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敬過往,一杯敬遠方 ——評話劇《打開一九九〇》
生于1978年的戲劇導演黃盈,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他將自己對北京的熾烈情感都融入到了他的舞臺作品中。換句話說,每當創(chuàng)作的題材觸及北京,無論是表現(xiàn)皇城文化,還是抒寫市井人家,黃盈都能處理得游刃有余、別開生面。在奉獻出了《棗樹》《鹵煮》《馬前,馬前》這些具有鮮明北京城市文化印記的作品后,黃盈嘗試著在新作《打開一九九〇》中融入更多的思考。如果說前幾部作品中,導演是拆骨剔肉地把關(guān)于北京的生活剖開來給你看,是用他熟悉的方式講你不太熟悉的故事,那么這一次,已邁入不惑之年的黃盈則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溫柔,就像笑瞇瞇的鄰居大哥從懷中掏出一瓶陳年老酒,擺上杯子要跟你使勁兒聊一回一樣。“北京”仍是底色,但戲里要尋找的卻是一份大家普遍熟悉的情感與認知。
懷舊一旦成了目的,講述者好像就承認了自己已被時代拋棄。所以說懷舊更應(yīng)被當作手段,作者通過懷舊審視昨日,進而找到通往明日的臺階。該劇情節(jié)主要發(fā)生在兩個時空,一為當下,一為30年前的1990年。3個兒時好友的重聚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一個在1990年被3把鎖鎖住的盒子里究竟裝了些什么?盒子到底能不能打開?導演在第一場戲里就把懸念鋪陳得很足,同時簡潔有力地完成了當下與過往的情感橋接。
通過轉(zhuǎn)臺設(shè)計,時光輕而易舉地回到了1990年的北京,熊貓盼盼、鴿哨和自行車,10塊錢一盤的磁帶,以及小青年耍酷時向上吹一下自己頭發(fā)的動作,這些逼真的生活細節(jié)再現(xiàn)是導演最駕輕就熟的部分。然而,這里的懷舊并不只是對細節(jié)零敲碎打的展示,而是融入了3個好友關(guān)于成長的共同疑惑,及對其各自問題的立體式呈現(xiàn)。因此,還原于舞臺之上的1990年讓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彼時北京城的生活風貌,更多的還有一種導演通過舞臺和角色完成的對自我的省察與叩問。這也是該劇區(qū)別于導演以往作品的最顯著特點。
博爾赫斯在小說《另一個人》里超越時空,展開了一場與年輕時的自己的對話,這種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在近些年的舞臺和影視作品中被多次借鑒。仍是關(guān)于對話,導演在該劇中大膽而充分地利用了舞臺的寬度,甚至制造了一場“對話”行為缺席的“對話”。他不時地讓兩個時空里的6個人物并陳于臺上,卻沒有讓不同時空里的同一個“我”直接交流,而是把想象的權(quán)利和快感留給了觀眾,由觀眾在內(nèi)心按照自己的理解“替”舞臺上的角色完成“對話”,進而由演員和觀眾共同實現(xiàn)了一次有效而別致的戲劇交流。這樣的嘗試的確有趣,卻需承擔很大風險,稍有不慎,舞臺就會陷入混亂。還好,黃盈憑其豐富的經(jīng)驗和出色的舞臺調(diào)度能力,從容地完成了這次頗具探索意義的舞臺實踐。
除了自省,黃盈的這次懷舊之旅還裹挾了“展望”的意味。懷舊不等于守舊,絕不是要傳遞作者對當下的不滿與失望。如今我們重新打開“1990”,為的是去看一看當年的我們是怎樣嘗試著打開這個世界的。3個小伙伴中最年長的李大國當年不過十五六歲,李響和小皮只有十二三歲,他們帶著各自的問題開啟了對變化莫測的世界的認知。大國是青春期的情感問題,李響是知青子女返城讀書的身份認同問題,而小皮是頑劣少年的夢想問題。這些問題幫助他們從理解大人的世界,到融入大人的世界。30年之后的現(xiàn)在,這些問題似乎依舊沒有解決。對于情感,大國似乎更加怯懦;對于理想,小皮只有不斷偽裝;貌似只有李響完成了所謂“逆襲”,但其實他所要面對的現(xiàn)實更為嚴峻。生命好像在上演著輪回,昔日叛逆的大國終于還是活成了父親的樣子,而象征著未來的少女曦子似乎也免不了在若干年后變成跟媽媽一樣的女人。然而,周而復始并不意味著一成不變,我們需要的是在平淡生活中不斷發(fā)掘意義并珍惜當下。就算最終活成了我們曾經(jīng)“討厭”的那個人又怎樣?我猜這才是導演頗具哲學意味的思考和最終想要說出的話。
“打開1990”,不僅是為了重溫舊時的生活風貌和人們的情感狀態(tài),更是想讓我們回望來時的路,并更有可能知道,未來會走向哪里,這才是“打開”背后的真正意義所在。黃盈的“新京味”正在悄悄發(fā)生改變,讓樂觀主義這一維度的延展指向蕓蕓眾人創(chuàng)造未來的決心與信心。我仿佛看到,笑瞇瞇的黃盈這次真的掏出了一瓶好酒,說:“來,一杯敬過往,一杯敬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