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絲風片飄散于文學道場
《郁達夫:天真之筆》劇照 尹雪峰攝影
浙江省戲劇團有限公司的話劇《郁達夫:天真之筆》(編劇林蔚然,導演李伯男)營造了一派淡婉靈秀的文學意蘊、一個多重視點的詩性才子、一幀色調洗練的視覺畫面。
全劇場景的更迭疏朗簡潔,以蘆席卷軸從天幕垂下的主題切換,如同郁達夫的飄逸文風一派天然;或以字體書寫變化活潑,或以垂懸景片體現天色光線,既有間離感又富于寫意聯想。一座逶迤曲折的木橋從舞臺的對角線斜向而分,切割出從日本到北平、故鄉(xiāng)庭院、魯迅書房、友人院落、風雨茅廬等多個空間,包含著郁達夫留學時代和蘇杭生活兩種環(huán)境格調。這些空間的指代輕盈地完成了不按時序線索的跳躍,如同被微風吹拂的歷史的樹葉,有時遮蔽有時顯露一隅,讓觀者從縫隙搖曳里看到一個個郁達夫的側身、剪影。穿白色衣衫的歌隊,天然本色的卷簾,輾轉的回廊,無不統一于舒展本真的藝術氣息。《郁達夫:天真之筆》的民國風韻難得地匯集了魯迅、許廣平、郭沫若、沈從文、成仿吾、鄭伯奇等角色,為該劇平添了文化氣場。
編劇深悉:從歷史的斑駁重影里看清一個人物的全部并加以界定,不是戲劇的任務。以多視角的現代敘事結構全劇,從大量民國史料和燦若星辰的文豪陣營里揀選出敘述脈絡,是極其考驗戲劇創(chuàng)作邏輯能力的。有舍棄才有雕琢,放棄完整周正,才能雕塑出清癯俊朗的印象式輪廓,這的確是本劇努力實踐的美學。
留學生郁達夫從人群里走出,以少年勃發(fā)之英氣指斥尾崎行雄強加于中國人的污蔑。這個亮相并未帶有偉人般的恢弘力量,而是更多文人的率性意氣,也奠定了郁達夫一生的形象落點。隨后坊間多人的回述,如同電影《公民凱恩》錯綜的敘述枝蔓。以情節(jié)的因果鏈為主軸的傳統敘事序列被打散,故事被分割成若斷若續(xù)的片斷,給觀眾的思考留下了比較自由的空間。
在市井議論中的郁達夫依然不是一個偉光正的符號,而是我行我素,對周遭渾然不覺,有些散漫任性有些懵懂,感時傷懷神思縹緲。他對日本文明的羨慕向往,使得對房東少女欲言又止的戀情更多地指向文學幻想。雙方止乎禮義的東方情愫是郁達夫對祖國鄉(xiāng)愁和暗淡前景的另一種升華幻想。
文學與戀愛,在郁達夫是互為表里的精神支撐。郁達夫在近代詩史上的地位,新文藝作家隊伍里很少能與之匹敵者。他流傳久遠的《遲桂花》等名篇感情飽滿細膩,觀察深切,才思敏捷,古典文學、西洋文學根基都深厚。從舞臺角色氣質上來講,表演立住了這位杰出的抒情詩人,他的散文和小說不過是他詩性精神的擴散。《郁達夫:天真之筆》準確表達了他的一生如一首風云變幻而又蕩氣回腸的長詩。這首詩歌有時斷裂,有時失去首尾,有時不那么講究邏輯分寸,但始終奔襲浩蕩如不絕浪濤。
郁達夫的《沉淪》富含“維特型”“多情和神經質”,可說是他自己消極感傷的倒影。看一看他在27歲清貧執(zhí)教時期援助沈從文后寫來的長信,把生活的殘酷抒發(fā)到極致,但可貴的是他字字真摯、出于心聲,是用“憂郁成疾和宿命論者”的悲觀投向黑暗現實的另一種控訴和抗爭。中國現代文學家、歷史學家郭沫若說:“郁達夫清新的筆調,在中國的枯槁的社會里面好像吹來了一股春風,立刻吹醒了當時無數青年的心。他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狂怒了。” 郁達夫當時這種自我暴露的現代寫作風格,當然招致并不寬容、對文學并不理解的普遍冷遇甚至攻擊。而這種必然結果,正是這個人物不老于世故、不謀求名利私欲的可貴風骨。
戀愛的激情本來就已融化在郁達夫的血液之中。無論是對日本少女的向往、對王映霞的追求……無時不飛揚著由戀愛所激發(fā)的才情,表現到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上,寫就了一章章不朽的名篇。戀愛經歷滲入他的文學,成為悵惘迷離的傳世名作。1927年,郁達夫曾在日記中寫道:“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愛,那么此后的創(chuàng)作力更要強些。啊!人生還是值得的,還是可以得到一點意義的。”
林蔚然寫郁達夫一生的創(chuàng)作和情感經歷,選取了一個郁達夫孩童時期的回憶——以女性的溫柔呵護著這個孤獨少年的女傭,從此對女性的神圣、癡想的情感,貫穿著他的成長和審美。這一方面當然是郁達夫“自我”理想的表現,另一方面又分明映射著五四人本主義的覺醒光芒。對五四時期的中國來說,對女性的贊美和癡愛是一種現代意識的表現,也是對封建禮教的直接批判。
只因為家庭包辦,郁達夫對妻子孫荃的付出和忍耐并沒有燃起愛情,對家庭始終止步于消沉冷遇——郁達夫頗有不諳人間情理、過分執(zhí)拗自私的缺憾一面。他痛失愛子后的悲鳴只是顯示文人的脆弱迷惘,并無力改變自我生活。而后一往情深熱烈追求杭州第一美女王映霞,如同害了熱病的少年一樣無遮無攔,那段喜獲愛情的手舞足蹈,活脫脫畢現一個長不大的天真孩子,讓人恨不是愛不是。
無論感情經歷多少滄桑起伏,他始終是那個有些懦弱有些脆弱、不諳世事但善良透明的天真詩人,激情洋溢投身抗日斗爭是他貫穿一生的不變情懷。高臺之上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揮手,好似一章炫美詩篇的飛快翻轉,停留在歷史畫冊上向我們微笑。所有的懷念收尾于全劇的雋永凝練,如同一幀印象式畫面永駐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