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異客”與“好客”
《被掩埋的巨人》[日]石黑一雄著 周小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被掩埋的巨人》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的一部巨著,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公元5—6世紀英國民族形成時期的故事。亞瑟王曾率領不列顛人發(fā)動了一場對薩克遜人的大屠殺,為了防止復仇,他命令魔法師梅林驅(qū)使母龍魁瑞格噴吐迷霧致使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大都失去了記憶,表面上大家和睦相處,一派和平氣象。亞瑟王去世多年以后,一對不列顛老夫婦埃克索和比特麗絲憑著殘存在腦子里的混亂記憶出遠門尋找其實早已死去的兒子,他們在途中遇到了奉薩克遜國王之命前去屠龍的武士維斯坦和一個被本族驅(qū)逐的小男孩埃德溫,于是四人結(jié)伴而行。最后維斯坦屠龍成功,大地上的記憶開始恢復,埃克索與比特麗絲原來相互背叛過,盡管他們最終原諒了對方,但是死神還是將比特麗絲從埃克索手里奪走,而更為可怕的是,這片土地上即將上演新一輪的復仇和屠殺……
很多學者從記憶、創(chuàng)傷、新歷史主義等角度對這部小說進行過解讀,得出了一些有意義的結(jié)論,但似乎還沒有人從“好客”的視角來認識它。我認為這部小說本質(zhì)上是探討“好客”與“友愛”的問題。
“好客”問題是現(xiàn)代國家政治的核心命題之一。當代思想巨擘德里達晚年一改早期橫掃一切、顛覆一切、解構(gòu)一切的狂放傾向轉(zhuǎn)而建構(gòu)起他的哲學體系——好客論,著有《友愛政治學》《論好客》等文本,在這里“好客”與“友愛”具有同質(zhì)同構(gòu)性。德里達的“好客理論”主要是在批判性繼承康德的永久和平論和列維納斯的好客思想的基礎上打造起來的。康德認為人類取得永久和平需要發(fā)揚好客的精神,但是這種“好客”是有條件的,即理性戰(zhàn)勝自然,遵守公民法則。換一句話說就是,我先要識別你,你遵守我們的規(guī)則,符合我們“好客”的規(guī)定,我們才“好客”。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正相反,他認為人類最后的和解必須發(fā)揚無條件的“好客精神”,不能區(qū)別對待異客。德里達以為,在實踐層面上“好客”必然是有條件的,但人類萬不可忘卻無條件的“好客精神”,始終要以無限“好客”來指導實踐,這兩者既矛盾,又相互促進。他說:“好客的絕對命令又要求違抗所有的好客規(guī)則。”根據(jù)德里達在《論好客》里的闡釋,我們大致上可以把客人分為羅得式異客即外族客人,俄狄浦斯式異客即族內(nèi)客人,蘇格拉底式異客即混族客人。當然,主客身份其實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是一體的。《被掩埋的巨人》正是討論這幾種異客與“好客”問題的卓越的范本。
《圣經(jīng)》里的羅得相對于索多瑪城來說是外來人、異族人,這與《被掩埋的巨人》里的薩克遜武士維斯坦十分類似,他對于不列顛人來說是一個異客。不列顛人對待維斯坦是不“好客”的,他小時候和不列顛的布雷納斯爵爺一起習藝,但是屢屢遭到排斥和捉弄;現(xiàn)在他奉命來屠龍,布雷納斯爵爺卻下令士兵對他進行堵截追殺,目的是幫亞瑟王掩蓋當年對薩克遜人的大屠殺。不列顛的騎士高文則先采取欺騙伎倆妄圖讓維斯坦放棄屠龍,計謀不成就與他展開對決,最后死在了維斯坦手里。當然,作為異客的維斯坦對不列顛人也不“好客”,死在他手里的不列顛人不下50個。他完全能預料得到屠龍之后,薩克遜人會拿起武器對不列顛人進行復仇,這片土地將會血流成河,而這正是他的目的,所以凡是企圖阻止他屠龍的不列顛人都成了他的刀下之鬼。羅得式異客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民族間的相互碰撞、摩擦,甚至仇視、敵對等復雜關系。在古希臘悲劇大師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里,俄狄浦斯跑到雅典附近要求雅典國王忒修斯對他“好客”,因為他們同是區(qū)別于野蠻人的希臘人,屬于族內(nèi)客人。在《被掩埋的巨人》中,埃克索與比特麗絲夫婦對于不列顛人來說就是此類異客,埃克索曾是亞瑟王的騎士,因為反對亞瑟撕毀與薩克遜人的保護婦孺的和平協(xié)議憤而離開亞瑟王,從此遭到了不列顛人的排擠。小說一開始就提到他們雖然和族人居住在一起,但是只能呆在共居巢穴的邊緣,且族人剝奪了他們使用蠟燭照明的權利,在族內(nèi)他們幾乎沒有被“好客”過。同時,因為巨龍噴吐迷霧造成人們記憶遺失,埃克索夫婦對待同族的不列顛人也是淡漠的。相反,在小說里,他們對待異族小孩埃德溫表示出關心,也曾幫助薩克遜的武士維斯坦,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證了他們對自己族人的不“好客”。俄狄浦斯式異客在這里更多地表現(xiàn)出族內(nèi)倫理關系的復雜性,“好客”與否因具體的情況而定。
對于“好客”問題,如果僅僅只看到小說里描述的以上兩種異客形象,恐怕很難理解石黑一雄的真實傾向。其實石黑真正推崇的是一種混族式的異客,即蘇格拉底式客人。德里達指出,雅典公民蘇格拉底在雅典的法庭上要求被作為外人而享有被“好客”的權利,這里體現(xiàn)出蘇格拉底有意模糊自己的身份,其本質(zhì)是一種對于民族觀念和主客劃分標準的超越。在《被掩埋的巨人》里,喬納斯神父正是這樣一個異客,他身上體現(xiàn)出對于人類某些傳統(tǒng)狹隘意識的跨越,走向無限“好客”的境界。他本是不列顛人,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卻沒有站在亞瑟王這邊,反而認為不列顛人企圖掩蓋屠殺異族真相的行為是不對的,且為了替族人贖罪,他甘愿承受飛鳥叼啄身體之痛。喬納斯對于本族人埃克索是友愛的,精心為他的妻子比特麗絲治病,對待薩克遜小男孩埃德溫也非常愛護,更有甚者在面對敵視自己的異族武士維斯坦的時候他仍然表現(xiàn)出極大的、真誠的善意。這種混族式異客大概就是石黑一雄探索人類走向最后和平的一種結(jié)果,也為我們思考當下世界民族關系提供了一種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