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之聲
我又來到這片土地,前面是無邊的海,后邊是延綿的十萬大山。我走向它,就像小船靠近碼頭。
春天已近尾聲,夏日轟隆而來。雨水、高溫、河川,帶來漁業(yè)、椰樹、香蕉、水稻的勃勃生機。水汽和陽光不斷激發(fā)植物生長,即使是修建道路而暴露的紅土,也很快被植被覆蓋。
翠山碧海,一望無垠。漁業(yè)、海產(chǎn)、熱帶水果,給當(dāng)?shù)鼐用駧碡S沛的收入。他們的精神風(fēng)貌是自足的,“空鉤丟進(jìn)河里,都有魚上鉤”、“隨意撒粒種子,都能長得起來”,當(dāng)?shù)厝苏f完隨手做了一個揮灑的動作,看上去頗為自豪。
行車隨時可見漠漠水田飛白鷺,明麗小樓隱樹間。漁產(chǎn)養(yǎng)殖基地和生態(tài)旅游景區(qū)從山川延伸到海邊。潮起潮落中,淺綠色的紅樹林執(zhí)拗地固守著海岸線。
我期待著能進(jìn)入山谷,逡巡三日,卻只在河口與海岸反復(fù)。因而我終未見到身穿黃袍的“茶族皇后”。
朋友說,金花茶是防城港市花,是“茶族皇后”,是國家八種一級保護(hù)植物之一。它的外形既華美高貴又灑脫自然,國外將它視為東方魔茶。日本為了將它引入,曾以2.5萬美元從中國購買一株。
我沒有見到真正的野金花茶,它太稀少了,只在深山中生長,只有純凈的露水,才能喚醒它的容顏。我在茶店里,看到它干枯的面龐,仍然流露明麗和芬芳。芳心繾綣,花形如杯盞,花色明黃鮮艷而又近乎透明。
查閱資料,我得知它又是古老的瀕危植物。物種的瀕危,提醒人類,自然是必須尊重的,金花茶不只是無聲的植物,而是自然為人類遺存的燈盞。我們必須在微光中照亮靈魂隱秘的黑暗,讓萬物清新的氣韻滌蕩六根的污濁。
我們沿著北侖河逐一考察港口、渡頭、漁場……
故地重游,濤聲依舊,海風(fēng)沉醉,天涯此時。潮濕的氣息把我?guī)Щ仉鼥V混沌的從前,我心里的海蘇醒了。天很藍(lán),放牧著幾朵白云。我坐在海邊,想象自己是自由的魚。
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一眼望去,海水在岸邊形成巨大的藍(lán)色弧形。海鳥翱翔于天,海浪在鳥翅下翻涌。這時候,人的視線遼遠(yuǎn)而怠惰。
風(fēng)無比遼闊,海浪在低吟、嘆息、吟哦、頌唱。海面捧著陽光涌動,我在恍惚中,有種等待托舉和已經(jīng)被托舉的感覺。碧海藍(lán)天,使我的大腦成為一個透明的晶體,思緒如同緩慢的燈舞,在點燃靈魂的光芒。
沙地邊緣長著大葉草,飽滿的綠膨脹得要滴出水來。漫步在細(xì)軟的沙地上,時不時踩碎一些貝殼,拂過一些鳥的腳印。礁石的凹處和細(xì)縫爬滿小褐色的海蟲。
氣溫雖然很高了,海水還透著股寒氣,到底讓人畏怯。廣闊的海面上,只有溫柔的小浪花在翻騰,沒有一個人下海游泳。
我在沙灘撿了一會兒貝殼,突然被一陣笑聲和腳步聲嚇了一跳。穿泳裝的少年歡快地從身旁走過,穿越海灘,走入水里。海浪在他腳下不斷掀起水花,每一個浪花涌過來,他就奮力躍起,讓水浪從腳下擦過,仿佛把他托起一般。他矯健的身姿,把海面襯托得更加遼闊。一只白色的信天翁劃過晴空,他往海里游了過去。他游得又快又漂亮,發(fā)出活潑的水聲。漸漸地游得很遠(yuǎn)了,看不清了。
看著這一幕,我若有所動。海風(fēng)把獨弦琴聲吹得嘶啞,迎擊風(fēng)浪的少年,不斷地用雙手拍打漩渦,將大海深處的力量灌進(jìn)我的心窩。而這,或許就是防城港的靈魂。
海使山博大,山使風(fēng)柔和。通常在海邊,風(fēng)的磨難更峻烈。但這里的山總能將臺風(fēng)馴服。東西兩面的白龍半島和企沙半島如同雙臂抱起海港,使得兇猛的風(fēng)浪到此被馴養(yǎng)得柔和。古老的漁村點綴在沙岸上,房屋疏疏落落的,門前的風(fēng)幡在海風(fēng)中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一些光腳的孩子從我身旁呼啦啦地跑過,奔向退潮后的沙地?fù)熵悮ぁ⑼谏诚x。歡快的呼嘯聲不時地掠過海面,趕上海鷗滑翔的翅膀,攆上海浪寬廣的脈動。
屹立多年的港口,如磐石般臥在海灣。我到達(dá)時,剛好泊進(jìn)尼日利亞的船只。它們?yōu)榘渡系匿撹F基地、核電站運來能源。港務(wù)碼頭,橙紅色的吊機和灰白色的船只在不停地作業(yè)。站在員工樓的觀景臺上,海風(fēng)長驅(qū)而入,海浪沖刷著樓前的沙岸,一只不知來自何方的礦泉水瓶在白浪中翻舞幾回,就被沖到岸上。除此之外,大海呈現(xiàn)著寂寞而浩大的“藍(lán)”。
海的深處,是國門;河的渡口,是兩國友誼的通道。邊城人與越南人的情誼,如同海岸邊的飛鳥,憑借翅膀和歌聲,將歷史的風(fēng)霜化作淙淙的流水。
站在北侖河岸上,不時可見越南民居和勞作的越南人。他們多半和這邊是姻親,面貌相似,言語相通。戰(zhàn)爭割不斷和平與友愛,歲月道不盡滄桑與祈愿。
口岸街頭,邊貿(mào)繁榮,門鋪林立。邊貿(mào)多在白天進(jìn)行,旭日才剛擦亮河面,邊市的東興人就打開商鋪,而對岸的人也攜帶貨物,從渡口過橋而來。熟膠鞋、菠蘿蜜、貓山王榴蓮、紅木飾品、鼻炎藥……稍有底子的商客,租有攤點,貨物也較為齊全。路上也隨處可見越南、緬甸的散商沿街叫賣。他們操著嚶嚶的口音,趕著你買,卻又不擅長推銷,多是討生活的人,然而散商終是比不過門鋪,一天又能賣出多少呢?他們的樣子,似乎很著急,不被理睬時,眼里掩不住失望;又似乎不著急,不然何以終日在這街頭做著近乎無望的生意?
北侖河邊,大清國留下的界石碑,青苔斑駁,幾只蝸牛在石上緩慢地負(fù)重爬行。它們的足跡旁,殘留著不規(guī)則的彈痕,仿佛歲月深邃的目光,看著歷史無盡的風(fēng)云。
月亮帶來潮汐,推動著大海的運轉(zhuǎn)。潮水退后,海邊的沙地上,星星點點密布著小螃蟹的洞穴。紅蟹橫行,在沙地上留下花紋狀的足跡,海浪呢喃,溫柔地一抹,初顯圖案的蟹跡瞬間被洗凈。滄海微物,保留痕跡何其艱難,岸上的界石碑卻在斑駁歲月中,阻擋歷史被炎熱所蒸發(fā)。
在這里,漁業(yè)比商業(yè)發(fā)達(dá)。河海民族,似乎對投機取巧的商業(yè)保持警惕,卻始終保留著對山河湖海的信仰。
京族是“耕海”而生的民族。閑暇時哈歌,勞作時下海。夜隱山谷,仍見漁人在海上捕撈。耕海的漁夫漁婦,善用音樂和燈光作為騙術(shù),狩獵水中游動的魚蝦。這讓我生出一種幻覺:睡夢中的魚蝦做著逐日的夢,它們像一個又一個的夸父,在傾斜顛倒的晝夜秩序中,在水深冥冥之處以優(yōu)雅舒展而無可阻擋的姿勢,進(jìn)入迷幻而嘹亮的夢境。因而,它們的死亡是單純而美麗的。水花、漁網(wǎng)、燈光不再只是水底世界的道具,而是煥發(fā)原始光芒的初日。
夜色中我感到游魚正追逐著燈火從百里以外游來,穿梭在月光與夜色之間,飛越在濤聲與鳥啼之前。偶爾,它們歡喜地吹吐出一兩個氣泡,那就是大海的浪花,包藏著地球深處巨大的秘密。
這樣的民族,依然保留著神話和自然的信仰。那日,走過澫尾村小學(xué),便見榕樹與紅豆樹叢之間,聳立著一座哈神廟。幾個村民在廟前閑坐。一個老漢熟稔地彈奏獨弦琴,幾個盛裝的女子隨著琴聲舞蹈。老漢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如同海風(fēng)雕刻的貝紋。哈妹臉上的妝容,略帶村姑的粗俗,卻明眸善睞,雙眼靈動而深邃。她們輕盈舞動的身姿,仿佛海風(fēng)中拂動的風(fēng)帆。老漢與哈妹,一蒼勁,一柔美,正如大海的兩面。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