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塞林格:他最后的堡壘叫“天真”
作為一個著名的不讓別人給他寫傳記的作家,塞林格是份很好的實(shí)驗(yàn)素材,讓你在上面記錄自己作為讀者的生平。因?yàn)樗霈F(xiàn)得很早,而且區(qū)區(qū)幾百頁書,會在你往后的閱讀生活里盤桓不去。
我第二次讀《麥田里的守望者》大概是零五零六年,成了英語專業(yè)的學(xué)生,這是第一批在英文里讀掉的小說,它依然流暢好讀,但之前期待著未來能與霍爾登抱頭痛哭的那個自我似乎又被我拋在身后,感覺青春期稍縱即逝,錯過了塞林格。當(dāng)然,掌握了一點(diǎn)粗略的英美文學(xué)史,加上幾百小時的英美影視,這第二次的《麥田》一定有所不同,但也沒有那么顯著的區(qū)別。至少有一點(diǎn)顯露出來,就是我不太能理解它在英文小說史中的地位、世界最佳小說榜上的排名。英文系讀下去,漸漸聽到傳言,說《麥田》就那么回事,塞林格厲害的是《九故事》。印象中每次有靠譜的人提到這個短篇集,似乎都把這些故事的完美當(dāng)成不證自明的公理。
而第一次讀《九故事》就更迷茫了,我當(dāng)時讀了四五個,完全不知道里面那些人想要干嘛,每次想集中注意力把它讀透,它就會輕輕巧巧閃開在我屁股上踹一腳,以至于讓我想到少年時被霸凌,不還手是被打,還手是一邊被嘲笑一邊被打。
后來就沒有再讀過塞林格,直到去年他兒子馬特來中國,擾動一圈對他的感激和推崇,又逗起了我的好奇,就把他出版過的四本小書一口氣讀了一遍。我真的期待這些年能多少沾染了一些《紐約客》城里人的世故和見識,能讓我喜歡起《九故事》,但此刻我只能承認(rèn),我對塞林格的中短篇大體上只感到一種直白的晦澀、模糊的骨感。
就拿第一篇來說,《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或許是《麥田》之外塞林格最有名的篇目了。前一半是一個女子跟母親在電話里聊新女婿,顯然是戰(zhàn)爭歸來,精神出了問題。后一半是一個年輕男子跟一個小姑娘在海灘聊天,說香蕉魚會到一個洞里吃香蕉,吃飽了出不來,只能等死。然后男子跟小姑娘一起下了水,親了她足弓一口,小姑娘喊了一聲模棱兩可的“Hey!”,上岸往酒店“毫無遺憾”地跑回去了。男子回到酒店,雙床房,之前打電話的妻子在一張床上睡著了,他從行李箱里拿出一把手槍,在另一張空床上自殺。或多或少也聽過一些解讀,但問題就在于這個故事瘦骨嶙峋到荒唐,它根本就沒有給我們足夠的訊息,指引我們該往哪里想,我們的共情也不知道該往哪引導(dǎo)。
我當(dāng)然認(rèn)可很多好的文學(xué)是無解的,天知道我所謂的最愛作家有多少故事我沒有讀懂,但神秘有時可以只是作家對自己或角色混亂頭腦的寵溺,就我個人來說,這似乎不是一種優(yōu)雅的發(fā)展故事的方式。用一種稍嫌粗暴的問責(zé)來打比方,就是你問他,你這里為什么這樣寫,他說,對啊,我里面寫的可不是個正常人。
更何況在塞林格筆下,這種任性很容易同時演化成一種很不美觀的自憐和自戀。
塞林格精心打磨的對話是美國文學(xué)的瑰寶,下面要引的這段,很可能幫助他年紀(jì)輕輕拿下了《紐約客》給作者開出的最高級別的合同。
《香蕉魚》,年輕人正在海灘上跟那小姑娘西比爾聊天——
“你喜歡蠟嗎?”西比爾問。“我喜歡什么?”年輕人問。“蠟。”
“非常喜歡。你也喜歡?”
西比爾點(diǎn)點(diǎn)頭。“你喜歡橄欖嗎?”她問。
“橄欖——喜歡。橄欖和蠟。我不管去哪兒都一定得帶著它們。”
然后一段是年輕人講他為什么也喜歡另一個小姑娘,西比爾是把那人視作情敵的。然后——
西比爾沉默了。
“我喜歡嚼蠟燭,”她終于開口道。
“誰不喜歡呢?”年輕人說。……
我就很難想象一個理想讀者該如何體會這樣的對話,是這年輕人如此純粹和天真,看他多會和小孩聊天,還是說,他是如此被成人世界摧殘,又如此鄙夷成人世界,只有在跟小孩瞎扯時,才獲得一絲紓解?
《麥田》里有一段,我省去些上下文:霍爾登室友是籃球隊(duì)明星中鋒,去約會,霍爾登發(fā)現(xiàn)是跟自己以前喜歡的一個姑娘,中鋒回來,霍爾登旁敲側(cè)擊想要打聽他們約會到了什么地步。突然爆發(fā),攻擊正在刷牙的中鋒,想的是“他喉嚨可能會被牙刷戳穿”,喊的是“你這混蛋居然不在意一個姑娘下棋會不會還把國王留在后面!”在我看來,這串起一種彌漫在塞林格作品中的氣息,就是對我們這些連蠟燭好吃都不知道、對一個姑娘下棋怪癖都不關(guān)心的人,塞林格是很不耐煩的,他覺得我們不配聽他多解釋一句,并且就因?yàn)檫@個,一直在是把我們喉嚨打穿還是把自己腦袋打穿的兩難中辛苦抉擇。
而這種在自憐和自戀間的激烈搖擺,有時會表現(xiàn)成一種更為討厭的心態(tài),就是總覺得世界辜負(fù)了他。就像他兒子馬特·塞林格跟媒體聊《香蕉魚》,太出乎意料又“果不其然”地說:里面那個人自殺根本跟戰(zhàn)爭無關(guān),是“他一想到要跟那樣一個只顧自己的女人過日子,還不如不活”。對我這樣還無法參悟“殺與被殺都是禪宗境界”的庸人來說,只在故事前半部分的電話里讀出了一個替丈夫擔(dān)心的溫厚妻子,而丈夫最后在她旁邊崩一床的腦漿,顯然是對她不理解自己的一種懲罰。
但又有誰能理解呢?數(shù)落了這么久塞林格的性格缺陷,像一個帶著個人恩怨的教導(dǎo)主任找來了家長,主要是我在這次通讀塞林格和很多討論他的材料之后,想把這些抱怨都?xì)w結(jié)成塞林格對不完美的不寬容,可以解釋他在紙上和人生中的很多做派。塞林格的女兒寫過一本關(guān)于他們父女的回憶錄,說父親只喜歡完美,只要你以任何方式讓他失望,他就不再想跟你有任何關(guān)系。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大家本已習(xí)慣了塞林格的隱士身份,卻慢慢從一些個人回憶和傳記家的挖掘中,知道塞林格從大致30多歲開始,就一直在試圖和才成年、未成年的姑娘培養(yǎng)親密程度不一的男女關(guān)系。至少聽其中幾位的說法,她們的結(jié)局都出奇相似,當(dāng)她們成長到擺脫“小女孩”這種狀態(tài)之后,就立刻被塞林格拋棄了。“只有小孩才完美”是塞林格執(zhí)著經(jīng)營的幻象。對于他的避世,有很多人做出了很多接近“屈打成招”的解讀,反正塞林格自己不說,旁人怎么說都可以,我們搬弄這些色彩妖冶的秘聞,并不是說它們就一定是決定性的證據(jù),只是在塞林格的所寫、所為中,顯然有一種規(guī)律和格式。他1965年之后拒絕發(fā)表作品,我想也可以作類似讀解:一個未完成、未入世、未被誤解的作品,顯然比一個被邪惡出版業(yè)污染、被粗笨大眾瞎揣摩的作品,更完美。
但如此不恭敬地談?wù)撊指癫皇且阉胖鸬介喿x世界的荒原戈壁灘上去,往后的一代代讀者估計(jì)也不會答應(yīng)。寫小孩并不容易,亨利·詹姆斯早就推演過,寫小孩的秘訣是不能簡化語言,因?yàn)楹⑼木袷澜绾统扇艘粯訌?fù)雜。但塞林格在美國傳統(tǒng)里一方面繼承馬克·吐溫,用口語化的表達(dá)讓小孩的內(nèi)心獨(dú)白有種逼真的生命力,同時,他的新鮮在于讓霍爾登不斷發(fā)出不假思索的急促審判,靠它們的累積營造復(fù)雜感。或許是第二次讀《麥田》就有這個印象,總之這回再讀,我還是驚訝于霍爾登內(nèi)心的嬌柔,他對于贏得別人好感的渴望,其實(shí)還是打動我。不管我認(rèn)為塞林格審視人世的方式有怎樣的缺憾,他生命的核心中似乎還是燃燒著一種真摯,他的小說也出自內(nèi)心一個滿是愛意的地方。就像《祖伊》最后,祖伊對弗蘭妮說:“至少你知道這個瘋?cè)嗽豪餂]有什么別有用心。不管我們是什么樣的人,至少我們不f i shy(可疑、靠不住)。”為什么塞林格寫小孩能寫這么真?據(jù)說他在二戰(zhàn)最血肉橫飛的時候,身上還藏著《麥田》的前六章,在身心最接近被毀滅的時刻,他一定還在頭腦中寫著霍爾登,他知道這種天真是有用的,是他最后的堡壘。
塞林格最后幾個中短篇,都在著了魔般地寫格拉斯家的幾個天才兒童,讓他們開講座,制定處世之道,也就是塞林格一廂情愿想把自己中年的智慧放在少年的童真里。如此聰明、如此細(xì)膩的一群孩子都活得如此痛苦,人間果然不太值得。其實(shí)塞林格也知道這種寫法不自然,從《九故事》最后一篇《泰迪》到后來成書的四個“格拉斯家族”中篇,里面到處是作者一種“我偏要這樣”的任性。直到1965年他最后一次發(fā)表作品,《哈普沃思16,1924》,占了幾乎整整一期《紐約客》讓七歲的西摩·格拉斯開書單(就是三十歲在《香蕉魚》里自殺的那位)。
談?wù)撊指衲芴嵝盐覀儯x者之間對偉大文學(xué)的理解是多么不同,而我們想給偉大文學(xué)下定義的時候又是多么捉襟見肘。即使我們把標(biāo)準(zhǔn)降到幾乎肯定錯誤的底線——能讓你覺得它是在寫你就是好書,也沒多大幫助,因?yàn)檫@樣的邏輯幾乎就把《麥田》鎖進(jìn)了“青春文學(xué)”的書櫥,至少我不愿跟一個完全跟霍爾登心心相印的成年人商量什么是偉大小說。聊書是捕捉微妙的區(qū)分。但不管我們怎么努力區(qū)分每次閱讀同一本書時的不同感受,區(qū)分作者技巧上的勝利和他個人性格的缺憾,但聊到最后,終究還是隔著讀者自己層層疊疊的成長和好惡。或許霍爾登在這一點(diǎn)上還是很有建設(shè)性的:對你來說,書好不好還是看你讀完了想不想跟作者打電話。
(作者為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