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
作者:[波蘭]奧爾加·托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 譯者:于是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2月 ISBN:9787220116827
我在這里
我很小。我坐在窗臺上,身邊盡是亂扔一氣的玩具、被推倒的積木高塔、眼珠凸出來的洋娃娃。屋里很黑,房間里的空氣慢慢冷下來,暗下來。這里沒別人;他們都走了,不見了,但你仍可以聽到他們的言語聲漸漸消失,踢踢踏踏的腳步的回音,幾聲遙遠的笑聲。窗外的庭院里空無一人。黑暗從天而降,輕柔地彌漫開來,像黑色露水般落在一切物事上。
那種寂靜是最讓人難受的,稠密,幾乎肉眼可見——陰寒的暮光、鈉蒸氣燈的昏暗燈光都已沉入黑暗,燈光只能照出幾英尺遠。
沒有任何事發(fā)生——黑暗的蔓延止于家門,所有的喧囂漸息,歸于靜默,就像熱牛奶冷掉后凝成的那層厚厚的膜。房屋映襯在天空的背景里,漸漸失去了鮮明的邊緣、分明的棱角,那種輪廓似乎能彌漫到無限遠。越來越暗的天光帶走了空氣——沒有剩下可供呼吸的空氣。現在,黑暗已浸透我的皮膚。各種聲音兀自蜷曲,把自己裹在里面,收起蝸牛般的小眼睛;世界的盛大樂隊已離去,消失在公園里了。
夜是世界的邊界,我在玩耍中偶然發(fā)現了這一點,并不是刻意去探尋的。只是因為我被單獨留下了,幾乎無人照管,我才發(fā)現了這一點。我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種困境,很清楚自己現在進退不得。我很小,坐在窗臺上,望著窗外暗冷下來的庭院。學校廚房里的燈都滅了;大家都走了。所有的門都關上了,門閂落下,百葉窗低垂。我很愿意離開,但我無處可去。我自己的存在,就是眼下唯一具有鮮明輪廓的物事,一圈顫抖又起伏的輪廓,讓人痛楚的顫抖和起伏。猛然間,我明白了:現在,我在這里,僅此而已。
你頭腦里的世界
此生第一次遠行,我就穿過了田野,步行。他們過了很長時間才發(fā)現我不見了,也就是說,我走出了相當長的距離。我走過了整座公園,甚至往下沿著土路,穿進玉米地,走過被水溝分成了幾個大方塊、長滿櫻草花的濕漉漉的草甸,最終走到了河邊。當然,在那個山谷里,那條河可謂是無所不在,流經各處的田野,還讓地表植物下的泥土吸飽了河水。
爬到河堤上后,我能看到一條波動不止的絲帶,一條總往視野外綿延的路,從這個世界里延伸出去。如果你運氣好,還能瞥見一條船,或是往這個方向,或是往那個方向,行駛在河中的某條平底大船,不被兩岸注意,不被樹木注意,不被站在河堤上的人注意,也許是靠不住的地標,所以不值得去注意,只有一個觀眾覺察到,那些船自身的移動優(yōu)雅至極。我夢想著長大后能在那樣的大船上工作——或是索性變成一條那樣的船,那就更妙了。
只是奧德河而已,不算大河,但我那時也很小。它在河流的等級里自有一席之地,后來我在地圖上查找過——級別不高,但存在,好歹算得上亞馬遜女王皇宮里的子爵夫人吧。但它對我來說已經夠宏偉了,看起來龐然無際,隨心所欲地流淌,不受任何阻擋,很容易泛濫成洪,完全無法預料。
偶爾會有些障礙物聚積在沿岸水底,形成小漩渦。但河水涌流,朝著北方一往無前,只在乎遠在天邊、遙不可見的目標。你不能一直盯著那河水看,因為河水會牽著你的目光一路奔向地平線,會害你失去平衡感。
當然,河對我毫不在意,只在乎它自己,河水涌動不息,令你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我長大后才知道這句話。
每一年,河水都要為承載那些沉重的船只索取高昂的代價——因為,每一年都有人溺死在這條河里,或是某個在炎炎夏日里下河戲水的孩子,或是某個在橋上發(fā)酒瘋的醉漢,哪怕橋邊有欄桿,醉漢還是會翻落到河里。為了搜尋溺水者,總會搞出一番大陣仗,鄰近的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結果。他們會請來潛水員和軍用小船。我們偷聽大人們的議論,從而得知那些被找到的尸體無不腫脹、慘白——河水把他們的生命蕩滌得一干二凈,把他們的臉孔沖刷得面目全非,以至于他們的親眷們在辨認尸體時都會覺得很艱難。
站在岸邊、凝視河流的我明白了一件事:流動的物事總是比靜止的好,哪怕,流動會帶動出各式各樣的風險;相比于恒久不變,改變總是更高尚的;靜止的物事必將衰變、腐敗、化為灰燼,而流動的物事卻可以延續(xù)到永遠。從那時開始,那條河就像一根針,插入了我之前安穩(wěn)的生活環(huán)境:公園里的景致,種著可憐巴巴的幾排蔬菜的暖房,我們玩跳房子的水泥板鋪就的人行道。這根針穿刺到底,標出了垂直發(fā)展的第三維度;被如此穿透后,我的童年世界就像一只漏氣的橡膠玩具,在嘶嘶聲中,氣都漏光了。
我的父母不能算是安居型的那種人。他們不停地搬,一次又一次,最后總算在一所鄉(xiāng)村小學附近逗留了比較長的時間,那地方離任何一條正兒八經的大路、任何一個火車站都很遠。之后,旅行就僅僅意味著在犁溝里行走,翻過沒有耕地的天然山脊去附近的小鎮(zhèn),買點東西,在當地辦事處交幾份文件。市政廳大廣場的理發(fā)師總在店里,總系著那條圍裙,無論怎么洗、怎么漂白都沒用,因為客人用的染發(fā)劑留下污跡,看起來就像中國書法的一筆一畫。我媽媽會去染發(fā),我爸爸就在新新咖啡店里等她,坐在戶外的那一兩張小桌子邊。他會看看當地的報紙,最有意思的通常是有警事報道的版面,講的無外乎是誰家地窖里的腌黃瓜和果醬罐被偷了。
然后,假日到來,帶來怯生生的游客,他們的斯柯達小車里都塞得滿滿當當。到了早春,雪剛停,就開始沒完沒了的做準備,在夜里提前計劃,哪怕大地還沒恢復生機;你必須等到能犁地、鋤地的時候才能再次播種,從播種的那一刻起,地里的事就將占據他們所有的時間,從清晨到傍晚。
他們那代人喜歡用房車,把整個兒家當拖在身后。一只煤氣爐,可折疊的小桌椅。一條塑料繩和一些木衣夾,可以在停車后晾洗干凈的衣服。防水桌布。一套野餐用品:彩色塑料碟,廚具,鹽罐,胡椒罐,玻璃杯。
沿途有個跳蚤市場是我父母特別喜歡光顧的(因為他們對教堂里、紀念碑前留影這種事并不感興趣),我爸爸在那兒買過一只軍用水壺——黃銅做的,壺身里有個容器,裝滿水后,可以整個兒吊在火上燒。雖然營地里有電,他卻總用那只冒著熱氣、噴濺水沫的銅壺燒熱水。他會跪坐在滾燙的水壺前,非常自豪地用咕嚕咕嚕滾燙的開水沖我們的茶包——像個地道的游牧民。
到了營地,他們就能與很多同道中人為伴了,他們會在指定區(qū)域停車安頓好,和左鄰右舍熱絡交談,周圍盡是吊在帳篷吊繩上的襪子。通常,他們決定行程前都會參考那些煞費苦心羅列了所有觀光景點的旅行書。清晨,去海里或湖里游個泳;下午,游覽城里的歷史景區(qū);以晚餐告終,主菜通常是從玻璃罐里倒出來的:菜燉牛肉,浸在番茄醬里的肉丸子。你只需要再煮個意面或米飯就好了。開銷總要一省再省,波蘭茲羅提是一種疲軟的幣種——不太值錢。一路都要找到能用電的地方,然后百般不情愿地拔營離開,其實,這樣的旅行都逃不出家的軌道,都逃不出同一種形而上的歸家引力。他們算不上真正的旅行者;他們離開是為了返回。等他們返回到原點就會如釋重負,覺得自己圓滿了某種職責。他們回到家,把堆積在五斗柜上的信件和賬單收拾好。好好地洗刷一通。到處展示照片,把朋友們煩得要死,忍不住直打哈欠。這張是我們在卡爾卡松。這張是我老婆站在雅典衛(wèi)城前面。
然后,他們會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上一年,每天清晨都回到前一晚留下的日常生活中,自家公寓的氣息滲進他們的衣物,他們的雙腳在同一塊地毯上不知疲倦地磨出一條路徑。
那種生活不適合我。在一處逗留時,不知不覺就開始扎根——不管是何種基因造成了這一點,我顯然沒有遺傳到。我試過,很多次,但我的根總是很淺;最輕微的一陣小風都能把我連根吹跑。我不知道該如何生根發(fā)芽,天生不具備那種植物般的能力。我無法從大地中汲取營養(yǎng),我是安泰俄斯的對立面。我從移動中——從顫動起步的公車、轟隆作響的飛機、滾滾向前的火車和渡輪中——獲取能量。
我有一副很實用的體格。小個子,很結實。我的胃小巧緊致,需求不多。我的肺和肩都很強壯。我不吃任何處方藥——連避孕藥都不吃——也不戴眼鏡。我用剪刀自己剪頭發(fā),每三個月剪一次,幾乎不用化妝品。我的牙齒很健康,也許有點不整齊,但顆顆完好無損,只有一顆牙是補過的,我相信填充物仍在左下方的犬齒里。我的肝功能指標在正常范圍內。胰腺指標也正常。左右兩邊的腎都形狀完美。我的腹主動脈也很正常。我的膀胱運作正常。血紅蛋白指數12.7。白血球指數4.5。血細胞比容41.6。血小板228。膽固醇204。肌酸酐1.0。膽紅素4.2。別的指標也都正常。我的IQ——如果你看重這類指標的話——是121;算是過得去吧。我的空間感特別發(fā)達,遠遠超出正常水準,但左右腦側化卻很明顯。個性不夠穩(wěn)定,或者說,不太可靠。年齡隨你說。性別符合常規(guī)。我總買平裝本的書,以便不帶懊悔地擱在月臺上,留給找到它們的人去看。我不收藏任何東西。
我完成了學業(yè),但從未真正掌握任何一門專業(yè),對此,我是有點遺憾的;我的曾祖父是個織布匠人,把羊毛布料鋪在山坡上,在日光直曬下漂白晾干。我可能也會擅長編織經線和緯線,但世上沒有“便攜式織布機”這種東西。織布是定居的部族人所擅長的技藝。我會在旅行途中織毛衣。可悲的是,最近,有些航空公司不再允許你在飛機上使用織毛衣針或鉤針了。正如我所說,我從沒學過哪種特定的行當,父母也曾苦口婆心地說過我,但事實上,我一直可以靠打不同的短工維持開銷,云游四方。
我父母終于厭倦了干旱和霜凍,結束了二十年的旅行實驗,回到城市生活之后,健康的食物在冬天的地窖里積攢起來了,從他們養(yǎng)的羊身上剪下的羊毛一點一點地填滿了被子和枕頭敞開的大嘴,他們給了我一點錢,我就出發(fā)了:第一程旅行。
不管到了哪兒,我都會打零工。我曾在大都市郊區(qū)的跨國企業(yè)的車間里組裝高級游艇的天線。那個工廠里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我們都是拿黑錢的,從沒有人問我們從哪兒來、將來有什么打算。我們每周五拿工資,誰要是不想干了,下周一就不來上班。那兒有高中畢業(yè)生,想在申請大學前歇一陣子。也有在半途的移民,堅信在西方的某個地方有個田園詩般公正、美好、國富民強的家園,在那里,人們必將情同手足。還有從原本的家園中出逃的難民——從他們的妻子、丈夫、父母身邊逃出來的;還有在愛情中得不到幸福的人,困惑的人,憂郁的人,那些一直很冷漠的人。還有逃避法律的人,因為他們還不清債。流浪的人,漂泊的人。下一次發(fā)病時必會被送進醫(yī)院的瘋狂的人,然后,依據各種莫測高深的法規(guī)被遣送回國——從醫(yī)院直接被送回到他們最初出發(fā)的地方。
只有一個印度人一直在那兒干活,工作了許多年,但就實際情況而言,他的待遇和我們并沒有什么差別。他沒有保險,也沒有帶薪假期。他干活時沉默不語,很有耐心,鎮(zhèn)定自如。他從不遲到。他從不需要請假。我曾試圖說服一些人建立工會——那是團結工會1盛行的年代——哪怕只是為了他,但他不想要。不過,他被我投入的熱情打動了,要和我分享他每天帶來的午餐:辣咖喱。我已經記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了。
我當過女招待、高檔酒店里的服務員、保姆。我賣過書。賣過票。還在一家小劇院的戲裝保管間里干過一整季,那個漫長的冬季里,我一直躲在后臺,置身于厚重的戲服、綢緞披肩和假發(fā)中間。只要我做足了功課,也會當當老師,或是康復顧問,或是在圖書館里工作——尤其是最近。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攢夠了錢,就會繼續(xù)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