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熱《儂城逸事》:生動書寫日常之善
2017年,壯族作家李約熱的長篇小說《儂城逸事》在《作家》雜志發(fā)表,并于2019年3月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推出單行本。
《儂城逸事》這部小說,并非沒有“勁爆”的素材,只是作者用了一種溫和的方式加以呈現(xiàn)。小說里有一個人叫王大川,王大川一個人跑到越南,動用關系銷毀了一切出入境資料,成了越南富豪高官的女婿。婚禮現(xiàn)場,王大川和新娘乘坐直升機降落在大樓天臺,樓一樣高的巨幅婚紗照在投射燈的照射下徐徐展開。后來,王大川被地雷炸斷了一條腿,窮困窘迫,不得不帶著年幼的女兒回到祖國托孤。這樣的跨度,未嘗不可以處理成一段蕩氣回腸的故事。如果改拍成電影,可以用一種超越時空的方式進行蒙太奇拼接。但作者選擇了一個特別日常的切入點,所有這些可以產(chǎn)生話題的素材只是豐富的支流,最終匯集到一個人生命的主流里,這就是故事的主人公李曉。
小說是從李曉這樣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平庸的人物的日常瑣碎中開始的。這恰是《儂城逸事》的一個特別扎實的出發(fā)點,也不妨看成李約熱對個人創(chuàng)作的新探索。
在小說的開頭,幾乎像是為了避免可能產(chǎn)生任何閱讀障礙,作者迅速麻利地交代了主要人物關系和重要線索,與此同時,也為小說構筑了一個穩(wěn)定的地基——牢固的情感關系。小說寫了張丁一家和李曉、顧靜二人混亂而不幸的遭遇。張丁的妹妹張丹為了還男朋友阿德借的高利貸,把自家房子抵押出去,高利貸公司派人占了張丁家的房子,于是張丁一家四口(父親和二兒一女)無家可歸。支撐和維系這樣一個地基的粘合劑,就是張丁兄弟對妹妹張丹的關心,以及張丹對她男朋友的不離不棄。與之配合的,主人公李曉和他的女朋友顧靜,也是這么一種互相信任和支持的關系。
這樣一種主要人物關系的設置很有意思,越往后讀就越會意識到,這種緊密相聯(lián)的關系,為小說文本承載大量復雜的故事素材提供了一個非常牢靠的載體。小說似乎刻意回避了可能強化戲劇性的表達,而是盡可能地回到生活的日常之中。而日常并不意味著枯燥和單調(diào),作品的視角隨著張丁一家四散漂泊的線索,隨著李曉顧靜二人的中年愛情,向我們展示了豐富的時空,穿插了大量風土人情和精彩故事,使小說成為一部帶有小型百科全書色彩的地方敘事文本。這種平淡中的豐富,可以說頗有敘述技巧,又毫無刻意的痕跡。
從地理意義上講,《儂城逸事》講述的是廣西南寧附近的故事,那里靠近中越邊境,人們吃老友粉、醋血鴨,有獨特的風俗習慣。我們知道,很多作家都有屬于自己的地域符號,比如李約熱有他的“野馬鎮(zhèn)”。在他的寫作中,帶有地域文化特征的符號會時常出現(xiàn)并加以強化。而在《儂城逸事》里,作家卻寫了這么一句話:“哪里都一樣,儂城也一樣,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這句話是張丁父親評價野馬鎮(zhèn)時說到的。我們不妨把這句話當作一條線索,去感受李約熱在創(chuàng)作上的新嘗試。
李約熱在《儂城逸事》中表現(xiàn)出去精英化、去戲劇化的嘗試,不再強調(diào)“野馬鎮(zhèn)”的地域符號。《儂城逸事》的故事,并非發(fā)生在某個特別的地域,它發(fā)生于一個真實的日常環(huán)境。小說提到的所有事件,都可以歸到日常生活的巨大熔爐里。
整體地來看李約熱的創(chuàng)作歷程,從洋溢先鋒小說家的敘述激情,到以知識分子身份思考“平庸的惡”,再到現(xiàn)在的《儂城逸事》,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創(chuàng)作的深入:由“平庸之惡”到達它的另一面——“平庸之善”,這無論在表現(xiàn)的難度和思考的深度上都對作家提出了新的要求。這里所說的“平庸之善”并不是“善的平庸”或者“平平庸庸的善”,而是指對善的日常化觀察和探討。當然,《儂城逸事》并未回避對惡的觀察,只是這種觀察不再那么直觀和戲劇化,而是更有隱蔽性,更有重量。
《儂城逸事》里有一個富有象征的建筑。首先,它是一個醬油廠,顧靜要靠這個廠子幫助她的親戚,結果因為輕信他人,廠子倒了;后來李曉想把它變成一個有藝術氣質的酒吧,開業(yè)后來了一群練劍歸來的大爺大媽,酒吧被迫賣起了礦泉水;再后來,酒吧變成了早餐店、雜貨店,賣起了包子和驅蚊藥。這個建筑的變遷史,從某種程度上隱喻著人們思想的發(fā)展變化。
最后還是要說說“善”這件事,通常人們會用二元對立的思路來思考善。《儂城逸事》則提供了一個更為寬容的視角。好人也并不是說他做了多大的好事,也并不是說他完全沒有私心。而壞人呢,有時候也表現(xiàn)出人性的閃光點。甚至我覺得,《儂城逸事》中的“好人”,并不專指熱情、愛助人的抗戰(zhàn)老兵或保安大哥,而是作者以悲憫和充滿同情的視角觀察到的行行色色的人。
這篇小說的底色是淡泊的,小說里的每個人,都沒有偏執(zhí)地要完成什么,或者要成為誰,這也使得他們活得更明白,順其自然,但又不隨波逐流。這樣一來,《儂城逸事》終究還是有理想色彩的,只是過于樸實的風格遮蔽了這種理想的底色。小說中各得其所的人生,讓人想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的優(yōu)雅生活。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種生活又是小說人物經(jīng)過怎樣的一步步退守而換來的,這里又依靠了多少幸運和偶然呢?因此,小說的最后結局,突破了美好田園的幻想,表現(xiàn)出文學作品應有的重量和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