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的“獨一無二感”
中國的讀者對于德國文化有天然的好感,但那多集中于哲學界和思想界。我年輕的時候,記住的德國的哲學家的名字較多,所知道的德國文學還限于詩歌作品,對于小說家了解得有限。但自從看到黑塞的作品,對于那文本內(nèi)流淌的情思大為敬佩,諸多小說的內(nèi)蘊,不亞于尼采的辭章。于是心里想,原來德國的文學與哲學一樣,有養(yǎng)人心目的地方。當年讀到黑塞的書,像是被引進一塊高地,他的詩與小說,有著常態(tài)里的非常之音,司空見慣的世界變成陌生化的存在,不妨說也有康德以來的哲學的力量。
我?guī)状稳サ聡瑢τ谠搰幕杂幸稽c感性的認識,但所得均為皮毛。不過在與德國友人的交流里,感受到那是一個高度精神化的國度,許多歷史遺產(chǎn)暗示著以往的思想之跡,它們對于世界的影響,實在是大的。中國的許多作家和學者從德國盜來火種,在寂寞的土地燃出光明。相關(guān)的故事,一時是說不完的。
中國的黑塞迷很多,說起來有諸多有趣的話題。友人李世琦所寫的《黑塞傳》,便有著對于異國智者的敬意之情。他在大量的資料里發(fā)現(xiàn)了黑塞的精神軌跡,對于其思想、創(chuàng)作進行了多維的打量。對于我這樣的讀者而言,全書像一個導游,引路于崎嶇的苦徑,百轉(zhuǎn)千回里,與閃電般的靈思一次次相逢。俯仰之際,神意種種;往回之間,奇思多多。重要的是我們從那精神之旅看到了文學的本來意義,那就是以敏銳之筆,探入人的意識的幽深之所,我們由此看到“美和魔力的夢幻”。
好的書寫者從來不是在前人的文字面前亦步亦趨前行的,他們總有不滿于世間的思想在流淌,將閉鎖的精神之門打開,告訴我們?nèi)丝梢砸粤硪环N方式存在著。黑塞的創(chuàng)作不僅僅在療救自己早年的創(chuàng)傷,也在診斷著西方文明里的痼疾。在德國法西斯主義盛行的日子,他的思想照亮了沉淪之國的暗區(qū),以強大的精神之力抵抗著灰色的存在。在藝術(shù)都被單色調(diào)涂飾的時候,他說:“我討厭偉大的簡化者,我熱愛質(zhì)量感,不可模仿的技藝和獨一無二感。”而他的作品便有著非同質(zhì)化的鮮活之音,在時空里久久回旋著。
“獨一無二感”,包含著創(chuàng)造性的愉悅。我自己閱讀黑塞的作品,常常想起尼采的超然之思。他們都是世俗世界的非合作者,但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選擇差異,而是對于人的思維盲區(qū)的挑戰(zhàn)。當資本主義扭曲著身體跌入深淵的時候,我們的作家們及早提示了那悲劇的可能。而且他們往往在詞語與邏輯里避開了歷史的慣性,在逆流而上中,覓出別一思想之途。在德語作家中,這樣的人很多,荷爾德林、里爾克都奉獻過非凡的辭章。黑塞和他們一樣,在文字里,同樣克服了自己的時代。
看到域外的作家如何面對自己和周圍的問題,對于我們國人都是一種刺激。在儒家傳統(tǒng)深厚的國度,讀書人不易像黑塞那樣選擇自己的道路。德國有德國自己的難題,他們處理難題的方式有一點勇猛,文字后不免帶有孤獨性。黑塞的孤獨使自己與俗世隔離開來,也因此看清了世間的面目。他的筆調(diào)打動我們,不是口號和簡單的理念,而是對于生命的復雜的理解。文學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打通進入世界的方式,作家由此要做出自我的犧牲。黑塞對于同化藝術(shù)家的思維深惡痛絕,他在寫作里總給我們驚異的畫面,那些映出了世間被遮蔽的存在,鏡子一般照亮了陌生的自我。作家就是這樣一類人,他們在世人沒有感覺的地帶,喚出讀者的內(nèi)覺,忽地瞭望到未見之景,原來人間竟是這樣的存在。這種提示的作用,在那些說教的文本里,反而被遺漏掉了。
自晚清開始,幾代人都在學習西方作家觀察世界的方式,一些作家身上流淌著域外文學的血液。即以所模仿過的德語作家為例,歌德的《浮士德》曾以兩個靈魂的搏斗展開人類生活的寓言,其間的哲學、神學、神話學、音樂等元素,暗含于詞語的時候,精神空間忽的變大了。這種精神的大,讓中國的讀者感嘆創(chuàng)造的快慰。而里爾克在寂寞里拉開的夜幕,露出天際間無數(shù)星光。瞬間是無窮遠方的神秘的顯現(xiàn),我們由此知道探求的路是沒有止境的。在廣大的天地間,人弱小得乃是滄海一粟,跨越這種渺小,唯有精神創(chuàng)造中的逐日之旅。海德格爾討論荷爾德林和尼采等人的寫作時,感興趣的是“把我們的思想轉(zhuǎn)向完全不同的區(qū)域、尺度和方式”。偉大的作家和思想家的價值,是具有扭轉(zhuǎn)時風的力量。這力量不是靠權(quán)力而獲得的,相反憑借的是一種智慧,一種思想的自我的燃燒。但他們并非與人間隔絕的怪人,而是深深愛著人間的啟示者。文學的力量也就是啟示的力量。
我在關(guān)于黑塞的材料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過去鮮知的內(nèi)容,有許多都出人意外。比如他與中國文化的奇妙的連接,對于其寫作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黑塞對于中國古代的老子、孔子、莊子等人的理解,哪些地方刺激了其思想的生長,哪些被銜接到語言的魔宮,都是可以深說的話題。西方人看中國的國故,與我們瞭望古希臘的經(jīng)典,情感是有所區(qū)別的。在以西方為中心的文人那里,東方的思想不過稀奇之所,滿足了許多人的好奇心。但黑塞似乎不是這樣,他的視野與同代人有不同的所在,故精神是超然的地方居多,又有對于西方中心的思想的偏離。這與尼采欣賞佛陀的思想一樣,在強大的西方精神的慣性里,他的無畏的選擇,有著精神的偉力。
在我的印象里,無論是西方批評界還是中國批評界,流行的都是對于文本的注釋后的心得一類的寫作,但是面對那些天才文本,批評的話語往往失效。閱讀黑塞,驚嘆之余會覺出概念的蒼白,我們實在不易以簡單的話語描繪這樣的作家。他于枯寂里吹出了先前沒有的藝術(shù)之風,那些纏繞我們世界的霧霾也因之潰散。想一想百年來人類苦苦尋覓精神之路,墜入陷阱者何其之多。但是像黑塞這樣的清醒的作家,卻遠離了奴役之路。思想者不都是從世俗里走出來的,往往是在時風的逆向里,激活了傳統(tǒng)有意味的部分。對于習慣于在惰性里思維的人而言,如何跳出已有的定勢,以超凡的眼光重審世界,那該是應去嘗試的選擇。
2019年9月1日于新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