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與康拉德
1923年,康拉德乘坐托斯卡尼亞號前往美國
“老舍通過創(chuàng)作一本小說,在新加坡寫的《小坡的生日》,糾正白人筆下的他者的世界。他后來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再被康拉德的方法迷惑住了,其實還是有,《駱駝祥子》里就有。”
今天我跟大家分享我自己的一點經(jīng)驗——老舍的后殖民文學理論與文本,其中會談到他的兩部作品,一部是在新加坡寫的《小坡的生日》,另外一部是回國以后才寫的比較長的小說《駱駝祥子》。《駱駝祥子》跟老舍到海外、到倫敦、到新加坡的經(jīng)驗有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只是他非常技巧性地隱藏在他小說的結(jié)構(gòu)里面。
歐洲殖民與帝國主義是通過很多的手段如軍事、商業(yè)來進行的。像東印度公司表面上是一個貿(mào)易公司,實際是殖民地政府的一個代表。它在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發(fā)展擴大,有時候是明目張膽地侵略,有時候則會用文化霸權(quán)的手段來影響殖民地人民。在殖民地生活過的人常常會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但等到殖民統(tǒng)治結(jié)束后,“后殖民”文學開始興起。現(xiàn)在大家常常聽到的“現(xiàn)代主義”、“解構(gòu)主義”,其中一個含義就是他們覺得很多事情不應(yīng)該這樣,不應(yīng)該說我們本地人是低等的,于是要推翻,要重新建構(gòu)我們的尊嚴、我們的文化。
在帝國主義文化和本土文化的沖突之間,我們解構(gòu)了很多東西,也重建了很多我們的論述。像過去很多人認為中國的小說很差,只有詩的成就高;但今天單單《紅樓夢》,就被公認為一部相當杰出的作品,不管從藝術(shù)的手法、文化的深度、對人性的認識……像這樣的一些判斷已經(jīng)慢慢被國際漢學界接受了。也就是說,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gòu)了很多以西方為中心的優(yōu)勢的文化論。
后來我們才用這種方式解構(gòu)了尤其是以東方主義為中心的這種西方優(yōu)勢的文化論。他們的東方主義表現(xiàn)在,看到中國女性時想起來的一定是蘇絲黃,看到越南的女孩子一定是西貢小姐。通俗文學的影響力是很大的,所以今天我們在討論這些問題的時候,都要宣讀一些后殖民的理論。我自己比較受影響的是亞太地區(qū)尤其是新西蘭、澳洲還有南非一批學者所寫的書,美國學者的書對我是比較泛泛的滋潤,因為他們沒有舉亞洲太平洋的例子。
尼日利亞作家欽努阿·阿契貝(Chinua Achebe)1975年在波士頓做過一次很有名的演講,他說西方很多名著如康拉德《黑暗的心》是非常種族主義、殖民主義的作品。黑人在里面永遠是森林里一團黑的影子。他說英聯(lián)邦的國家像南非、新加坡、印度,都應(yīng)該把《黑暗的心》從教科書里刪除。后殖民理論的論述多是從他這里開始。但我后來研究老舍,發(fā)現(xiàn)老舍實際上比他更早地涉及后殖民論述。老舍《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一個近代最偉大的境界和人格的創(chuàng)造者——我最愛的作家康拉得》《我怎樣寫短篇小說》《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我怎樣寫駱駝祥子》這些文章里都有很多非常超前的見解。可惜做東西方研究的人都不太了解老舍的理論,大家只知道非洲的阿契貝。
老舍說,歐洲自我中心的、東方主義的書寫,使他大為不安。他很崇拜康拉德,但他說康拉德小說里的東方人永遠是配角,當然老舍認為里面有很多技巧上的創(chuàng)新,使得他想要重新寫小說。我們知道,到倫敦之前,老舍沒有寫過長篇小說,去了之后,他寫了兩部,不過當時他的學養(yǎng)還是五四運動以來的傳統(tǒng)。到他在倫敦寫第三部小說《二馬》的時候,才完全改變了技巧。
老舍決定書寫華人開拓南洋的故事,于是坐船去新加坡。雖然他在文章里開玩笑說,當時他回國的錢不夠,只能買半程票,到新加坡上岸,去教書賺點錢,再買另外半程票,回中國。這可能也是一個原因,不過從寫作的角度出發(fā),他覺得新加坡是多元種族多元文化的一個社會,應(yīng)該去看一看。老舍當時是在倫敦大學的東方學院,那里有很多新加坡人,所以我想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很好的新加坡的聯(lián)絡(luò)網(wǎng)。
這批新加坡人確實經(jīng)過殖民文化的洗腦,但當殖民時期快要結(jié)束之前,他們已經(jīng)開始醒悟了,要重新詮釋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土地。所以這部以新加坡為背景的小說很有意義。所以我今天來稍微談一談《小坡的生日》。老舍有幾篇文章都談到說,他承認是因為康拉德的小說寫得這么好,他才想去南洋,尤其是新馬、婆羅洲,以及現(xiàn)在的沙巴和沙撈越,他覺得:如果我去一趟,我一樣可以寫出這很棒的小說。
1929年10月,老舍來到新加坡的華僑中學,一直到今天這還是新加坡的一所名校。他在那里教書的時間半年還不到,5個多月。當時《小坡的生日》還沒有完成,寫了4萬字。1930年的2月回到上海,住在鄭振鐸的家又寫了2萬字,才把它寫完。
他說教書很忙,沒有機會進入更遙遠的馬來西亞,或者是沙撈越沙巴婆羅洲,所以他只好寫一個小小的南洋。小小的南洋,就是新加坡的一個植物園。現(xiàn)在我們?nèi)バ录悠侣眯校捕紩バ录悠轮参飯@看,世界上只有兩個國際性的大城市只要走路5分鐘,就能夠走入原始森林。
老舍就用了這樣一個背景來寫《小坡的生日》。寫之前,已經(jīng)跟康拉德學到了一些招數(shù)。他形容之前寫《老張的哲學》,基本上就像買了照相機,把記憶中的東西拍下來,非常寫實。他說這個不好,他看了康拉德,覺得好的小說不是這樣寫的。這里又要說回他在倫敦寫的第三部小說《二馬》,老舍到晚年還是很滿意這部作品。他曾說在寫的時候已經(jīng)讀過許多小說,所以這本書的結(jié)構(gòu)描寫都長進了,文字上也有了進步,不再借助于文言,完全用白話寫。
具體在技法上,他說康拉德的小說很多都用倒敘,譬如《黑暗的心》一開始是水手在倫敦河口的船上對話,后來整部小說就慢慢回溯他們到非洲的經(jīng)驗,其實他們當時不是從倫敦出發(fā),是從比利時出發(fā)的。比利時是歐洲最早開發(fā)非洲的國家,打著“用文明去解救非洲”的口號,后來整個西方就跟著進入了非洲,而所謂解救非洲,實際上就是去剝削非洲、統(tǒng)治非洲。
現(xiàn)在看歷史書都是這樣詮釋的,所以你看康拉德很厲害,他的倒敘不是隨著時間的先后,也不是一個人在講話,我們讀的時候常常要小心,因為常常不曉得是誰在講話。有時候是作者,有時候是小說的主要敘述者馬洛,有時候是小說中另一個人物庫爾茨。為什么弄得那么復(fù)雜?康拉德說,進入非洲森林,密密麻麻的,常常會失去方向——我的語言就是非洲的森林,我的英文就是這樣。康拉德是波蘭人,30歲才開始學英文,他是個天才,現(xiàn)在大家都承認他改變了英文的文學,讓英國的英文又進入另外一種境界。
我們來看看老舍原話是這么說的:
可是康拉得在把我送到南洋以前,我已經(jīng)想從這位詩人偷學一些招數(shù)。在我寫《二馬》以前,我讀了他幾篇小說。他的結(jié)構(gòu)方法迷惑住了我,我也想試用他的方法。這在《二馬》里留下一點——只是那么一點——痕跡。我把故事的尾巴擺在第一頁,而后倒退著敘說。我只學了這么一點;在倒退著敘述的部分里,我沒敢再試用那忽前忽后的辦法。
——他是很坦白的。他在結(jié)構(gòu)上學,而主旨有了更進一步的反殖民反帝國主義的思想。他在《二馬》中把中國人與英國人放成同等重要的角色,比較中英國民性格的不同。父親老馬是教會帶去英國的,英國人認為中國人只會賣古董,也就是賣自己祖宗的遺產(chǎn),而不會創(chuàng)新,瞧他不起。兒子馬威,對中國很失望,到了倫敦,想要追求一個英國女孩子瑪麗,她很美麗,但到最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美麗又使他失望,因為她非常驕傲,西方文化的優(yōu)越感都在這個女孩子身上。
《二馬》其實是世界華文文學里面最早的后殖民主題的小說。康拉德小說里的白人進入原始森林,常常就認為自己是原住民的解救者,但是到最后他們在精神、道德各方面都墮落了,做出很壞的事情。老舍在《二馬》里則讓我們看到白人在自己的國土上也一樣道德敗壞。他說你們不見得是到了亞洲、非洲才敗壞,在英國也是一樣的。所以從這一點上,他是顛覆了東方主義的敘述。
我發(fā)現(xiàn)老舍真的是很聰明,他對世界很了解。老舍是這么看康拉德小說里的思想的,他在《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里說:
離開歐洲,兩件事決定了我的去處:第一,錢只夠到新加坡的;第二,我久想看看南洋。于是我就坐了三等艙到新加坡下船。為什么我想看看南洋呢?因為想找寫小說的材料,像康拉德的小說中那些材料。不管康拉德有什么民族高下的偏見沒有,他的著作中的主角多是白人;東方人是些配角,有時候只在那兒作點綴,以便增多一些顏色——景物的斑斕還不夠,他還要各色的臉與服裝,作成個“花花世界”。我也想寫這樣的小說,可是以中國人為主角,康拉德有時候把南洋寫成白人的毒物——征服不了自然便被自然吞噬。
所以接下來他說,開拓南洋都是華人的功勞,于是他想寫一個大部頭的小說來表現(xiàn)南洋的華人,可惜沒有完成。他那時候走得這么遠,認為寫小說實際上是一個種族、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重大任務(wù)。他寫作不是單單追求小說藝術(shù),而是要寫華人的本土意識。
老舍特別強調(diào)說,通過中國人的眼睛來表現(xiàn)亞洲人的南洋,他的所謂眼睛用學術(shù)的語言就是“point of view”(視角)。有了康拉德的小說之后,西方人的小說理論就多了一個論點——“point of view”。你是用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還是第一人稱既是敘述者也是經(jīng)驗者,或與第三人稱交叉,變成研究一部小說很重要的一個切入點。很多藝術(shù)的關(guān)鍵,就在它的視角。
他是這么說的:
我要寫的恰與此相反,事實在那兒擺著呢:南洋的開發(fā)設(shè)若沒有中國人行么?中國人能忍受最大的苦處,中國人能抵抗一切疾痛:毒蟒猛虎所盤據(jù)的荒林被中國人鏟平,不毛之地被中國人種滿了菜蔬。中國人不怕死,因為他曉得怎樣應(yīng)付環(huán)境,怎樣活著。中國人不悲觀,因為他懂得忍耐而不惜力氣。
大概他在新加坡的時候已經(jīng)很了解南洋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了。他的感受力很快、很深,這就是我佩服老舍的地方,雖然他是北方去的。老舍在這里表現(xiàn)出相當強烈的民族意識,你如果研究后殖民理論,就會發(fā)現(xiàn)民族意識是反抗殖民地的一個最重要的基地,沒有這個基地,就不會這樣去顛覆殖民主義的優(yōu)越感。
華僑中學是當時最多愛國年輕人讀書的地方,這些年輕人雖然是初中生高中生,但是他們對社會有很強的感應(yīng)。如五四運動在中國爆發(fā),新加坡年輕人一個月后也一樣走上街頭。華僑中學學生的積極參與,都是有圖片為證的。親身感受到殖民主義的痛苦,才會拿出民族崇拜這樣的語言來使用。華僑中學的很多老師也因為參與反殖民活動被遣送回國,如杜運燮。一般我們研究新馬的反殖民,很多問題都跟華僑中學有關(guān),后來組成新加坡強大的社會主義陣線的,幾乎都曾是華僑中學的學生。如差一點推翻李光耀的林清祥,就是華僑中學的學生領(lǐng)袖。這是一家很特別的中學。
我們現(xiàn)在還找不出老舍半年以內(nèi)就離開新加坡的理由,因為那時候華僑中學的薪水應(yīng)該相當?shù)母撸遣皇撬彩潜挥税凳疽獫撍突貒苤档醚芯俊@仙嶙约哼@么描述新加坡的經(jīng)歷:
我教的學生差不多都是十五六歲的小人兒們。他們所說的,和他們在作文時所寫的,使我驚異。他們在思想上的激進,和所要知道的問題,是我在國外的學校五年中所未遇到過的。不錯,他們是很浮淺;但是他們的言語行動都使我不敢笑他們,而開始覺到新的思想是在東方,不是在西方。
……
在今日而想明白什么叫作革命,只有到東方來,因為東方民族是受著人類所有的一切壓迫;從哪兒想,他都應(yīng)當革命。這就無怪乎英國中等階級的兒女根本不想天下大事,而新加坡中等階級的兒女除了天下大事什么也不想了。
你看,他很明白,他說新加坡的小孩子都要革命,這就是因為受了外來的異族,尤其是西方優(yōu)越的民族的壓迫,所以:
一到新加坡,我的思想猛的前進了好幾丈,不能再寫愛情小說了!這個,也就使我決定趕快回國來看看了。
這段非常感人。他說這本《小坡的生日》雖然是以小孩子為主人物,但不能夠算作童話,因為里面有不屬于兒童世界的思想。里面隱藏著一個寓言,很有政治性,后半部又全是寫小孩子的夢境,開始大家讀的時候覺得有點四不像,覺得好像寫得不太好。但我覺得大家不能夠小看它,而應(yīng)該把它放在整個殖民地時期的反殖民言論里。老舍說:
所謂不屬于兒童世界的思想是什么呢?是聯(lián)合世界上弱小民族共同奮斗。此書中有中國小孩,馬來小孩,印度小孩,而沒有一個白色民族的小孩。在事實上,真的,在新加坡住了半年,始終沒見過一回白人的小孩與東方小孩在一塊玩耍。這給我很大的刺激,所以我愿把東方小孩全拉到一處去玩,將來也許立在同一戰(zhàn)線上去爭戰(zhàn)!
他要在這本書里面把東方小孩都拉在一起,在同一戰(zhàn)線去戰(zhàn)斗,當時老舍的民族意識真的是很強。他寫的這些小孩已經(jīng)是土生土長的小孩,已經(jīng)是多元種族多元文化社會的一員。
新加坡早期只有兩個地方,一個大坡,一個小坡。大坡是現(xiàn)在的牛車水,華人最多,小坡在河的另一邊,住了很多阿拉伯人、馬來人、印度人。老舍故意讓主人公小坡不是來自中國城。小坡的爸爸是老一代從中國來的移民,不喜歡他跟異族的小朋友在一起,這些在小說里面都寫得很有趣。他爸爸在家時,這些馬來小孩印度小孩不能夠到他家去了,后來他們就去新加坡的植物園。這個花園的意象很棒,好像成了今天新加坡“花園城市”的寓言,于是新加坡現(xiàn)在也越來越重視《小坡的生日》這部作品。老舍的小說故意把白人忽略,因為這土地是亞洲各民族所開墾,原不屬于殖民主義者。新加坡的多元種族一起建立一個國家,把國家整合成為一個大花園,這個花園寓言居然是老舍的小說里寫出來的。所謂南洋作家的南洋想象,并不是只有土生土長的作家才會使用。老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他幫助創(chuàng)造了南洋想象的文學傳統(tǒng)。
老舍通過創(chuàng)作一本小說,糾正白人筆下的他者的世界。他后來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再被康拉德的方法迷惑住了,其實還是有,《駱駝祥子》里就有。我們先看看他怎么說康拉德:
他并沒有什么偉大的思想,也沒想去教訓人;他寫的是一種情調(diào),這情調(diào)的主音是虛幻。他的人物不盡是被環(huán)境鎖住而不得不墮落的,他們有的很純潔很高尚;可是即使這樣,他們的勝利還是海闊天空的勝利,nothing。
康拉德小說的基調(diào)是很悲觀的。在過去的閱讀中,大家沒有想到同樣悲觀的《駱駝祥子》跟西方文學,尤其是跟熱帶雨林有任何的關(guān)系。因為我自己有南洋的經(jīng)驗,所以我讀《駱駝祥子》會讀出不同的想法。
我認為《駱駝祥子》和康拉德《黑暗的心》有同樣的結(jié)構(gòu)。《黑暗的心》主要寫一個歐洲人庫爾茨為了收購熱帶雨林里的象牙,在剛果河沿線的各個貿(mào)易站做出很多慘無人道、道德墮落的事情。這其實跟祥子在北平的沉淪很多相似的地方。
《黑暗的心》里有三個貿(mào)易站,西方人在這里有守軍,有食物供給。小說里就根據(jù)當時的情形,寫他們怎樣經(jīng)過這三個貿(mào)易站——只要稍微聽到樹林、岸邊有點沙沙的聲音,馬上就機關(guān)槍掃射,因為剛果的有些海面非常狹窄,白人怕黑人攻擊他們,搶他們的東西,于是稍有動靜,就開槍全部殺光,一路上都是這樣。很殘忍的白人,說是把文明帶進黑暗的大陸,實際是去殘殺他們。
以前我的老師說,這篇小說簡單說就是“走向內(nèi)心的旅程”,是非常好的小說。它暴露了西方白人以非洲探險、開發(fā)為借口,殘酷地剝削黑人,霸占非洲土地上的資源。但是深入小說的內(nèi)層,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康拉德前往自我的內(nèi)心,也是人類黑暗心靈最深處的一次探險。
小說的敘述方法,之前講過,是一前一后,來來回回的敘述法,但馬洛的敘述之中又有別人的敘述,說的事有時是在這一處,有時又在另一處,非常地迷幻。進入原始森林深處,康納德說白人會感覺到那種孤寂,那原始的黑暗的土地,使得他們發(fā)了瘋,完全就變了。歐洲的法律、道德不見了。他們?yōu)榱藫寠Z象牙和其他物產(chǎn),從一個沒有道德的人變成魔鬼。這其實不是一部東方主義的作品。康拉德寫西方殖民者追求象牙,實際上就是在寫人類追求物質(zhì)、金錢、權(quán)力,最后整個靈魂必然沉淪墮落的過程。他也不單單是指在非洲,其實每一個人在生命中都會如此。他是在寫人類。
像這樣的一部小說,我想老舍這樣感受這么敏銳的作家,肯定也會喜歡。所以,他回來寫了《駱駝祥子》,祥子的沉淪之旅也有三個驛站。祥子從北京郊外一個農(nóng)家出來,決心要買一部三輪車,拉車賺錢,這是他奮斗的最重要的一個目的。他的第一站是人和車廠,想不到車廠老板非常壞,只會剝削壓迫。后來他又轉(zhuǎn)移到毛家灣的一個大雜院,第二站,那是北平更貧窮的地方。后來又搬到白房子,這第三站是一個妓院,是更低下更悲慘的人生活的地方。祥子的洋車在象征意義上來說,就是《黑暗的心》里的白人所追求的象牙。康拉德的庫爾茨和老舍的祥子一樣,想要從落后和貧窮中解脫,最后卻被落后貧窮毀滅。
祥子在北平三起三落,到最后一站白房子,已經(jīng)抵達了人類心靈的最深處,中國舊社會最黑暗的底層。《黑暗的心》的結(jié)構(gòu)一定在老舍的心里面,有意識無意識地,但是完全沒有模仿的痕跡,這完全是一個發(fā)生在北平的故事。
康拉德寫,森林里面常常會有大的蜘蛛網(wǎng)。一只小昆蟲一旦落進這個網(wǎng),就被環(huán)境鎖住,不得不墮落。你去讀整個《駱駝祥子》,也會感覺真的是如此。雖然是有點悲觀,但是作家們知道,人有時就是這樣,永遠都會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命運之中。康拉德小說的熱帶叢林,老舍用貧窮古老的北平來取代,而這個城市就是一道叢林。人生的三個驛站,也組成一張大蜘蛛網(wǎng),祥子越是想要掙脫,就越被蜘蛛網(wǎng)糾纏。這是一部非常有悲劇力量的小說,是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里的力作。
此外,《駱駝祥子》和康拉德《黑暗的心》在一些情節(jié)和主題上也非常吻合。
《黑暗的心》的第一個主題是,白人到了熱帶雨林,他的優(yōu)越感、統(tǒng)治欲望就會作怪,說你們都沒有文化,我來做你們的領(lǐng)導(dǎo),于是常常不知不覺卷入土人的斗爭糾紛,最后被土人殺了。《駱駝祥子》里也有。祥子心腸很好,他本來都不喜歡虎妞的,只是覺得她蠻可憐,女人這樣的年紀,也沒有人愛,不知不覺就卷入了虎妞的愛情,最后被他父親以為是想要搶車廠,結(jié)果就弄得很復(fù)雜,只好被趕出去了。他的“解救”一樣不成功,引起糾紛。
第二個呼應(yīng),是康拉德的白人主人公到了落后的熱帶雨林,總是想做仁慈的惡霸,見義勇為,帶著理想主義。祥子也是愛逞強,企圖在壞的環(huán)境里面保持著好的習慣,結(jié)果遭來很多災(zāi)難,特別是他想要保護更弱小的人的時候。
第三個主題是身心上的“麻木癱瘓”。康拉德的庫爾茨最早進入非洲森林,跟土人做生意,結(jié)果被迷惑。他覺得在非洲可以做土皇帝,一再拒絕回歐洲。祥子一開始也是野心勃勃,充滿了活力,最后也是毀了,變成麻木癱瘓的一個人。本來他是個很有能力、很自主、有想法的,但最后,他的心靈、他的身體都變得沒有能力了。這三點都吻合康拉德《黑暗的心》里的情節(jié)與主題。
西方人進入剛果叢林深處,為財富、金錢、野心而走火入魔;祥子走入了大都市,為了買一部洋車自立,他們的旅程的目的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剛才我說到,我的老師說,這是康拉德走向自我內(nèi)心最漫長的旅程。而老舍也說,他要由車夫的內(nèi)心狀態(tài)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么樣子——這是老舍自己說的話,他用駱駝祥子拉車,帶人進入非常黑暗的社會底層。最后他把祥子犧牲掉了,就像康拉德也把他的庫爾茨犧牲掉了一樣。
(作者為馬來西亞南方大學講座教授。本文為王潤華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跨界越國——中國文化在南洋”系列演講之“后殖民文學理論與老舍小說解讀”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