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之色》
《火光之色》 作者:(法)皮耶爾·勒邁特(Pierre Lemaitre) 出版社:文匯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1月 ISBN:9787549630578
倘若說,馬塞爾·佩里顧的葬禮是一片混亂,甚至干脆就以一場鬧劇收場的話,那么,話又說回來,它開始得倒是很準時。一大早,庫爾塞勒林蔭大道就封閉起來,施行交通管制。共和國衛(wèi)隊的軍樂隊聚集在庭院里,嗚里哇啦地試著調音,一輛又一輛的小轎車開來,把一位位高官達人送上人行道,大使、議員、將軍、外國使團,他們全都板著臉,彼此招呼致意。臺階上方高高懸掛著拖綴了銀白穗飾的黑色華蓋,上面標明了死者的名諱,兩邊的拖裾一直覆蓋了寬闊的臺階。幾位法蘭西學院的院士從華蓋底下經(jīng)過,他們遵循葬禮主持者的暗中吩咐,跟所有人一起靜等著遺體的抬出。人們認出了不少社會名流的臉。如此重大的葬禮,好比公爵家的一場婚禮,或者呂西安·勒隆時裝系列的一次展示。這種場合,凡有一定身份者,就該表現(xiàn)得有派頭。
瑪?shù)氯R娜雖因父親的故去而悲痛萬分,卻強忍著悲哀,忙里忙外,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發(fā)出秘密指令,掌控細枝末節(jié),遠比共和國總統(tǒng)還要操勞。她早已告知眾人,說是總統(tǒng)本人將親臨葬禮,在“他的朋友佩里顧”的遺體前寄托哀思。僅憑這一點,一切就頓時變得復雜百倍。共和國的整套禮儀規(guī)矩實在是太嚴格,就如在一個專制王朝中那樣。佩里顧家的府邸頓時擠滿了保障安全的便衣保鏢和負責迎來送往的禮賓官,再也沒有了片刻的安靜。這還沒有算上一大批
聞風而來的各部重臣、四方要員、顧問幕僚。國家元首就是某種捕魚船,身后永遠緊隨著大群大群以捕撈的魚蝦為食的鳥兒。
時間到了,瑪?shù)氯R娜登上門前的臺階,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優(yōu)雅地交錯在身前。
汽車駛到,人群靜下來,總統(tǒng)下車,舉手致意,走上臺階,把瑪?shù)氯R娜緊緊抱了一下,一言不發(fā),大悲無言嘛。然后,他做了一個優(yōu)雅的規(guī)定動作,為她讓出通往靈堂的走道。
總統(tǒng)的到場不僅是他與剛剛去世的銀行家情誼篤深的一大證明,而且還是一種象征。沒錯,此情此景,實在是異乎尋常。隨著馬塞爾·佩里顧的黯然離世,“法蘭西經(jīng)濟的一盞明燈熄滅了”,那些善于拿腔拿調的報紙采用如此的措辭來做標題。其他的報紙則評論說:“繼其愛子愛德華的自殺悲劇之后,他也沒能活過七年……”隨他們怎么說去吧。馬塞爾·佩里顧曾是國家金融生活的一個中心人物,每個人都隱隱感覺到,他的逝世標志著一種時代的巨變;而這一改變,尤其因為三十年代展開的是相當黯淡的前景,更讓人擔憂不已。世界大戰(zhàn)之后緊隨而來的經(jīng)濟危機似乎永遠都不會結束。法蘭西的統(tǒng)治階層,當初曾把手放在心口,信誓旦旦地保證說,戰(zhàn)敗了的德國會賠償它所毀壞的一切,直到賠出最后一個銅板,而現(xiàn)在,他們在鐵一樣的事實面前食言了。國家,等待著有人來重建住宅,重修道路,安撫陣亡者家屬,支付傷殘者的撫恤金,為退伍兵安排工作。簡言之,它得重新回到從前——甚至還更好,因為它贏得了戰(zhàn)爭——因此,國家聽天由命:這一奇跡恐怕永遠不會出現(xiàn),法蘭西將不得不胡亂窮對付了。
馬塞爾·佩里顧恰恰是昔日法蘭西的一個代表,那個法蘭西曾如一個優(yōu)秀的當家人一般,很好地掌控著國家經(jīng)濟。如今,人們實在不知道他們即將送往墓地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個重要的法國銀行家,還是一個他所象征的往昔時代。
……
當靈車由兩匹披了甲衣的馬拉著,前行到公館的庭院中時,殯儀館主持人把這家的親朋好友攏集到一起,按照禮儀規(guī)矩,安排各人的站位。瑪?shù)氯R娜與共和國總統(tǒng)并肩站立,目光凝定于橡木棺材,那上面有一個很大的銀十字架在閃閃發(fā)亮。突然,院子中央,那一大群官方人士被帶入了一種顛簸搖蕩的運動之中。人群中奇怪地形成了空洞,好像是馬上就要散開,化整為零。
棺材和靈車不再是眾人關注的中心。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樓房的正面墻上。所有人的叫喊生生地憋回到了喉嚨口。
瑪?shù)氯R娜也跟著抬起了眼睛,半張開了嘴巴:七歲的小保爾就在那上面,三層樓上,站立在窗框中,雙臂展開,面朝空無。
他身穿黑色的禮服上裝,但領帶已被扯掉,白襯衣的領口大敞。
所有人都瞧著空中,仿佛在觀望一艘飛艇的升天。
保爾微微彎曲起了膝蓋。
還沒等眾人來得及跑上前來叫住他,他就縱身一躍,松開了窗扇,只聽見瑪?shù)氯R娜迸發(fā)出一聲撕人心肺的尖叫。
墜落過程中,孩子的身體左右亂晃,像是一只小鳥被人一槍擊中。一次飛速而又胡亂的墜落,最終,落在那片黑色的大華蓋上,一瞬間不見了蹤影。人們屏住了嘆息,有些放松下來。但是,繃緊了的呢絨又將他反彈而起,他的身子再次在空中顯現(xiàn)了一下,就像一個魔鬼從盒子里跳出來。
人們又一次看到他在空中騰起,從幔帳上飛過。
然后,粉碎在了他外祖父的棺材上。
整個庭院突然安靜下來。他的腦殼在橡木上的那一記撞擊,伴隨著一聲悶響,在所有人的胸腔中激起了一陣震蕩。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時間停住了。
當人們急匆匆地擁向他時,保爾早已仰面躺定,一動不動了。
鮮血從他的耳朵里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