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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諶容文集》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諶容  2019年12月09日11:49

    作者:諶容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shí)間:2019年11月 ISBN:9787521206012

    夢中的河

    第一章

    到香港才五天,她已經(jīng)想回家了。

    房間里的布置是無可挑剔的,看來舅媽確實(shí)費(fèi)了一番心思,連窗簾都是新?lián)Q的,只不過這粉紅的顏色太俗氣了。

    這大概也是香港人的一種情趣吧,凡事都愛講吉利。就如把“發(fā)菜”捧得那么高,只因?yàn)樗闹C音如同“發(fā)財(cái)”一樣。紅色,在香港人看來,或許就是大富大貴大吉大利,總之是大喜的色彩吧。以此類推,連同這粗俗的粉紅,自然也就得到格外的青睞。

    望著這別扭的窗簾,林雁冬想起自己家那素雅的淡紫色的薄紗窗簾,一股強(qiáng)烈的思念涌上心頭,幾乎使她不能自持,覺得眼眶里熱乎乎的。

    可不能讓外婆看見,她要傷心死了。也不能讓舅媽看見,她肯定要去打小報(bào)告的。可是,心里就是這么慌慌的。好不容易來香港旅游一趟,為什么不能放開了玩他幾天,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為自己的心神不定發(fā)愁。特別是一想到外婆對自己那么好,真有點(diǎn)不識好歹!

    “雁雁,哎呀,你怎么還沒有換衣服呀?一會兒王先生就到了。快,快,我的好小姐,來,坐下,我來幫你化化妝!”

    舅媽一陣風(fēng)似的進(jìn)來了。

    她從來不敲門。倒不是不懂禮貌,而是為了顯得對外甥女兒更親切些,如同對自己的孩子一樣。本來,她的大兒子也二十三了,只比雁雁小一歲。可是舅媽看上去還那么年輕,她簡直不像有那么大孩子的人。

    舅媽一笑就有兩個酒窩,只是那兩個小窩兒對稱得過于工整了,留下了抹不掉的美容痕跡。舅媽見了自己從來都是一臉的笑,讓林雁冬覺得都有點(diǎn)討好的意味,挺別扭的。當(dāng)然,她心里也明白,舅媽沒有必要討好自己,一切都是為了討外婆的歡心罷了。包括這兩天常來的王先生,看樣子,多半也是外婆的主意。她們是不是串通好了要給自己找個主兒?她只覺得好笑。

    “不用了,舅媽,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不行呀,雁雁,你要乖一點(diǎn),聽舅媽的話。香港這種地方,就是看穿著打扮呀,來,把這條皮裙子換上。”

    “太短了。”

    “哎呀,你呀,長得這么漂亮,怎么不會打扮自己呀!年輕輕的,穿的衣服都那么老氣。這裙子今年最流行,又是名牌,合乎身份的。”

    盛情難卻。林雁冬只好穿上了黑皮裙子,還有那也是今年流行的寬肩的絲織短外套。襯上一件鮮艷的襯衣,使她看上去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樹,年輕得像個在校的學(xué)生。舅媽滿意地左右打量著她,夸道:

    “佛靠金妝,人靠衣妝嘛!好靚啊,頂多像是大一的女生。雁雁,你的皮膚不錯,不過,還是要保養(yǎng)啊,明天我陪你去做一次美容。”

    姑娘都是愛美的,雁雁欣然應(yīng)允。只是心里想,最需要美容的不是自己,而是媽媽。可惜媽媽醫(yī)院那個婦產(chǎn)科總是忙得要命,好像離了她就不行。其實(shí)離了她人家也照樣生孩子。這次回去一定要動員她來香港玩一趟。

    “等什么時(shí)候我媽來了,舅媽,你陪她去做一次倒真需要。”

    “哎喲,多孝順的孩子。雁雁啊,你舅媽就是命苦,生了三個男孩子,沒有一個女兒。過兩年他們?nèi)⒘颂l還記得娘?”

    林雁冬一笑,說道:

    “舅媽,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不就是舅舅的太太,我外婆的兒媳婦嗎,我看你對外婆像對自己的媽一樣好嘛!”

    舅媽笑笑地打量了她一眼,說道:

    “還是女孩子心細(xì),什么都看在眼里。雁雁,那是你外婆人好,把我當(dāng)女兒一樣地待呀。告訴你,只要你舅舅跟我鬧,外婆總是向著我的。”

    林雁冬不由得微微一笑,舅媽時(shí)時(shí)表現(xiàn)得像個小女孩似的。跟舅媽在一起,她都覺得自己老了。這時(shí),舅媽仿佛是故意地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小金表,嬌聲叫了起來:

    “要死了,王先生肯定在客廳里等了!來,擦一點(diǎn)口紅吧!”

    看著雁雁聽話地彎腰對著梳妝臺的鏡子擦口紅,舅媽臉上的酒窩兒又露了出來。她站在一旁說:

    “其實(shí)呢,年輕的小姐們不打扮更青春。可香港這地方,什么年紀(jì)的都打扮,沒辦法。就像日本,你要是白天不化妝,人家就認(rèn)為你不是正派的婦女……”

    舅媽挽著她的胳膊,一路講著日本婦女,很親密地走進(jìn)了客廳。

    果然,王耀先正由外婆陪著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廳里呢。林雁冬也搞不清楚這位王先生的先輩和去世的外公是什么交情,反正現(xiàn)在這位風(fēng)度翩翩、不太年輕的年輕人對外婆恭敬得很,一口一個老太太地叫,非常的有禮貌。他正欠身坐在小沙發(fā)上,不知在聽外婆說什么。雁雁一眼就注意到他那極端整潔光滑的頭發(fā)和那一套做工考究、大概是法國名牌的雙排扣西服,都那么一絲不茍,同他那張漂亮的臉融為一體,讓人挑不出一丁點(diǎn)兒毛病來。

    一見到她們進(jìn)來,外婆立刻拍著自己坐的長沙發(fā)喊道:

    “雁雁,快過來,坐外婆這里!”

    王耀先也立刻離座欠身站了起來,滿面笑容地說道:

    “林小姐今天好漂亮啊!”

    林雁冬略微笑了笑,那含意就像西方女士們說出來的“謝謝”,然后就踩著厚厚的白色地毯徑自朝長沙發(fā)走去。

    外婆早已抬身向上伸出了一只手,還沒等她坐下就已經(jīng)握住了她,生怕她跑了似的。頭一天來,被外婆又哭又笑地抱在懷里時(shí),雁雁就感覺到外婆有著多么年輕的一雙手啊。那細(xì)嫩,那柔軟,哪里像七十歲的人!尤其是她的服裝,令人覺得她一點(diǎn)兒也不像別人的外婆。她不穿中式衣服,她穿洋裝,而且是那么大膽的鮮艷的顏色,一天一套。

    今天,外婆竟然穿了一套紫羅蘭色的絲織便裝,外面罩了一件玫瑰紅的長背心,腳下是一雙輕便的軟羊皮鞋,渾身透出那么一股瀟灑自如,可又霸氣十足的味道來。

    “王先生,你呀,別看我這外孫女兒是內(nèi)地出來的,她可一點(diǎn)點(diǎn)也不土氣!”

    “老太太,我可沒有敢這么看啊,林小姐的風(fēng)度比香港的小姐們……”

    “是嘛!”外婆眉開眼笑的,等不得人家把好話說完,“就是嘛,不是我夸自己的外孫女兒,比比看,香港的小姐哪個有我雁雁這么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我常說,香港這地方,水土不養(yǎng)人。住久了,人都生銹了,一個個都是靠化妝。哪像我們清河邊的姑娘,從小喝的清河水,個個都水靈靈的。”

    記憶中,長這么大她還沒有這么當(dāng)眾被人評頭論足過。這是自己的外婆,你又不好說什么,只能乖乖地聽著。好在雁雁還頂?shù)米。⒉荒樇t,只是看著外婆微笑。外婆那一張保養(yǎng)得很好的臉,那被淺茶色眼鏡遮住了皺紋的眼,正充滿愛憐地望著她。林雁冬看著這張有點(diǎn)陌生又無比親切的臉,心里想,怎么媽媽的媽媽會是那樣的呢?媽媽可從來都是嚴(yán)肅的,憂郁的,累得筋疲力盡的,同她的媽媽完全對不上號。她們兩個人倒好像應(yīng)該倒個個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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