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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孩子夢》:漂泊天地蒼茫時
    來源:北京日報 | 孫孟晉  2019年11月29日09:33

    《孩子夢》劇照

    編者按:

    由以色列劇作家漢諾赫·列文編劇、伊泰·德榮導演、北馬其頓共和國比托拉國家劇院演出的話劇《孩子夢》,不久前在第21屆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和第3屆北京老舍戲劇節(jié)先后上演。演出前的高度期待和演出后的激烈爭議,使這部戲劇成為近期一個引人矚目的話題。如何理解漢諾赫·列文的這部劇作?如何看待此劇的導演呈現(xiàn)?此劇雖已演完,依然值得駐足探討。

    漢諾赫·列文總是觸到人的痛處——似乎善良即是罪惡。他的戲劇世界里有無盡的拷問,將罪惡放大后進行詩意的推波助瀾,他也寧可拋出各種隱藏真相的象征。他的人物都在一條走向死亡的旅途中,他沒有原諒苦難深重之中的作惡,從《孩子夢》到《安魂曲》皆是如此,當復雜的人性里散發(fā)出陰暗,罪惡與贖罪成了列文戲劇里的一大特征。

    列文非常尖銳的政治性都是和庸常的人生聯(lián)系在一起的。《孩子夢》里的指揮官、船長、移民官和島長,看上去是權(quán)力的符號,但他們是和身邊那些普通人共同構(gòu)成了罪孽。如果說列文的戲劇是一艘駛向未知的船,那茫茫大海之中一定有死亡宿命的籠罩,以及短暫而難得的純凈童話世界的蘇醒,他們不是來自上帝,而是來自列文糾纏于病魔之中的脆弱,如《安魂曲》里的天使,又如《孩子夢》里的亡童,這只是黑暗中的一道亮光。

    所以,當以色列“90后”導演伊泰·德榮在舞臺上安排了蠟燭,在水面上漂浮時,我完全被感動了。我非常贊同馬其頓版《孩子夢》這樣的處理,宛如塔可夫斯基電影《鄉(xiāng)愁》中那段手捧蠟燭的精神漫游的再現(xiàn),這符合漢諾赫·列文的風格——用美麗而素白的意象來祈禱。

    真正要了解漢諾赫·列文,可能要對他的背景做一些探究。他的父母是波蘭猶太人,比他大9歲的長兄大衛(wèi)·列文出生在波蘭,二戰(zhàn)爆發(fā)之后全家才漂泊到特拉維夫。盡管列文出生在以色列,但他有著波蘭人堅硬而負重的一面。在漢諾赫·列文走向戲劇與詩歌的道路上,離不開他的長兄大衛(wèi)的影響——他早期的戲劇是由在卡梅爾劇院擔任導演的大衛(wèi)搬上舞臺的。關(guān)于希伯來語的創(chuàng)作,我們也許更應該追溯二戰(zhàn)之后那幾代以色列的作家群。著名詩人耶胡達·阿米亥和那單·扎赫都是從德國移民到以色列的猶太人,這兩位和列文有著深刻淵源關(guān)系的詩人,以及杰出的小說家大衛(wèi)·格羅斯曼都曾活躍在戲劇界。耶胡達·阿米亥和那單·扎赫同屬于“解放一代”,遵循自由的創(chuàng)作道路而拋棄上一代作家的集體意識,這和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以色列現(xiàn)實狀況有關(guān)。

    《孩子夢》里很多臺詞,幾乎就是一首首帶有普世意義的詩歌——盡管我們尚且不能直接讀到列文作為詩人的那一面,也無從了解耶胡達·阿米亥對他有多少引領(lǐng)作用。但如果拿阿米亥的詩歌和列文的劇本作對照,就會發(fā)現(xiàn)共同的痛苦的母題,以及宗教觀上的歸屬。“人們在明亮得痛苦的大廳里/談論現(xiàn)代人/生活中的宗教/以及上帝在其中的位置。”(耶胡達·阿米亥《大寧靜:問與答》),這可以用來解讀列文,只是列文將其放置在救生艇或者馬車上。

    《孩子夢》是宗教詰問方面特別突出的一出杰作,加上年輕一代以色列戲劇導演在舞美與影像上的處理,舞臺上呈現(xiàn)了海洋和岸的關(guān)系,也就是死亡和拯救的關(guān)系。那艘無望的救生艇和幾件穿在乘客身上的橙色的救生衣,很符合列文對于死亡思考的畫面感。特別想說的是,列文寫《孩子夢》是基于那部同樣在中國很有影響力的英國電影《苦海余生》的啟發(fā)——這是一個基于歷史事實的故事:納粹將數(shù)百名猶太人趕上一艘無人敢接納的“死亡之船”,以此給猶太人刻上污名。

    列文偉大的文本在舞臺上的呈現(xiàn)總有著后人的加工成分。比如馬其頓版的《孩子夢》里用老者來扮演熟睡中的孩子,包括借鑒電影《苦海余生》里的真人秀“Love Boat”的場景,還有邀請觀眾上臺擔任乘客的環(huán)節(jié)。盡管這第二幕開頭的一場不免讓人有點出戲,但事實上這恰恰是列文本人也無比注重的一點——觀眾的進入感。列文沉痛而又令人捉摸不透的臺詞,也許是一種心靈的撫慰,但更有力的是他尖銳的政治觀,他想給劇場里所有的人重重的一拳,讓人意識到罪惡與生俱來,暴力只是行動的結(jié)果。“時代變了,道別來得太奢侈”,當這句話出現(xiàn)時,列文的當代性也被巧妙地實現(xiàn)。

    《孩子夢》是列文早期向后期過渡時期的作品,也就是既有批判的深刻性,又有潛意識里的深刻表達。當現(xiàn)實的殘忍和人性的惡毒,共同到達死亡的彼岸時,“我的童年,一去不返”的詩意是赤裸裸地展現(xiàn)的。這是列文特征最為混雜的一部杰作。所有的象征充滿血腥,所有的無望又是“上帝死了”的回聲。最后一幕《彌賽亞》滲透著歐洲電影大師如伯格曼晚年的宗教情緒:亡童們圍成一個圓圈躺著,直至經(jīng)過了漫長逃生的孩子也加入進來,使這一幕好像是野外的彌撒儀式,悲悼大于控訴。列文關(guān)于死亡的思考充滿了想象力,這也是他獨一無二的體驗。當醫(yī)生宣布了喪鐘將要提前響起的時刻,列文的藝術(shù)終極地平線多了一道深深的影子。

    我有幸在《孩子夢》的上海場被隨機挑選,作為乘客坐上救生艇,近距離地觀看了第二幕和第三幕。舞臺上的水營造了黑洞一樣的沉陷感,當船長在水邊對著母親發(fā)泄他的獸欲時,你能隱約聽到來自深淵的求救。一米以內(nèi)目睹扮演母親的女演員臉頰上的淚水,它仿佛是一個放大的現(xiàn)實和噩夢交錯的視角,令我不寒而栗。

    這一版的《孩子夢》使用的是馬其頓語,導演的視覺語言和肢體語言的成熟度超出了他的年齡。比如原著中彌賽亞販賣手表的細節(jié)帶有列文諷刺的宗教意識,但伊泰·德榮沒有渲染夸張的意味,而將隱喻包裹在救贖的交響中。當然,我們更想得到希伯來語境里悲痛的信息,那應該是更渾厚的詩意,顯然導演的處理無論是客觀上,還是主觀上,都略顯抽象的蒼白。

    列文把孩子的夢,轉(zhuǎn)換成“格爾尼卡”式的悲悼。逝去的究竟是什么?死亡永遠被生命這頭的進行式所觸碰。我清晰地記得,站在耶路撒冷的哭墻邊,聽到飄蕩在空中的《安魂曲》的那一刻,所感覺到的人類之渺小。這和漢諾赫·列文的文字深處,應該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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