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長天——王勃傳》
作者:聶還貴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7月 ISBN:9787521204629
序章?奇星異光
再沒有比河流更像人的生命了,正如再沒有比海洋更像社會生活。漫漫生命河流,將時間沉淀為歷史,讓黑暗化作美麗日出。奔騰是她不倦的歌唱,大海是她鮮花盛開的土地。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生命像一條河……
浩茫的大唐詩歌銀河系,有一顆青春之星,炯然高華,瑩美奇絕,那就是你,初唐“四杰”之冠的王勃。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春云翻墨,石破天驚,“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轉(zhuǎn)瞬演唱為一支“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的“長恨歌”。一道“安史之亂”的刀痕,痛徹為大唐由盛而衰的歷史節(jié)點……無詩不成唐,有唐詩乃興。與大唐社會劇幕相協(xié)奏,唐詩律曲,可切分為四個樂章: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唐”詩歌分期,初聲發(fā)自南宋嚴羽《滄浪詩話》,繼由元代楊士弘《唐音》定調(diào),終經(jīng)明代高棅《唐詩品匯》譜就:初唐(618—712,約為唐代開國至唐玄宗先天元年);盛唐(713—755,玄宗開元元年至天寶十四年);中唐(756—824,唐肅宗至德元年至唐穆宗長慶四年);晚唐(825—907,唐敬宗寶歷元年至唐昭宣帝天祐四年)。
九曲發(fā)于泉源,百層起于廈基。盛唐詩歌從初唐走來,春花秋實,風成化雨。卡夫卡有論:祈禱、藝術、科學研究,是從一個不同火源升起的三朵不同火焰。我要說的是,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乃同一時代升起的四顆璀璨之星,各具光彩,交相映照,像“北斗七星”一樣,親密為一個意氣風發(fā)的“詩星組合”:心中一樣充溢著博取功名的幻想與激情,磅礴著不甘居人之下的雄杰之氣;變革文風的意識清醒而自覺,審美追求鮮明而潑辣——革除齊梁浮艷余氣、力創(chuàng)大唐剛健詩風。《新唐書》:“勃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皆以文章齊名,天下稱初唐四杰。”“四杰”的文學創(chuàng)作,集束燃放于初唐高宗、武后時期文壇。聲律風骨兼?zhèn)涞奶圃姡瑥摹八慕堋钡熘臒熛几叩卣b出發(fā),雄姿勃勃走向完美定型。詩人杜甫,站在“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的草堂門前,面對“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壯景盛象,蒼郁頓挫地吟哦: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文章經(jīng)緯天地,器局蓄泄江河。六朝錦色遇上“四杰”剛陽之氣,遂化蛹為蝶,生成大唐風骨。王勃,“四杰”之魂的你,登臨初唐風云之巔發(fā)聲時代強音,劃破六朝以來萎靡詩歌霧障:開辟翰苑,掃蕩文場。得宮商之正律,受山川之杰氣。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詩經(jīng)》)萬事貴在初,四季春為先。王勃,你炫列“王楊盧駱”四杰之首,儼然一顆朗耀大唐詩歌夜空的啟明星。曾為初唐崇文館學士、唐中宗侍讀的崔融,與李嶠、蘇味道、杜甫祖父杜審言合稱“文章四友”。武則天幸嵩岳封禪歸來,讀崔融所撰《啟母廟碑》,深為嘆美,乃命其撰《朝覲碑》文。崔融受命,找來王勃文賦參閱,及至合上王勃文章,抹一把額頭茸茸的汗,喟然感言:讀王勃文章宏逸,有絕塵之跡,固非常流所及……
王勃文勢盛大,吞吐萬象,自詡“雄筆清詞,得高陽之意氣”。其不僅是大唐新詩風氣的開創(chuàng)先驅(qū),亦為大儒“文中子”王通思想的衣缽傳人。南朝梁陳以來日漸式微的中國詩歌,幸遇王勃等初唐“四杰”拯救,遂棄離綺靡雕琢、柔媚無骨歧路,重歸儒家言志詠情、經(jīng)世致用正道。王勃,與其說是一個人的名字,毋寧說是一則中國詩歌史上的悲烈傳奇,一個時代的姣美符號。其以大唐文學藝術特別是詩歌藝術由衰轉(zhuǎn)盛、浩然走向繁榮輝煌的里程碑標志,載入不朽史冊。
紫葉吟風,蒼條振雪。天賦一懷奇才,地賜一副傲骨。以耿介頂天,以真善立地,以才思傲世。詩人王勃——應當說,不止于詩人,文學家王勃,乃至醫(yī)學家、易學家、儒道釋家王勃,因而更是思想家王勃。王勃《益州夫子碑文》稱孔子為“人宗”,楊炯《王勃集序》敬王勃以“人宗”。王勃,“耿介之士”的你,以“身可辱,而志不可奪”,“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精神,譜就一篇壯麗昭世的人生華章。長安大明宮前,你“仰天漢而郁拂”:“未嘗下情于公侯,屈色于流俗”;蜀川寒秋月下,你“臨江山而慷慨”:“丈夫不縱志于生平,何屈節(jié)于名利?”十九歲因“斗雞”檄文被唐高宗逐出王府,“錢袋和心靈都破了產(chǎn)”;二十四歲因一樁官奴命案被定以死罪,幸遇皇帝改元而獲釋。你目光清澈而篤定地說:“人非桃李,豈得無言?”兩次致命擊打,生活郁結過長安雷雨交加的悲怨,眼淚滴穿過蜀州長夜不眠之帷幔;也曾墜入虢州云霧遮蔽的惑然,也曾生發(fā)故鄉(xiāng)龍門柳煙浮動的焦慮,看山不再是山,看水不再是水,卻終未淪陷于賈誼屈謫長沙“抑郁而終”那樣“傷悼”的泥淖。你奮臂吶喊:“縱然勃旅游岷徼,漂舉涪鄉(xiāng),年晷一窮,時灰七變”,也不改初衷。朗然誓言:“窮百年之后樂,寫千里之長懷。”“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不必害怕沉淪墮落,只消你能不斷地自拔與更新。”(《約翰·克利斯朵夫》獻辭)王勃,你刪除申辯語詞,避離頹唐沼澤,篳路藍縷,愈挫愈奮,升華到看山依然是山、看水依然是水的青云境界,撰就千百篇華彩奪目的詩賦碑文,裝點史冊;留一筆文學、文化、精神豐厚遺產(chǎn),光前裕后。你就是一章奇絕的詩賦,一宇“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的“滕王閣”,一廟“窮廣漢之名山,得長平之絕岫”的“慧義寺”。
在沒有月亮的夜晚,
一盞燈就是最明亮的心情。
啊,你的眼睛是多么深刻,
深刻得……瞧,夜色都被染黑了。
菩提人間樹,明鏡世俗臺。凡心開蓮花,迎風化塵埃。惜時而發(fā)憤,立業(yè)以建功,乃為古今中外志士達人一脈情感共振。王勃,你發(fā)力精衛(wèi)填海的執(zhí)著,警惕“無為坐惆悵,虛此江上華”的青春變奏;奮臂夸父逐日般的奔跑,躍追“乘月披金帔,連星解瓊佩”的人生景致。千年以后,一個叫尼采的德國哲學家呼應道:“每個不曾飛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王勃“凜然以金石自匹,猶不能忘情于春”。春,王勃青春的象征,人生美好時光的承載。路長知家好,客久覺衣單。“羈”與“寒”,是王勃詩文畫景的一抹冷色。“羈游”“羈心”“羈旅”“羈春”“旅思”“游情”……巴山蜀水,美女如云,王勃卻“上巳年光促”,“日暮情何已”;“惜時歲兮易暮,傷君王兮未知”;“撫窮賤而惜光陰,懷功名而悲歲月”;“豈徒幽宮狹路,陌上桑間而已哉?”恐“年華將晚,志事寥落”。這就是王勃精神;任憑“夜窗寒”“野徑寒”“寒云凄愴”“連山寒色”“江山此夜寒”……王勃卻“懷既往而不咎,指將來而駿奔”,高擎心中信念的火把,為自己取暖照亮。王勃將目光射向白云深處說:“土兼五色,金逾百煉;征夫擊節(jié),方思孤竹之風。壯士寒心,實有《長楊》之作;風塵灑落,直上天池九萬里;邱墟雄壯,傍吞少華五千仞……”這就是王勃精神。王勃的精神世界多層多元,多姿多彩,比其行為層面更為豐贍繁麗,有著深廣邃遠的可研究空間與意義。
一花不能夠障目春天,一葉不足以訴說秋色。一朵云哭泣,并非所有天空都在潦倒流浪;有人昏睡,并非整個世界都沉醉不醒。王勃目光如炬:“材運相符,決行藏者定于己。”文中子一字一頓:“元命可作,多福可求矣。”生命若一杯水,兌成什么樣的色彩,顏料或許就在我們自己手中。以丘陵為周長,圈起來是煙水山寨;以高原為半徑,畫出是云天萬里。
偉大的作品活在時光閱讀之中,活著的作品賦予作者以生命永恒。歷史是過去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正在行進的歷史。現(xiàn)實活著,歷史就活著。現(xiàn)實活在歷史旋律中,歷史活在現(xiàn)實歌唱里。經(jīng)典的意義在于備忘與啟示:眼前的月亮,歷史畫框里曾被多少人像你一樣看到。再有,誰能說得清在未來時光隧道,會有多少人與月亮相遇。又有誰能回避:西沉的太陽,明天會在東方輝煌升起!個體生命,或許屬于今天和過去,而人類之精神卻可以瑰麗于明日以至無限。“惟名與器,萬古長存。”(王勃)“君子雖殞,美名不滅。”(武則天)王勃,生命的你已經(jīng)飄然遠逝,精神的你鮮活在人們棲居的詩意里。
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吟豪情與高志交響之誦;
一曲《滕王閣序》詠千年落霞秋水孤鶩長天之嘆;
一篇《上百里昌言疏》傾滿心刻骨泣血之孝;
一部《唐家千歲歷》立大唐“五行”國運之論……
一顆詩歌啟明星劃破萬里長空,引得群星燦耀,光焰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