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故鄉(xiāng),身體一部分就此消失
出道至今22年,吉田修一已然開啟了純文學和通俗文學寫作的雙重通道,至今累計出版了近四十部具有豐富面向的作品,頗受各類獎項的青睞。
從今天回望過去,2002年之于吉田修一是個“出乎意料”的年份——34歲這年,他先是憑借長篇《同棲生活》獲得第15屆山本周五郎獎,沒過多久,中篇《公園生活》又斬獲第127屆芥川獎。
或許可以把2002年當作吉田修一寫作生涯的某個標記,同年獲獎的這兩部作品也包含著一些相近的質地:兩部作品都以某個相對固定的空間(合租的公寓/公園)作為容納人物關系和安放事件的“場地”,它們的主人公也都是來自外鄉(xiāng)、在東京打拼的青年男女。
如果將《公園生活》進行簡要提煉,男女主人公先是在地鐵上偶然相遇,他們原以為這番對話不會有后續(xù),然而后來,故事發(fā)生的主要空間被設定在東京市內商場高樓環(huán)繞的日比谷公園,他們都常在公園吃午餐,從而得以若即若離地交談。從“地鐵”這一緊張陌生的公共空間,到在“公園”里分享都市工作以外的難得放松和閑暇,最后兩人相約同去攝影展。那里展出的照片是女白領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也是在網(wǎng)絡小游戲里“我的替身”曾涉足的地方。當關系慢慢走近,那一刻,兩人的對話穿過影像和游戲構建的虛擬時空,直接指向了屬于私人領域的故鄉(xiāng)之回憶。他們也就此對兩人的關系做出了現(xiàn)實的決定。
小說中,每一次空間的轉換都帶來兩人關系的推進,在這一過程里,“日比谷公園”的模樣也逐漸清晰。就如同喬伊斯的《都柏林人》中收錄的一個短篇《公寓》,三個人的關系就是以公寓為舞臺得以推進,空間成了盛放人物關系、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容器。
吉田修一在訪談中提到過,他的寫作順序總是先確定地點,再確立人物,然后才是故事。他的作品選擇的空間大多從真實生活中取材,使用真實的地名。比起純粹架空和虛構的空間,這或許更考驗寫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捕捉和洞察。
收錄在這本書里的,還有另一個中篇《Flowers》。較之“平淡”的《公園生活》,《Flowers》在情節(jié)上有更多類型化的影子,雖然篇幅上僅是個中篇,讀者卻能夠從中讀出《惡人》和《怒》的痕跡來。通過這兩個作品的對比,我們恰好可以讀到吉田修一結構中篇的兩種方式。
《Flowers》的主要情節(jié)是:奶奶去世后,原先在鄉(xiāng)下給叔叔開的石材鋪搬墓碑的“我”,在妻子鞠子的鼓動下離鄉(xiāng)來到東京打工。“我”每天跟車給自動售貨機配送飲料,卻被卷入同事的偷情事件里,甚至見證了職場霸凌;與此同時,妻子鞠子成了個演員,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兩人無力應對都市生活的沖擊,成了一對各行其是的夫妻。
如果說《公園生活》討論的是都市中人如何建立起彼此間真正的聯(lián)系,那么《Flowers》更類似于它的“前史”,見證了在都市生活沖擊下,原先穩(wěn)固的家庭關系實質上分崩離析的殘酷。
在吉田修一主副線交織的敘述中,“過去”和“現(xiàn)實”雙重時間都各自迎來了情節(jié)的高潮:故鄉(xiāng)的盛夏,“我”在大雨中的墓地被淋得渾身濕透,決定離開故鄉(xiāng);現(xiàn)實中,“我”決定在公共浴室中以暴力回應上司的職場霸凌。濃墨重彩的兩處情感高潮,前一個直接推動了后一個:如果說故鄉(xiāng)最終指向了墳墓和逃離,那么剝離了家族蔭蔽、以職場關系重組個人生活的都市現(xiàn)實中,個體更加無處逃遁。
于是,在這兩個總計約7萬字的中篇小說里,呈現(xiàn)為生活的兩種可能:是要選擇停留在時間的序列里,將生命交給過去不斷復演和延宕,還是在嶄新的空間里一點點重塑自我、構建和他人真誠的連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