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書賬
魯迅博覽群書,嗜好搜羅各種典籍,一生購書之勤、藏書之多是很多人難以想象的。1936年,魯迅在給友人的信中直言:“本來,有關(guān)本業(yè)的東西,是無論怎樣節(jié)衣縮食也應(yīng)該購買的,試看綠林強盜怎樣不惜錢財以買盒子炮,就可知道。”足見其囤書的熱情。魯迅有一習慣,每購得一書,都要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下書名、價格及所購店鋪,有時還會記錄下淘書行程與獲書心情。從現(xiàn)傳世的《魯迅日記》中可知,1912年5月5日魯迅搬到北京,僅在一周之后,5月12日的日記中,就出現(xiàn)了到琉璃廠“歷觀古書肆,購傅氏《纂喜廬叢書》一部七本”的記載。此后在京十數(shù)年,日記中記載魯迅去琉璃廠購書有480多次,買的書籍、碑帖加起來得有3000多冊。
除了日常林林總總的購書記錄,在每一年的歲末,魯迅照例要做一份年度書賬,將這一年中所得書籍帖冊按購置順序悉數(shù)列出,以月為單位,核清這一年的購書花費與進項種類,可謂細心之至。從1912年抵京,到1936年病逝上海,魯迅的年度書賬延續(xù)了24年,從未中斷,給了后人一窺大師藏書巨細的機會。
據(jù)書賬所錄,在這24年間,魯迅一共購買了3927種書籍,計有9600多冊,內(nèi)容包羅萬象:古代典籍、外文小說、流行刊物、鄉(xiāng)幫文獻、中外畫冊、墓志拓片、佛經(jīng)寺碑、金石錄等等。其中,以古文書籍最多,占到六成以上。其次為日文書目,竟有近1000種,比德、英、俄等其余域外著作加起來還要多。有趣的是,魯迅所購的日文書籍中,文學類占比極少,多為專業(yè)的學術(shù)社科著作,比如他藏有很多日文考古報告,而考古學這一學科正式進入中國也不過是在1913年,魯迅對當時世界前沿知識的敏感性和超前意識,由此可見一斑。
和一些職業(yè)“藏書家”附雅居奇的心態(tài)不同,魯迅買書藏書皆以實用為目的,至于版本辨析、價值考量這些事他并不關(guān)心。拿線裝古籍來說,魯迅書賬中一共記載了900余種書目,共計7700多冊,經(jīng)史子集等常見書基本完備。據(jù)許廣平在20世紀40年代所著的《魯迅藏書一瞥》中回憶:“國學方面各種類書、叢書也占了一些地位,但似乎并沒有什么難得的海內(nèi)孤本……或則因為魯迅先生平時對于善本、珍本的購買力未必很多。”魯迅自己也曾提到,編著《中國小說史略》時,所參考的自購書籍“幾乎都是翻刻本,新印本,甚而至于石印本(注:石印技術(shù)發(fā)明較晚,石印本價格相對低廉)”,只要文字印刷無誤、內(nèi)容能夠滿足他研究和創(chuàng)作的需要即可,而并不刻意去尋購那些高價珍稀的僻書善本,也從不以藏書家自居而置備下許多齋號堂號齊全的鈐印。魯迅平時不愛用印,偶有所鈐,也不過在線裝書的扉頁蓋上“會稽周氏”或“周樹所藏”而已。
雖說魯迅無意去尋購珍本書籍,但每年用于購買市面流行書刊的款項同樣不菲。在1912年第一篇書賬的結(jié)尾處,31歲的魯迅自嘲道:“凡八月間而購書百六十余元,然無善本。京師視古籍為骨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處世不必讀書,而我輩復無購書之力,尚復月擲二十余金,收拾破書數(shù)冊以自怡悅,亦可笑嘆人也。”那是他在教育部任職的第一年,頭銜是五等僉事,其間有半年的實習期只能領(lǐng)津貼和半俸,直到年底轉(zhuǎn)正后才定下每月220元的薪資,全年下來的總收入將近1500元。據(jù)書賬中所記載的“百六十余元”而觀,購書開銷已超過了他年收入的10%。而這個數(shù)字,在接下來的二十余年中不斷上漲,自上世紀二十年代末魯迅搬到上海后,每年花在買書上的錢都在400元以上,開銷最大的1930年居然達到了2400元——而五年前他購買北京阜成門內(nèi)西三條的一套四合院,也才花了不到1000元。
魯迅在書賬中只記載自己掏錢購買的書籍,文壇友人或出版社贈給他的書目沒有計算在內(nèi)。上世紀五十年代,北京魯迅博物館集合眾多專家學者之力,編著了《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的內(nèi)部資料,核出的魯迅藏書有4062種,約14000冊。相較于魯迅自己書賬中的記載,多出了130余種,4000來冊,這些有的是獲贈書籍,有的是魯迅自己去各大圖書館的手抄冊頁。
魯迅的書賬不單是一筆數(shù)字,所藏書籍構(gòu)成了他龐大的知識譜系與廣闊的文化視野,并化作了他筆下的“暗功夫”。例如,魏晉文學是他感興趣的課題,對于嵇康、阮籍等人的作品搜羅甚廣,光是一部《嵇中散集》就有至少三個版本,并用石朱筆親做校勘。故而他對魏晉風度的見解并不人云亦云:“晉人尚清談,講標格,常以寥寥數(shù)言,立致通顯,所以那時的小說,多是記載畸行雋語的《世說》一類,其實是借口舌取名位的入門書。”而在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論戰(zhàn)的雜文也有嵇康和阮籍的遺響。
由于這種“藏以致用”的特點,魯迅的書賬也多為后世作家學者所關(guān)注,不少人甚至將魯迅書賬當成了自己做學問的書單,其中以現(xiàn)代作家孫犁最為著名。孫犁讀過多遍《魯迅日記》,認為能從中“看出那一時期的文學史的軌跡”,并有意按照魯迅書賬去購書。一次他在天津勸業(yè)場閑逛古籍書店,搜得魯迅曾提及的《陳老蓮水滸葉子》,拿回家與夫人一同欣賞,頗獲閑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