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多是辜負》
作者:李偉長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7月 ISBN:9787521203431
溫特森:人世間多是辜負
所有的情愛,都從情話開始,結(jié)束于沉默。撩人的情話在小說中有很多。在英國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的小說中,我見到了最為滾燙的情話。
一
從故事來講,《寫在身體上》并不新穎,也難稱獨特,不過是一個女人愛上了另一個女人——露易絲,常見的同性之戀。可以理解為是作者的自傳體小說,因為溫特森的確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她帶著一個小說家(據(jù)說是朱利安·巴恩斯)的老婆私奔過。
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直到她遇見了露易絲,一個幸福的已婚女人。露易絲有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醫(yī)生丈夫,自己又聰明伶俐,美麗大方。始于相遇,小說的魔力,或者說語言的魔力真正開始了,溫特森的魅力隨之爆發(fā)。小說的女主瘋狂地愛上了露易絲,以至于看見她在喝湯,都能有這樣的想法:
當她把湯勺舉到她的嘴唇邊時,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夠變成那片無邪的不銹鋼鐵片。
我愿意把我身體里的血液換成蔬菜,
讓我變成胡蘿卜,讓我變成通心粉細面條,
這樣你就能把我送進你的嘴里。
這等炙熱撩人的癡情話,如此火熱、滾燙的詞語,誰人能受得了?因為愛你,為了能進你的嘴里,我愿意變成所有能吃的,即便粉身碎骨也依然堅持。二則送進嘴里云云,隱隱有情欲在暗涌,有著豐沛無邊的情色聯(lián)想。試想,情書如此,就是撩撥。這是高明的情欲寫法,融化于炙熱的情感中,不露痕跡。戀人之間的吃,這個動作超越了食物。如果說“今夜月色真美”算是溫柔的情話。那最滾燙的情話,莫過于“女神你把我吃了吧”!愛就是如此美妙,愛上一個人時,一切都是美好的,此等情感的發(fā)生,也不分性別的差異。
這是一個陷入戀愛中女人的奇妙思維,卻是小說家的獨特能力。對于溫特森而言,對語言文字的敏感是與生俱來的。在灼熱的愛情中間,她表現(xiàn)得像一個詩人,如癡如醉,佳句迭出。一份恒久的愛意,一個老套的故事情景,經(jīng)由溫特森的妙筆,腐朽化成神奇,不僅此景意味深長,連附著在故事上的余味,也比故事本身要動人。如何識別飽滿豐沛的小說?溫特森提供了示范,有一說一,準確。由此一可到二,能隱喻,視讀者的想象力和感知力的不同,所致的效果不同。一句話中,能置入幾層意思,又不顯得興師動眾,所謂看似云淡風輕,實則情似波濤洶涌。再看熾熱如火,實則淫意濟濟。愛,越是短時內(nèi)勃發(fā)的情愛,在欲望中升騰之后,會給予愛中人無限的想象力,溫特森的文字就來自愛神的賞賜。
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會有好的結(jié)果么?不在性別之難。這是溫特森高明之處,責難不是來自外部,對兩個敢于私奔的人而言,外界的言論實在算不了什么,也由此脫去政治性的一面。真的艱難來自兩個人的相處。女主是個怎樣的人?她對愛情的態(tài)度如何?這個聰明的女人好幾次提到,她有一個女朋友,激情過后沒多久就分道揚鑣了。女主不斷對婚姻制度,表示出一種看似異見卻又富有嘲諷的看法:令人困惑的婚姻,向公眾展示,并且免收門票,暗地里卻早已被秘密的私通和不貞的勾當占據(jù)。
最初的婚姻,的確始于保護族群財產(chǎn),而不是為了保衛(wèi)愛情。但發(fā)生私通不能歸結(jié)于婚姻的錯,而是愛之火沒有持續(xù)燃燒的結(jié)果。女主有一番根深蒂固的想法,如果愛是一次燃燒,那婚姻就是盛放燃燒之后灰燼的火爐,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灰頭土臉。顯然,女主對婚姻不信任,對激情過后,愛的結(jié)局不曾抱有任何信念。
相對婚姻,溫特森更相信身體的反應(yīng)和結(jié)合。她總是在尋找完美的身體結(jié)合,尋找燃燒的愛戀,期待從不休眠、永不停止的高潮和狂喜。在愛燃燒過后,她又總是傷心地結(jié)束一段段戀情。愛到情深,頂峰過后,激情退卻,欲望下沉,就進入下坡路了。她更像一個女浪子,自以為是又討人歡喜的浪子。
當然,故事沒有這樣順利,露易絲的老公發(fā)現(xiàn)了她們之間的私通,于是她們私奔了!
二
私奔,一個多么魅惑人心的詞語,卻也充斥一種道德的不正確。危險而誘人,是非法愛情的隨從。熱戀中的人因為對抗既有的生活和道德秩序,憤然攜手出走,尋求愛的自由。私奔,獲得的是短暫的長久。私奔的全部美好,就在于這短暫,而不在于奔走之后的日常生活。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私奔之后的生活,依然難逃虱子和跳蚤的騷擾,才有了《白
頭吟》。
無論是生活還是小說,總有偶然和意外,露易絲生病了,還可能是癌癥,于是兩個人的私奔旅程結(jié)束了。露易絲的醫(yī)生丈夫以露易絲回家更有利于治病的借口,讓小說主角自愿放棄選擇了離開,無能為力,束手無策,小說由此進入了一個新的路口,一個完全展示溫特森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的玫瑰園。這不是虛構(gòu)的編造,在《寫在身體上》的后記中,譯者周嘉寧介紹說,溫特森曾愛上過一個別人的妻子,并成功帶著她私奔,展開了一段愛的旅途。溫特森是一個勇敢的人,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女人,她的個人生活就頗有戲劇性。
私奔一事,在我們的歷史傳統(tǒng)中,主角多是男人,比如司馬相如帶著卓文君,李靖帶著紅拂。作為一個女人,溫特森能夠帶著別人家的媳婦,以愛的名義跑路,勇氣確實挺大。讀者似乎也更容易寬容小說家的這種行徑,不認為有違道德,反譽之為佳話。
私奔作為一次破壞和抗爭,其值得稱道之處,不在于發(fā)起私奔的人,而在于響應(yīng)私奔,同意一起私奔的那個人。司馬相如和李靖誠然勇敢,卓文君、紅拂們更勇敢。同人私奔,即時逃離,這意味著她為了愛得放棄親情,得切斷家庭,舍棄她所習慣的安穩(wěn)的生活,投向未知的不確定的未來,是一次賭博。這等勇敢豈是尋常人所有的。求愛始于心動,回應(yīng)則是信任。對響應(yīng)者最殘酷的結(jié)果,莫過于這份信任被辜負。
有人說溫特森是當代最好也是最有爭議性的英國作家之一。這不僅因為她小說的內(nèi)容和風格具有爭議性,她的人生同樣如此,除了帶著別人的老婆私奔,她干過的不靠譜的事兒可不少。據(jù)說她年輕時,有個書評人撰文批評了她的小說,她對此非常生氣,認為對方誤讀了她,于是氣沖沖找上門去,要與他理論,把對方嚇得不輕。如此強悍的性格,給溫特森的寫作生涯涂上了神秘的色彩。在小說之外,溫特森本人的生活就充滿了各種故事。
溫特森非常清楚自己能干什么,她總是不斷地告誡讀者,她不屑于寫完整的故事,她唯一在意的就是語言,如何穿花繞步,如何玩到極致,如何表達極致的想念。讀者可不要被她騙到,其實,溫特森一點兒都不輕視故事,只不過她追求獨特的個性讓她不樂意編織平庸而又老套的結(jié)構(gòu),是溫特森在故事的追求上更為極致罷了。如果她真醉心于語言游戲,她完全可以去寫詩而不是小說。有心的讀者完全可以在她的小說中發(fā)現(xiàn),這個口口聲聲說不在乎故事的酷兒作家,是如何偷偷使勁并將故事講述得如何纏綿悱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