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勁松:演戲就該將靈魂與記憶和盤托出
2020年開年第一天,2019國劇盛典頒獎,演員王勁松憑借在禁毒劇《破冰行動》中飾演林耀東一角,摘得“年度魅力男演員”稱號。
從業(yè)32年,王勁松演活了諸多經(jīng)典角色——去年的熱播劇《破冰行動》中,他演繹的林耀東桀驁又不失儒雅;在2017年口碑頗高的《軍師聯(lián)盟》里,他的荀彧智計百出、仁義為先;而在拿獎到手軟的《瑯琊榜》中,他飾演的言闕一角看似閑云野鶴,實則隱忍剛強。再往前溯,在堪稱國產(chǎn)歷史劇扛鼎之作的《大明王朝1566》中,他扮演的楊金水果決、冷酷,裝瘋賣傻到幾可亂真,被贊為近30年中國影視作品的“第一太監(jiān)”。
老戲骨王勁松的表演可謂冷靜克制,技藝精湛。他說,演戲時就該將自己的靈魂和記憶和盤托出,賦予每個角色以生命的重量。
1細究器物 精琢風骨
接受筆者采訪時,王勁松剛從《我們的西南聯(lián)大》片場殺青,他在劇中飾演了清華校長梅貽琦。這是王勁松心儀的角色,他曾經(jīng)讀過一本梅貽琦的傳記,書中將梅譽為“時代的清白”。
演繹氣節(jié),是王勁松的長項,他頻繁出沒于古裝戲與年代戲,《軍師聯(lián)盟》中的荀彧、《瑯琊榜》中的言闕、《鶴唳華亭》中的盧世瑜,均有國士之風,他本人的外形氣質(zhì)也與這些劇中人相似,纖瘦挺拔,清癯矍鑠,聲音低沉,待人謙和,一派淡泊優(yōu)游。
王勁松說,多次扮演文官,屹立朝堂、參政議事,并非完全出自個人選擇,影視行業(yè)中,某個角色獲得了普遍認可,類似的便會頻繁找來,這是片方對整體質(zhì)量和市場反響的把控。
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中,這些士人均持守正道,不與宵小為伍。但王勁松并沒有將他們臉譜化,他細細打磨,精心雕琢著各有側重的正義凜然:“荀彧在大方向不變的前提下策劃布棋,有主導型人格,是個謀士;言闕隱忍,韜光養(yǎng)晦中等待奮力一搏的時機;盧世瑜被動,基本沒有下場設局,主要在太子陷入危難的時候進行補救,更接近于清流純臣。”
觀眾對這些場景印象深刻:《軍師聯(lián)盟》中,荀彧與曹操分道揚鑣,兩人的決裂對談中,荀彧眼睛微虛,嘴唇哆嗦出“明公”;《瑯琊榜》中,言闕在祭祀爐里埋了炸藥,被梅長蘇道破后,手掌猛擊地面,積郁憤懣沖出屏幕;《鶴唳華亭》中,太子將被貶皇陵,盧世瑜擔下所有罪名,舍命相救,自盡前四分鐘的諫言,字句激昂,視死如歸。
王勁松說,歷史是代代賢達的道德追求綿延出的版圖,中國古典文化的美感在死生契闊與悲歌慷慨中升華。粗糙敷衍的道具入不了他的眼,他追求精確。《鶴唳華亭》中有一場戲,盧世瑜與太子師生對坐,點茶談心,王勁松特地買了個宋盞,帶去拍攝現(xiàn)場備用。
根據(jù)記載,荀彧有熏香的習慣。拿到《軍師聯(lián)盟》劇本,王勁松就開始琢磨:是線香還是塊香?點香的容器應該是什么樣的?他一路查到了漢代的博山爐,記錄了它的形狀、制式。王勁松說,沒有人能百分之百還原歷史本真,無論聲稱如何寫實,影視劇做的都是闡釋工作,但必須有憑依,服化道能幫助演員靠近角色,不可隨性亂用。
如今,綜藝節(jié)目火爆,演員們紛紛涉足,王勁松對此不大熱衷。但在去年,他擔任了《鄰家詩話》的主持人,于一方庭院里,暢談詩詞,引經(jīng)據(jù)典。在他看來,節(jié)目組是一群天真的文化人,不尋求冠名商家,也不計較投資成本,只希望傳播詩詞,深層表達。這是件振興文化的功業(yè),于是,他破例接受邀請。《鄰家詩話》在豆瓣上獲得了8.7的評分,被稱為“2019年國產(chǎn)綜藝最大黑馬。”
王勁松說,孤獨與悲愁跨越山海、穿行時光,詩詞歌賦永不過時,在碎片化的視聽習慣中,有一個40分鐘的節(jié)目,讓我們放慢腳步,聆聽先輩遺音,讀詩看畫,聽曲賞舞,熏陶中國化的趣味,難能可貴,希望節(jié)目一直做下去,有第二季,第三季,許多季。
2一堵墻與被“北漂”
若在巔峰回顧往昔,很多人會說,早在青春年少的某個莊嚴時刻,便篤定了此生的志業(yè)。王勁松卻說,生在保守閉塞的小城,演員的職業(yè)從沒在人生藍圖里制造過哪怕朦朧的光點,他懵懵懂懂地被命運推上軌道,規(guī)規(guī)矩矩地磨煉,跌跌撞撞到了現(xiàn)在。
王勁松從小喜歡唱歌,音樂系考試失利后,在同桌的慫恿下,報考了江蘇省戲劇學校,只因招生簡章上的三點要求全符合: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聲音好,肢體協(xié)調(diào)。不料順利中選,畢業(yè)后,對口進了南京話劇團。
話劇團的日子是茫然的,四五十歲的前輩才能挑梁主演,年輕人沒什么上臺機會,只能跑龍?zhí)祝鮿潘蛇B“一堵墻”都演過,小伙子們穿著一面黑、一面白的袍子,手搭肩膀,連成一行,白面沖著觀眾,就是完好的墻,黑面轉(zhuǎn)過來,算做毀壞的墻。
因為動作靈活,王勁松最常干的是爬上爬下的體力活兒:到15米高的天橋上拉幕布繩子。只有接到下鄉(xiāng)匯演的硬性任務,全團出動,他才能在小品中分上幾句無關緊要的臺詞。苦澀乏味中,唯一溫暖的是老團長趙家捷的援手,看到王勁松沒地方住,團長特批他在資料室里搭床,這里書架擠得滿當,拮據(jù)的王勁松沒錢出門玩,只能看書度日。
上世紀80年代末起,影視業(yè)的勃發(fā),制造出新需求,王勁松和同行們相繼進入。
劇團規(guī)定,演員出去接活兒,需要向單位繳納相當于離崗期間工資兩三倍的合同費。縱有這樣的補償條款,王勁松也很滿意,拍戲兩個月的收入,頂上一年工資,手頭寬裕不少。更重要的是,較之劇團的論資排輩,劇組相對公平,每個年齡段都有相應角色,不再是中年人包攬全部,毛頭小子邊上眼饞。
在網(wǎng)絡上搜索王勁松,出現(xiàn)的基本上都是他2005年后的作品,他自己也無法說出,那些年演過哪位主角的鄰居、同學,路人甲乙丙,但那種雀躍的心情確實滋潤了韶華,畢竟,這是坐慣冷板凳抿下的第一口收獲的甜味。
1999年,王勁松參演電視劇《等你歸來》,結識了傅彪,后者此時在業(yè)內(nèi)已經(jīng)積攢了些聲望。兩人脾氣相投,很快有了交情,一次聚會,傅彪突然提議:你想去北京嗎?劇團雖不景氣,好歹有編制,時不時在周邊省份接個電視劇,賺點外快,也能養(yǎng)家。想到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擔憂風險太大,王勁松沒立刻答復。他以為這件事就此擱下,沒料到,2001年,傅彪回北京過年,大年初六就來了電話:“買票了嗎?”盛情鼓舞,推辭不過,王勁松簡單收拾了行裝,打算去北京住幾天,算是給朋友個交代。
本世紀伊始,影視劇還在商業(yè)化初生期,制度尚不健全,除了大牌演員,其他人想要獲得角色,只能帶著背面寫著名字、年齡等詳細信息的照片,到處跑劇組,但常連總導演的面都見不上,只好把照片交給制片人,回去耐著性子等通知,當然,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杳無音訊。被“北漂”的王勁松從沒在北京經(jīng)歷這般奔波,傅彪帶他拜訪導演,拍著胸脯打包票“這是個好演員”,為給小兄弟出演機會,傅彪甚至自愿串戲,分文不取。
熱忱高義,深情如斯。傅彪后來告訴王勁松,招呼他來北京,幫忙牽線,因為看出了他“是個苗子,可以培養(yǎng)。”
2005年,傅彪因病離世。彌留之際,他抓著王勁松的手,留下了兩人間的最后一句話:“你把老生演好,演好了你有飯吃。”
這一年,王勁松37歲,哀慟中,他也感到困惑。于天命之年,王勁松不禁感慨這句遺言非凡的預見性,他的確在一系列深沉堅毅的老生形象中成名。
王勁松說,來到北京這個文化中心,視野擴充至廣闊的平臺,這里人才濟濟,學習、請教、磨合中,他日行千里。傅彪的無私提攜與殷殷期盼,將終身感念,絕不辜負。
3賦予角色生命的重量
形容王勁松,粉絲們常用的一個詞是“儒雅”,在五光十色、急功近利的演藝圈,這是種寶貴的屬性。2019年夏天,溫潤的氣質(zhì)被王勁松移進《破冰行動》,包裹在毒梟林耀東的猙獰獠牙外,涂抹成斯文守序的保護色。
拿到《破冰行動》劇本時,他剛在《獵毒人》中飾演了金三角販毒集團頭目楚天南,按照常理,成熟演員會在短時間內(nèi)有意回避身份雷同的角色,以免透支創(chuàng)造力,引起觀眾視覺疲勞,王勁松卻立刻同意出演林耀東。
這個人物內(nèi)在的深度抓住了王勁松:“林耀東借由宗族勢力,編織出封閉的制毒網(wǎng)絡,這種本土化的犯罪組織首腦在我們的影視劇中第一次出現(xiàn)。以往印象中的毒梟,張狂外露,窮兇極惡,暴力抗法,而林耀東卻是藏起來的,表面上是人大代表、基層干部,溫情講理,和藹可親,暗地里踐踏道德底線,雙手滴血,他的欺騙性更強,也更有警示效果。”
談到創(chuàng)作心得,王勁松概括:“就怕演帥了。”
王勁松堅持,一切為角色服務。劇組提供了兩身三件套西裝,用作林耀東的戲服,王勁松在村落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古舊的房屋、森然的祠堂入眼,詳盡的原型資料在案頭堆積,他堅持換成中式服裝,“這樣才能體現(xiàn)林耀東的‘大家長’身份,他在宗族殼子里獲得安全和權力,穿西式的服裝,就和村里人隔開了。”
為讓演員服裝比例更佳,劇組通常會裁短上衣,強調(diào)褲長,王勁松卻向服裝組要求上衣拉長,“腿長沒有附加意義,屬于純粹的修飾與美化,這個人能長期經(jīng)營而不暴露,必然做事深思熟慮,拉低重心,看上去才有穩(wěn)定感。”出于同樣的目的,王勁松要求,要穿布鞋,悄無聲息,履上實地。
《破冰行動》自瓢潑大雨中開篇,在塔寨村抓捕嫌疑人林勝文的現(xiàn)場,村民和警察激烈對峙,林耀東穩(wěn)步走來,摘下淋濕的眼鏡,在袖子上擦拭,只說了13個字,頂級反派的氣場,撲面襲來。每次毒品生意開工,林耀東都要將兒子林景文送走避禍。劇本上只有對白,王勁松額外加了動作:把林景文長袖衫上的扣子一粒粒系好,目送兒子離開。
王勁松從記憶里打撈細節(jié),豐滿角色:東方式的親情表達是含蓄的,父子之間尤為突出,兒子小時候體弱多病,上幼兒園的時候,天氣一轉(zhuǎn)涼,父親就擔心他感冒,會送厚衣服過來,替孩子穿好,系上紐扣。
細致入微的經(jīng)驗,為角色輸送了一脈人間煙火。第36集中,林燦在電話里告訴林耀東,說證據(jù)視頻拿到了,但出了點小紕漏,林耀東本來單手拿手機,這時卻用右手抓住了左手的手腕。王勁松說,這里沒預先安排過,當時林耀東會想到,林燦一定殺了林勝武,這是三房的血親,要對宗祠交代,同族相殘,是莫大的罪孽,帶來了不詳?shù)念A感,現(xiàn)場他的左手真的顫抖了,為了穩(wěn)定通話,不得不加上一只手。
林耀東的問話毫無起伏,內(nèi)心的波瀾,抬手間顯現(xiàn)得完整充分。
王勁松認為,技巧是蒼白的,做演員,必須要真誠,把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呈現(xiàn)出來,賦予每個角色生命的重量。盤點劇集,王勁松每部戲的拍攝時間都不長:言闕用了12天,荀彧用了20天,即使是戲份吃重的林耀東也只用了40天,但這些短短的時日,豐富了閱歷,飽蘸著感觸。
在2019國劇盛典上,王勁松憑借飾演林耀東,獲評“年度魅力男演員”。他說:“我從1988年開始演第一個角色已經(jīng)32年,幾乎沒有人看過上個世紀我演的電視劇,但并不代表那段時光不存在,即使是卑微的存在,也必須承認那個人是我,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所以請允許我這樣回答:為了這個角色,我準備了32年。”
很多場戲,都曾帶給王勁松“被生生撕裂的感覺”,他和角色同步心跳,品嘗著他們的矛盾、不舍、懊喪與痛惜。也難怪知乎網(wǎng)友如此評價,“王老師的演技能讓人忘了演的人是他,感覺他就是戲里的人。”
4必須認清自己的邊際
茶與劇本是王勁松不離手的兩樣物件,他泡茶,瀟灑飄逸,存行云流水之姿;選劇本,沉浸專注,有慧眼識珠之能。
外界說王勁松敏銳犀利,參演的大部分電視劇,口碑爆棚,2007年的《大明王朝1566》位列豆瓣電視劇榜首,評價數(shù)近九萬,至今還在衛(wèi)視重播。
王勁松說,挑戲沒那么難,劇本拿來,翻個兩三頁,就能看出文字功底,全靠對話支撐的,多半平庸。如果場景與細節(jié)兼?zhèn)洌e落多面,輸出獨特積極的思想,就是用心的佳作。
編劇劉和平每部作品都要耗時七八年,產(chǎn)量不高,皆列上乘,王勁松與他合作過兩次,贊不絕口,“《北平無戰(zhàn)事》的劇本里,對話占一半,剩下的全是細致有深意的敘述、白描。《大明王朝1566》通過群像,將明代畸形的宦官制度拆得通透,它們都能經(jīng)起時間的考驗。”
網(wǎng)絡作品沖入影視圈,與專業(yè)編劇分食蛋糕,王勁松說,“網(wǎng)絡小說和劇本語言是兩套系統(tǒng),需要調(diào)整聲腔,再行拍攝。”
去年的王勁松相當繁忙,年代戲和古裝戲之外,他還出演了一批現(xiàn)代人物,有檢察官、公安局長、刑警隊長等公職人員,也有時尚職場中的服裝集團董事長。
王勁松說,演員切忌將自身拴死,要勇于嘗試,在實踐中成長。但演員是有邊際的,有所能有所不及,如果標榜什么都能演,是狂妄,也是無知。“現(xiàn)代戲里,我演不了田間地頭的農(nóng)民與一線的工人,這在我的生活半徑之外,落不了地,揣測不出,貿(mào)然接戲,是對職業(yè)尊嚴的輕忽。”在他看來,把完美的成品獻給觀眾,才是負責的態(tài)度。
常與后輩搭戲,王勁松看到了他們的努力與認真,從來不吝鼓勵。他說,影視劇繁榮后,有經(jīng)紀公司的中介,年輕演員不必再像沒頭蒼蠅般亂撞。拍攝條件的改善,使得寒冬臘月蹲在大馬路上吃盒飯之類的艱苦消減許多。但挑戰(zhàn)永遠都在,表演院校大量擴招,行業(yè)競爭日趨激烈,觀眾欣賞水平逐年提高,影視從業(yè)者要恪盡職守,才能掙出局面。
王勁松說,演員是個因材施教的行當,沒有捷徑,需要悟性,也要付出代價。他能分享的經(jīng)驗就是務必敏感,觀察具體的生活,捕捉形形色色的內(nèi)容,儲存在靈魂之中,它會在鏡頭前破繭而出,羽化成蝶。
即使被公認為演技精湛的“老戲骨”,他還會復習過去的作品,挑自己的毛病,總結失誤與教訓。《破冰行動》播出半年,王勁松想著,五年后、十年后再拿出來看看。
王勁松的微信簽名是“喝酒別叫我,喝完別找我”,他酷愛在普洱的甘醇后韻中,保持清醒、冷靜與自省。他也開通了微博,配合劇方做些宣傳,但從來不發(fā)布任何關于收視率的內(nèi)容,“演好戲便盡了應有的義務,收視率和我沒關系,要看到長遠的收益。”
2019年最后一天,王勁松的微博放了張梅貽琦的劇照,附上一句話:他們是想給國家留下什么?我也想給2019留下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