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自戀鬼既有“莫娘”的癲 又有“卷福”的狂
《樂在當下》的故事內外都透著一股滑稽的矛盾感。它是一部80歲的老戲,戲中的故事如果發(fā)生在真實世界里的任何年代,都能算大新聞。劇名固然占了一個“樂”字,可誕生的過程又實在坎坷。
1939年,英國知名劇作家諾埃爾·考沃德爵士創(chuàng)作了《樂在當下》的劇本,劇名的英文“Present Laughter”取自莎士比亞喜劇《第十二夜》中的詩歌Carpe Diem,這是拉丁語中的一句俗話,有一些“抓住時間,享受當下”的意味,只可惜這部著眼“當下”的喜劇,在考沃德爵士完成劇本的“當下”,并沒有直接進入演出階段。1939年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英國的劇院紛紛停業(yè),排練與演出自然無法正常進行。直到1942年,當時在政府宣傳部門任職的考沃德爵士,接到首相丘吉爾下達的任務,要求他通過娛樂形式安撫與振奮民心,《樂在當下》得以登上舞臺。
此后近80年的時間里,《樂在當下》復排數次,彼得·奧圖爾、伊恩·麥克萊恩、阿歷克斯·杰寧斯在內的不少英國老戲骨,都曾經主演該劇。2019年,馬修·沃楚斯執(zhí)導,安德魯·斯科特主演的新版《樂在當下》在老維克劇院上演,并以放映形式引進中國。故事中充斥的浮華與虛妄、欺騙與猜忌、落寞與傷感的娛樂圈一隅,也被再度揭開。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名叫蓋瑞的舞臺劇演員,《樂在當下》最初上演之際,就有劇評人猜測,這一角色帶有考沃德爵士的個人自傳色彩。蓋瑞自戀、刻薄、多疑、悲觀,仿佛職業(yè)習慣一般,何時何地都卸不下他的演員面具。故事發(fā)生在蓋瑞即將前往非洲巡演之際,他身邊的舊愛新歡、朋友助手輪番出場,把他本就一團亂麻的生活,攪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百個演員,可以演出一百個蓋瑞。這版《樂在當下》中,安德魯·斯科特把蓋瑞演繹得如同人到中年的彼得·潘。他像個被驕縱太久的孩子,時時刻刻擺出一副任性面孔,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為所欲為。被布置得極具波西米亞風格的舞臺,就是他的夢幻島,除他之外,所有人都是不速之客,與這個小天地格格不入。蓋瑞的天真與周遭人的務實,構成了《樂在當下》中一組有趣的對照。
作為演員,蓋瑞被周圍人眾星捧月般寵著縱著,但對自己的生活,蓋瑞又仿佛毫無決定權。劇中蓋瑞數度提及,自己想演《培爾·金特》,他的認真卻被助手與經理人當成任性。他們告訴他,不能演,演不好不說,就算演好了也不賣錢。他們要他去非洲巡演,安排他和他并不喜歡的劇院簽下長期合約。小小屋子,既是蓋瑞的夢幻島,也是他的囚籠,讓他像一只被豢養(yǎng)的金絲鳥,除了啁啾幾聲,并無任何還手的可能。
既然逃不掉,索性在夢幻島立地為王,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分毫不掩飾自戀的蓋瑞。這份如同水仙花神納西索斯再世的驕矜,成了蓋瑞賴以為生的精神支柱。他巧妙地作了一個概念偷換——周圍人不讓他演心儀的劇目,是他們讀不懂他對藝術的追逐,他們都是鼠目寸光,都是居心叵測,都是凡夫俗子。
蓋瑞的自戀,也是成就《樂在當下》喜劇質感的重要筆墨。為了擺脫露水情人,他瞬間進入自我陶醉的情緒,朗誦著雪萊的詩句,這多情且深情的模樣既是表演,又帶著那么點自我感動,足夠滑稽。能把自戀演得不讓人反感,甚至還有那么點可愛,安德魯·斯科特擅于駕馭他身上的迷人。大凡聰明人普遍自戀,斯科特早前的大熱角色,《神探夏洛克》中的莫里亞蒂也是如此。很巧妙的是,蓋瑞頗有些“走火入魔”的自戀,既有莫里亞蒂的一點兒瘋癲,又有福爾摩斯的一點兒狂。這就讓人忍不住好奇,如果讓曾經與斯科特有過精彩對手戲的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來飾演蓋瑞,又會是如何有趣的風味?
自戀并非沒有代價,愛上了自己,心中再無空余留給他人,便注定孤獨。蓋瑞也難逃這個魔咒,他一邊不停推開周圍的人,一邊恐懼孤獨,這個矛盾,從故事中他與前妻麗茲的相處就可以看出。蓋瑞與麗茲一見面,不超過三句話就開始相互諷刺挖苦,兩人的言語機鋒,也貢獻了不少笑料和包袱。可每每蓋瑞無法應對身邊諸事,千頭萬緒結成了死扣無從拆解,他第一個想到的求助對象還是麗茲。如果說蓋瑞是彼得·潘,那么麗茲就有點像溫蒂,她會攤開手掌,讓這位小飛俠安然著陸,不致被孤獨擊中后硬生生摔在地上。故事的結尾,麗茲沒有言明的陪伴,給了整部戲一抹溫柔的光暈,消解了觀眾在笑聲落定之后,悄然攀至心間的悲涼。導演馬修·沃楚斯于細節(jié)處留了一手精巧伏筆,他在戲中幾幕過渡的間隙,穿插進經典老歌《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言盡于此,點到為止,鋪墊情感,而不流于刻意。
作為一部長演不衰的經典舞臺佳作,《樂在當下》中勢必有某些思考,放在任何時代之下都是共通的,譬如對明星,或者說娛樂產業(yè)的解讀。從某個層面上,我們可以將《樂在當下》視為一部懸疑劇,因為隨著故事的演進,仿佛有一位看不見的偵探,在幫我們一點點揭開浮華背后的人心難測。前妻麗茲與蓋瑞一見面就是滿口勸解;為蓋瑞打理演出事宜的經理人夫婦,對他只有安排和控制;默默無聞的小編劇,看似將蓋瑞視作偶像去崇拜,實則用偶像的身份綁架他;至于那位讓蓋瑞的小圈子都不得安寧的“交際草”,接近蓋瑞不過也是無利不起早。方寸舞臺,上演的既是娛樂圈眾生相,更是考沃德爵士對人情世故的悲觀。如果人與人之間沒有真心,只剩指責嘲諷、控制計算,那么孤獨已然是最輕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