾句,也可知他對人生的解會,透徹深入,非同凡響。讀了曹操詩作,再去看他兩個“著名”兒子曹丕、曹植詩歌,就見出胸襟對作品的影響來。
曹植,在中國詩史上也赫赫有名,但與其父親作品相較,除文采華麗外,精神的單薄、纖弱,一目了然。當然,不擱在一本書中,人們有時難于感受。
從《樂府詩選》中,讀到了許多動人心魄的好詩。有時稱為《孔雀東南飛》的那首《焦仲卿妻》,讓人讀到中國敘事詩的平實和當時愛情的珍稀可貴;《十五從軍行》,影響到后面時代多首從軍詩作;其他如《飲馬長城窟行》《孤兒行》《陌上桑》《敕勒歌》等名篇,都給人留下了不滅的印象。前些年《還珠格格》電視劇中讓人印象甚深的那首歌曲一唱開,我就知道在這本《樂府詩選》中讀過。
翻開,果然。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那么遙遠的古人,情感與我們?nèi)绱私讲豢伤甲h。好的真情感文學,真有超越時空的能量。
《詩經(jīng)》記錄的,是很早時期國人的生活。雖然許多不過是當時口頭傳誦的民間歌謠,可畢竟過于遙遠,對于現(xiàn)代人,不說普通讀者,就算專門學者,讀起或闡釋,都很不一致。凡俗如筆者,沖著名氣,努力數(shù)次,還是撿據(jù)說易懂的民歌去讀,實在慚愧,借著注釋,勉強知道了字面意思,可“民歌”的味道,嘗不出來。
譬如那首《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不僅文字,究竟在說何樣故事,理解不清。直到獲得余先生的《詩經(jīng)選譯》(作家出版社1956年9月一版,1957年1月第三次印刷,總印數(shù)已達十萬),從譯文里,才大致感受到其中的美好情態(tài):
“死獐子擱在荒郊,白茅草把它來包。姑娘啊心兒動了,小伙子把她來撩……”
后來從其他解讀中知道將獵物獻給心儀的姑娘,是力量和智慧的表達,古代西方多有記述。此詩可證,中國早期同樣如此。經(jīng)過余先生翻譯,其中故事及情境,一目了然。可余先生翻譯時,用了一個“撩”字,叫人不由一笑。
“撩”字很民間,很俚俗,可無論動作或心態(tài),卻極傳神。余先生用這個字,叫我佩服。一般古典文學研究者,多慣于用典雅謹正語言闡釋古典,以為古人就該高冠博峨,端莊肅然。余先生一個“撩”字,把遙遠時代一下子拉到我們跟前,讓讀者見出遙遠先祖不僅勇武,進取,還羞澀和詼諧。對《詩經(jīng)》的真正好感,由此而生。
這部《詩經(jīng)選譯》中,最讓我歡喜的,是《鄭風》中的那首《將仲子》。余先生在提示中以為此詩表現(xiàn)了“一個女子要求她的愛人不要到她家里來私會,因為他們的愛情不曾得到父母親的同意”。
詩有三節(jié),我實在不舍得余先生的譯文:
求求你小二哥呀,別爬我家大門樓呀,別弄折了杞樹頭呀。樹倒不算什么,爹媽見了可要吼呀。小二哥,你的心思我也有呀,只怕爹媽罵得丑呀。
求求你小二哥呀,別把我家墻頭爬呀,別弄折了桑樹枒呀。樹倒不算什么,哥哥見了要發(fā)話呀。小二哥,哪天不在心上掛呀,哥哥言語我害怕呀。
求求你小二哥呀,別向我家后園跳呀,別弄折了檀樹條呀。樹倒不算什么,人家見了要恥笑呀。小二哥,不是不肯和你好呀,閑言閑語受不了呀。
這哪里是幾千年前的詩歌,分明是我們前不久尚可知可感的情態(tài)。原詩一行不過四五字,且三節(jié)里不斷重疊,余先生的譯文,雖然也照應重疊,可不斷用今天豐富的詞匯去作調(diào)整,使得各節(jié)頗有變化,將情感顯出層次。大約因為是民歌,余先生不避尋常口語:“樹倒不算什么”“罵得丑”“閑言閑語”“不是不肯和你好”……
原詩中那女子在愛情中的緊張,羞怯,舍和不舍的內(nèi)心與外在環(huán)境沖突,鮮活跌宕,躍然于目前。這首詩不僅讓我讀到古人與今人情感的相通,還讀出了余先生的活潑心性。
由此后,我才真正開始“嚴重”關(guān)注古典作品的選注翻譯者。僅《詩經(jīng)》,就購存有朱熹的《詩集傳》,陳子展的《國風選譯》,郭沫若的《卷耳集》等數(shù)本,論解說翻譯貼切而親切的,我首推余冠英先生的《詩經(jīng)選譯》。
后來,筆者從插隊地考入大學,古代漢語、中國文學史等等課程,需要閱讀的古代詩文更多了。其中一部署名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文學史編寫組的《中國文學史》教材,是余冠英、錢鍾書、胡念貽、王水照、陳毓羆、鄧紹基等十多位先生編寫,余先生還是“總負責人”。看看這份名單,不知道總負責人得有多“牛”。
這還不算,當時還出版了一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的上下卷的《唐詩選》,影響頗大。從“前言”可知,“參加初稿和修訂工作的有余冠英(負責人)、陳友琴、喬象鐘、王水照同志。錢鍾書同志參加了初稿的選注、審訂工作……”又是“負責人”。領(lǐng)導這些大家,余先生的學問和能力,得多“高強”才“鎮(zhèn)”得住呵!
但這兩部畢竟是集體產(chǎn)品,個人能力很難凸顯。一天,在學校書亭,見到一冊納入“文學小叢書”的《詩經(jīng)選譯》,是從余先生原書中再選的,僅僅八十頁。小三十二開,窄本。可喜,再購一次。這個小冊子,陪了我大學幾乎四年。
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一個時期,四下搜求名家題字簽名本。余冠英先生當然是求題對象。大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在幾本余先生選注的書中挑選,最后選了大學期間購存的《詩經(jīng)選譯》。一是因為其他各書,得自舊書攤,每本書都較陳舊,且公章私印,沒規(guī)矩地四下鈐蓋,拿出去似乎對不起著者。
這冊小書最干凈,且小,寄出回復也不甚費事。記得當時寫信還提了要求,希望先生毛筆題字,我知道那一代學人,個個能寫出好字。待余先生書上題字寄回,果然。題字在扉頁上,平正自若有骨力,先生簽名還俊爽。光潔紙面上,墨色沉著,字跡清晰,實在好看。略感遺憾的是當時不敢多一句加蓋印章……
時間長了,當時信封物件尋不見,余先生的題字后面沒落年月,今天竟無法確定具體日子。不過我“發(fā)燒”四下求取名家題字本大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這無疑問。余冠英先生這一冊寄出時間應該較早,后來獲得的題字本大都有名家鈐印,是我總結(jié)經(jīng)驗,寫信時特別請求的。
余冠英先生是我國古典文學研究大家,他的多種選注本,至今仍在書店立著。可當時怎么就將遙遠的“詩經(jīng)”以如此活潑方式白話譯出呢?
他在1955年寫的一篇文章中介紹:在1950年,為了供編譯《中國詩選》的蘇聯(lián)學者參考,余先生選注了其中《國風》約三十篇,并附有白話譯文。“這是我翻譯‘詩經(jīng)’的開始。”
后來報刊需要,這些譯文發(fā)表出來,獲得讀者熱烈歡迎。他在摸索一段時間后,對自己的白話翻譯提出了幾點要求:一,原作如果是格律詩,譯文也要是格律詩;二,原作如果是歌謠,譯文要盡可能保存歌謠體的風格……五,詞匯和句法要有口語的根據(jù)……此外,“我還要求傳達原詩的風味和情調(diào),并且要求語言的自然流暢”,原來如此。
幾十年來,由于學習教學,筆者讀過許多古典詩歌白話翻譯。總體說,譯筆讀來生動鮮活,令人滿意者少,多數(shù)都一板一眼將詩句疏通,湊上韻腳,就是個內(nèi)容說明,不是“詩”。
認真說來,此事不易。首先,譯者得對原作研究深透,出入自在;其次,翻譯者還需葆有充盈的內(nèi)在世界——詩的境界和世界,用余先生的話,有“風味和情調(diào)”。這一點,更不易。一些人進去后便“深陷”文字其中,頂多追逐字斟句酌,成個匠人。
余先生的譯文,限于篇幅,筆者只在前文完整引了一首,窺斑見豹,人們可知其整體翻譯水準。詩歌是古代作品中最飽蘊情味的文體,疏通字句外,研究者必須對其中“風味”“情調(diào)”保持相當敏感,否則,不夠格。余先生多種選注本證明其功力,“詩經(jīng)翻譯”表現(xiàn)其性靈。過硬。
從多部余冠英先生編著的古典詩歌中受益良多,還獲得先生在其著述上題字,數(shù)十年后的今天記出,感念之中更覺非常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