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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談旭棟:托爾金父子
    來源:澎湃新聞 | 談旭棟  2020年01月20日16:10

    克里斯托弗·托爾金近照,Tolkiengateway研究網

    克里斯托弗·約翰·瑞爾·托爾金(Christopher John Reuel Tolkien),《霍比特人》《魔戒》以及《精靈寶鉆》等奇幻小說作者約翰·羅納德·瑞爾·托爾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之子,在今年1月15日去世了。

    《魔戒》系列作品以及彼得·杰克遜的電影幾乎定義了奇幻文學、奇幻電影,在全世界掀起的熱潮延續(xù)八十多年不衰。而克里斯托弗·托爾金作為托爾金基金會執(zhí)行人,卻始終在法國鄉(xiāng)下的一個角落里,仿佛躲在袋底洞中的霍比特人,幾乎從不公開露面、不接受媒體訪問,默默用半輩子整理結集父親的幾十部作品。全世界都知道《魔戒》的大名,卻不是人人都知道,托爾金的奇幻世界,每個角落都有克里斯托弗的痕跡。不夸張地說,他是托爾金作品的“影子”作者。

    1924年11月21日,克里斯托弗出生于英國利茲市,成為托爾金家的第三個兒子。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托爾金學生時代的摯友克里斯托弗·懷斯曼(Christopher Luke Wiseman)。當年四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創(chuàng)立了T.C.B.S社團,成天一起討論文學和人生。一戰(zhàn)突然爆發(fā),戰(zhàn)火奪去了其中兩位的生命,幸存下來的克里斯托弗和托爾金,由于種種原因聯(lián)絡變少,逐漸生疏。仿佛冥冥的安排,另一位“小克里斯托弗”卻取而代之,往后成為托爾金最為親密、最心靈相通的摯友。

    托爾金與克里斯托弗,Catherine McIlwaine, Tolkien Maker of Middle-Earth, Bodleian Library, 2018, p277

    兒子成為父親的摯友,在二戰(zhàn)前的英國顯得有點前衛(wèi),對托爾金卻再自然不過。二兒子邁克爾(Michael Hilary Reuel Tolkien)回憶,托爾金是少有的能平衡朋友與父親角色的人。更何況,父子倆的經歷、興趣、個性實在相似。他們都參過軍,都研究中古英語,都在牛津任教過,也都喜歡中世紀的神話傳說。托爾金會給克里斯托弗講魔王、精靈、半獸人(奧克)的故事,像小時候的托爾金對惡龍又怕又愛一樣,克里斯托弗也被那些圖景迷住了:多年后他依然難以忘記,想象中狼的眼睛,一只又一只現(xiàn)身在夙巫黑暗的地牢中……托爾金自己都說:克里斯托弗敏感、急躁、倔強、自律、頑皮,“很像我”。

    如果因此你認為克里斯托弗只不過是第二個托爾金,一輩子活在父親的巨大陰影下,那就大錯特錯了。早在幼年,他就有自己獨到的眼光,為父親的寫作提出細致認真的建議。1930年,托爾金一家搬到了北沼路20號,這里離托爾金教書的牛津大學好幾個街區(qū),至今仍是個寧靜安逸的所在。雖然有些破舊,他們終于有了比較寬敞舒適的住處,托爾金也終于有了大把的閑暇時間。差不多正是那幾年的冬天,他開始在茶余飯后的“夜讀會”上,在小小的書房里,背對溫暖的火爐,給孩子們講一個雙腳毛茸茸的小家伙外出冒險的長篇故事。他已經想好了個有趣的名字,這小家伙就叫“霍比特人”。三個小聽眾里,有一個看似面無表情、無動于衷,全身裹緊擠在火爐旁,卻聽得最認真。有次,他突然打斷了父親的講述:“上次你說比爾博家的前門是藍色的,梭林兜帽上有條金色穗子,可剛才你又說比爾博家前門是綠色的,梭林兜帽的穗子是銀色的!”托爾金咕噥道:“好小子!”沖到書桌前記錄了下來,也因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個孩子就是克里斯托弗,那一年才四五歲。

    從此,克里斯托弗成了托爾金所有奇幻故事的幾乎第一個讀者。1937年,克里斯托弗因為心律不齊臥床在家一年,托爾金任命他為剛出版的《霍比特人》的“小編輯”,挑出一個錯誤就發(fā)兩便士的酬勞。克里斯托弗不負所望,羅列出一串的錯字、印刷錯誤,寄給了出版社,希望在重印時能夠改正過來。

    這位認真的“小編輯”,那一年十三歲。

    克里斯托弗對《魔戒》的影響更大。托爾金的傳記作者卡朋特(Humphrey William Bouverie Carpenter)說,托爾金對克里斯托弗的感情,可能是《魔戒》最終問世的關鍵因素。克里斯托弗在一次演講中提到,他父親白天忙于工作應酬,只有在半夜里寫作《魔戒》,往往寫到很晚。有一晚他很擔心爸爸,懷疑爸爸是否還活著,悄沒聲下樓去看。爸爸還在!他松了口氣,因而哭了出來,一滴淚正好滴在爸爸正在畫的樹上。托爾金沒責怪他,而是溫柔地用筆刷拂去淚滴,畫上樹葉掩蓋了淚痕。這幅畫就是《魔戒》的插圖“瑞文戴爾”,正是在瑞文戴爾,弗羅多、阿拉貢、甘道夫等護戒隊一眾人決定放下芥蒂、齊心一致,走上前往末日火山的征程。如同日后的托爾金和克里斯托弗一般。

    托爾金畫作“瑞文戴爾”

    此后,托爾金一直第一時間與克里斯托弗分享交流《魔戒》的創(chuàng)作進展。即便1943年到1945年二戰(zhàn)打到關鍵時刻,克里斯托弗遠在南非接受軍事訓練,托爾金也頻繁給他寄信,不斷把《魔戒》的書稿寄給他。這既是征求兒子的修改意見,更是借著作品傾訴對兒子的思念。托爾金說,關于山姆·甘姆吉(Samwise Gamgee)這個名字,你說服我了,沒有你的同意,我不會把他改掉了。托爾金說,(從你信里看到)當下軍營里的生活,比我(一戰(zhàn)從軍)那時候沒多少長進,在“組織”里人類的愚蠢會無限放大!托爾金還說,請帶給你我的愛、我的思念、我的祈禱,關于你我想知道的太多太多!“倘若你又回到生者之地,我們能坐在墻腳下曬著太陽,回顧往事,對過去的悲傷放聲大笑,到了那時,你再告訴我吧”。這段話是剛鐸宰相的兒子法拉米爾在與主角弗羅多冰釋誤會后,擔心后者前往末日火山之行兇多吉少,依依惜別的寄語。原來在寫作之初,是托爾金在表達對兒子的無限思念與憂慮之情。

    克里斯托弗所繪《魔戒》地圖,Tolkiengateway研究網

    不只是文字,今天我們看到的《魔戒》,不少地圖都來自克里斯托弗的貢獻。托爾金的地圖初稿細節(jié)過于豐富、尺寸過于巨大,正是細心的克里斯托弗重新繪制,成了最后簡潔明晰、可以附在書里閱讀的樣子。其間他為了趕時間繪制一幅洛汗的地圖,廢寢忘食整整工作了二十四小時。甚至,小說的名字本身也有克里斯托弗的功勞。原本托爾金想起名叫“魔力指環(huán)”(The Magic Ring),但在求教克里斯托弗和小女兒普里西拉(Priscilla Mary Anne Reuel Tolkien)之后,改成了如今的名字“指環(huán)王”。難怪托爾金對兒子不吝溢美之詞,說他是自己最忠實的觀眾、最得力的評論者、最杰出的學生。

    正是基于這份熱愛、執(zhí)著、細致,克里斯托弗被引介進了托爾金和朋友們的小社團“吉光片羽”(Inklings,又譯為“跡象社”)。這個社團日后將暴得大名,因為《納尼亞傳奇》的作者C.S.劉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和托爾金都是其核心成員。克里斯托弗在此分享自己的文學理念,還即興朗誦父親的《魔戒》,被劉易斯稱贊“讀得比父親好”。

    克里斯托弗就這樣成了社團里最年輕的成員,那一年他二十一歲。

    《精靈寶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2月版

    接下來幾十年,托爾金和克里斯托弗面對的,是更為艱巨的使命:完成《精靈寶鉆》的創(chuàng)作。托爾金寫作《精靈寶鉆》的念頭遠在《霍比特人》《魔戒》之前,卻遲遲未能完成,這個任務太宏大、太復雜。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剑拖瘛侗≠よ蟾琛分皇恰赌υX婆羅多》史詩巨著中的精彩片段,《魔戒》《霍比特人》也只是《精靈寶鉆》歷史長河中的幾條涓涓細流罷了(恰好,《精靈寶鉆》正是托爾金獻給自己祖國英國的一部長篇史詩)。他的寫作方式也有所不同。托爾金在《尼格爾的樹葉》中自陳,我不是那種在油畫布上肆意揮灑的畫家,我喜歡從精雕細琢每一片樹葉開始,最終描繪出一株枝葉繁茂的大樹。托爾金筆下一個個優(yōu)美的名字就是那些“樹葉”,為什么他們/他/這地方叫這些不同的名字?名字又經歷了哪些變化?掀開每片葉子,都藏著一個個精彩曲折的故事。克里斯托弗日后解釋,《精靈寶鉆》其實早就完成了。它最初是《失落的傳說》,后來有了《神話概要》,在此基礎上又演化出了《諾多族的歷史》《精靈寶鉆爭戰(zhàn)史》等文本。它像一棵大樹,從未停止成長,逐漸填滿“中洲”這個架空世界的角角落落,延伸到創(chuàng)造之初的遙遠過去,細節(jié)越來越豐富,情節(jié)人物反復修改,終成浩繁無比的鴻篇巨制。

    如果此時托爾金還是個二三十歲的青年,他大可像年輕的霍比特人比爾博一樣,身上配著寶劍而不是平凡的手杖,去征服遠方的惡龍,獲得“精靈寶鉆”這顆璀璨的珍寶。但他已經是衰老的比爾博了。接下來的歲月里,他將遭受失去愛妻的錐心之痛,他的左手罹患嚴重關節(jié)病,他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他開始連出門都有困難,只能依偎在火爐旁,追憶逝去的時光。就像老年比爾博那樣,他的“紅皮書”只能擱筆了。

    但完美主義如托爾金,決不允許自己最重要的作品束之高閣。仿佛有了預感,托爾金決定,如果自己死時未能將《精靈寶鉆》定稿,克里斯托弗應當一肩承擔,最終將其完成付梓。他們討論過太多這本書的細節(jié),克里斯托弗是托爾金遺產當仁不讓的繼承人。

    1973年9月2日,托爾金去世。克里斯托弗在英國送別父親,帶著父親的龐大遺產回到了法國的住處。那一年他四十九歲,不惑之年走到了尾聲。

    這是一份怎樣的“遺產”:七十箱文件,每一箱都有數(shù)千頁未公開的作品,包括故事、傳說、四千多行詩歌以及更多的書信。托爾金晚年和妻子住在南部濱海城市伯恩茅斯,但他在牛津又有大量事務要處理,頻繁來往兩地之間,習慣了抽出行李箱中的一兩頁手稿,隨機再創(chuàng)作。所以他留下的手稿順序凌亂,幾乎沒有一份標注了日期和頁碼,字跡密密麻麻,改動一層疊一層寫在同一頁手稿上,要緊的線索卻寫在隨處可見的零散紙片上,文字寫在其他作品的背面,有些字跡近乎無法辨認……整理它們,是一份相當考驗耐心的工作。

    但克里斯托弗從不缺耐心,他耐得住寂寞,經得起犧牲。

    他本可以繼續(xù)擔任牛津大學古英語的教職。事實上他已經小有成就,作為冰島語的專家,編輯了北歐史詩《智慧王赫德里克薩迦》(The Saga of King Heidrek the Wise)以及《寬恕者的故事》等作品,還成為牛津大學新學院(New College)的董事。但他辭職了,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把學校發(fā)放給每位教授、需要在年底的宗教慶典上展出的鑰匙扔進了樹叢。回憶此舉時,克里斯托弗眼里還閃爍著喜悅的光芒。他丟棄每個牛津人都如此珍視的鑰匙,就像托爾金小說《貝倫與露西恩》中,貝倫把人人渴求的精靈寶鉆扔給精靈王一樣:“看哪,陛下,我將你想要的這顆奇妙的寶石交給你,而它只不過是在路旁發(fā)現(xiàn)的無足輕重之物罷了——我認為,你曾擁有的掌上明珠無疑比它美得太多,但如今,她屬于我了。”這顆掌上明珠,對貝倫來說,就是他的愛妻露西恩,對克里斯托弗來說,就是繼續(xù)父親未竟的事業(yè)。

    此后近五十年漫長的歲月里,克里斯托弗蝸居在自己僻遠的家中,仔細整理父親的稿件。此前說過,《精靈寶鉆》幾度刪改,很多章節(jié)已變得面目全非,變成了散落的凌亂碎片,不同的人可以拼出完全不同的拼圖。而最終問世、放在讀者案上的《精靈寶鉆》讀起來如此完美無缺、熨帖流暢,是因為克里斯托弗已經小心翼翼地抹去了碎片間的齟齬之處。他的工作如此謹慎,以至于曾為此做夢,夢到自己在父親的辦公室里,父親走進來要找什么東西,一定是與《寶鉆》相關。想到父親發(fā)現(xiàn)了自己正在做的事,他覺得非常恐慌。但無論如何,克里斯托弗都在《寶鉆》中深深烙下了自己的想象,我們是通過他的眼睛,才看到了這個廣袤幻想世界的全貌。

    再后來,克里斯托弗編纂的十二卷《中洲歷史》終于出版了,這一巨著匯集修訂了托爾金關于中洲世界的所有重要手稿,將近六千頁,每個字都是他在十三年的時間里,獨自一人用著三根手指,在父親的破舊打字機敲啄下來的,打字的聲響在街道另一頭都能聽見。

    任務還沒有結束,還有最后一項重要使命。他想起父親曾說過,《精靈寶鉆》中有三大傳說可以獨立成篇,如有希望出版,將是他的作品最完滿的句點。它們一是中洲最傳奇也是最悲情的英雄傳說《胡林的子女》,一是中洲最浪漫的愛情故事《貝倫與露西恩》,一是最壯美城池轟然倒塌的歷史演義《剛多林的陷落》。他終于完成了第一本《胡林的子女》的編輯出版,讀者們翹首期盼其他兩本的來臨。

    那一年,他已經是八十三歲的耄耋老人了。

    他活過了父親的年齡,衰老這個惡魔同樣開始找他的麻煩,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否完成其他兩本書。但起碼,他應該完成《貝倫與露西恩》,這對父親的意義太過重大。在托爾金的眼中,小說主角露西恩一直就是自己的愛妻伊迪絲(Edith Mary Tolkien)。小說中一切故事的源頭,露西恩在林中暮色里翩翩起舞,貝倫初見之下情難自已,輕喚著“緹努維爾”(夜鶯)走出來,這一幕正是源于伊迪絲在魯斯的野芹花叢中,為托爾金所跳的舞蹈。也正是克里斯托弗自己,遵從父親的遺愿,為父母的墓碑刻上“貝倫”“露西恩”的名字。這甚至是克里斯托弗自己故事的源頭,父親講述的貝倫等人在地牢中面對妖狼的故事,是他童年記住的第一個畫面。

    2017年,他終于將《貝倫與露西恩》呈現(xiàn)給世人。他在前言中說,不出意外的話,我基于家父生前泰半不曾發(fā)表的文稿所編的一長串作品,將以本書作結。

    那一年,克里斯托弗九十三歲高齡。

    但是“意外”到底發(fā)生了。仿佛掙扎著耗盡自己最后一點氣力,克里斯托弗竟然僅在一年內就完成了最后一部《剛多林的陷落》的編輯工作,2018年正式出版。他說:“《剛多林的陷落》(毋庸置疑)就是我編的最后一本書了。”的確,完成這本書后僅一年多,他就離開了人世。

    如同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聽到西方極樂凈土維林諾的召喚,坐上天鵝船西去的克里斯托弗,享年九十六歲。

    克里斯托弗可能真的是對自己的最后幾年有了安排,不像他的父親,他知道已然沒人能傳承他的衣缽,他必須在死前,自己一力承擔補完中洲世界的使命。就像他的父親,他不能在死前留有遺憾,必須對中洲世界的作品有個完整的交代,安排好一切。托爾金對這個兒子“很像我”的評價,真是一點都沒說錯。

    如果托爾金父子倆真的如此相似,又如此心意相通,我相信,克里斯托弗去世時應當是安詳?shù)模踔翈е鴥刃牡膶庫o和歡欣。因為托爾金構想的中洲世界(其實就是史前的地球)是不完美的,韶華易逝、美景不再是常態(tài),一切都會無可避免地衰頹。而人類只是這里的過客,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去向何處,死亡是神靈給人類最好的饋贈。愿克里斯托弗能接受這份中洲的禮物。

    “無論您去向何方,愿您找到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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