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漢德克

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了彼得·漢德克，他被贊揚為“以獨創(chuàng)的語言探索了人性的邊緣和界限”。彼得·漢德克是奧地利著名先鋒劇作家、小說家，也是當代德語文學最重要、最具爭議的作家之一，被稱為“活著的經(jīng)典”，他的作品超越了時代，是所有戲劇史無法跳過的篇章

在彼得·漢德克漫長的文學生涯中，一些作品為他貼上了諸多標簽（早期戲劇作品的“實驗”“反叛”“先鋒”特質(zhì)），引來了巨大的政治爭議（晚年關(guān)于塞爾維亞問題的隨筆），另一些作品則可以視作對這些“標簽”和“爭議”的補充和糾正。無疑，漢德克對于后者投入了更多的創(chuàng)作精力。這些作品更復(fù)雜，更深刻，更能夠體現(xiàn)漢德克作為當代最重要的作家達到的文學造詣，然而這些作品卻常常被前者的過量討論所遮蔽和忽視。

這一現(xiàn)狀，部分與漢德克的寫作空間有關(guān)。比起始終在某一領(lǐng)域重復(fù)自我耕耘的作家，彼得·漢德克的文學版圖更加遼闊，涉足的文體、主題更加復(fù)雜多變。因此，讀漢德克，如何讀，讀什么，讀者很可能會得到迥然不同的印象，受到不同教益。先鋒還是傳統(tǒng)？反叛或者包容？我試圖放下這些既定印象，通過另一種維度去讀，去理解，比如，漢德克是如何塑造人物形象和人物生活處境的？

1972年，漢德克寫下了《無欲的悲歌》。我私以為這是在過去一個世紀里，人類寫出的最動人的一個故事。它樸素，簡單，介于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之間（回到故事最古老的傳統(tǒng)），并且具備漢德克的文學特質(zhì)——它很適合作為了解漢德克的入門篇目來讀。

PART 1

故事始于報紙上一則冰冷的社會新聞：“星期五深夜，A地（G縣），一名51歲的家庭主婦服用大量安眠藥自殺。”這位自殺者是漢德克的母親，漢德克短暫而客觀地描述了自己的一系列反常反應(yīng)之后（主要是麻木不仁和寫作欲望互相對抗的狀態(tài)），把時間撥回了死者出生的日子：“我的母親五十多年前就出生在她后來去世的地方。……”

這個驚人的短句，折疊了生與死之間的現(xiàn)實時空，將生活的“麻木不仁”立即提純至文學的神奇。這之后展開的故事再尋常不過：母親出生、成長、陷入愛情和婚姻，最終如何陷入絕望處境并且怎樣以自殺來結(jié)束自己的一生——彼得·漢德克稱之為“對母親一生的真實記錄”。然而，隨著敘述的行進，我們會悄然發(fā)現(xiàn)，這故事與其為了回顧“母親”一生的經(jīng)歷，更像是以“母親”的一生為時間參照，而進行的一場社會觀察。我們看到，一個女人如何從出生之前便開始被其生理現(xiàn)實和社會現(xiàn)實所決定（“對于女人來說，未來不過是個玩笑而已”），并且隨著她的成長，現(xiàn)實的各個方面（階級屬性、性別政治、教育制度、家庭習俗、婚姻、戰(zhàn)爭……）如何一一登場，輪番上演著對她的傾軋與傷害，使“母親”一步步喪失了自由和對生活的掌控，陷入抑郁與絕望的末路。而所謂的個人意愿和自主選擇不過是在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wǎng)下四處奔突，徒勞沖撞，母親的生活經(jīng)歷（本文的情節(jié)脈絡(luò)）因此漸漸走向支離破碎，只有被記錄下來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如同火花乍現(xiàn)（家庭信箋上的只言片語，第一次戀愛的心情，和家人秘密穿越國境線……），成為業(yè)已沉寂的歷史的強烈對比。而這些易逝的生活碎片本身，正是《無欲的悲歌》中最感人至深的部分。文章中，敘述者一直處于半退場狀態(tài)，漢德克幾乎從未表露對于失去母親的悲傷。但讀者會被一種更深沉、更廣博的悲傷所俘獲。悲歌之“悲”，并不在于一個人失去了另一個人，而是人活著，意味著被現(xiàn)實世界不斷剝奪，直至自愿走向死亡。漢德克為這樣的現(xiàn)實世界，為人這樣的境遇，奏起了文學悲歌。

如果說《無欲的悲歌》以相對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接通了作家和文學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對于漢德克來說，依舊是遠遠不夠的，甚至在文章結(jié)尾處漢德克已經(jīng)寫道：“今后我會更詳細地寫著一切。”但是母親的故事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漢德克的其他作品中，我們不妨將漢德克創(chuàng)作于四年之后的《左撇子女人》視作對《無欲的悲歌》的增補。雖然，從人物和情節(jié)來看，這個文本與《無欲的悲歌》如此迥異，甚至采取了幾乎完全相反的敘述策略。

《無欲的悲歌》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著 顧牧 聶軍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8月 

PART 2

女主人公三十歲（這也是漢德克失去母親的年紀），住在一個干凈、明亮的別墅區(qū)，有一個舒適富足的三口之家。一次丈夫出差回來，短暫地歡聚過后，她突然決定“一個人生活”，這一決定就上下文看，沒有任何具體原因。丈夫被動地接受了這一決定。除了幾次短暫的外出之外，女人幾乎沒有離開這座房子，她身處的環(huán)境有一種戲劇布景般靜止的肅穆感（在城市的霧靄之上，一間山坡上的別墅，房子一側(cè)全是玻璃，面對著一個長滿青草的平臺，邊上是鄰居房子的一堵墻），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擁有姓名，主人公卻始終被敘述者稱為“女人”，這使她更接近一個性別符號，而不是某個具體的人。漢德克的敘述方式仿佛一架攝影機，靜靜地記錄著女人的動作以及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系列變化，然而，變化始終發(fā)生在日常范疇，沒有任何戲劇性，不過是她找了一份工作，挪動了房間家具的陳設(shè)方式，處理和丈夫的關(guān)系，迎接父親的到訪，和孩子一起爬山……氣氛幾乎是寧靜的，一個事件過渡到另一個事件時，仿佛電影鏡頭的切換。（1978年，漢德克拍攝了同名電影《左撇子女人》）然而，漢德克賦予了這個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以強大的獨立意識，她以一種最自然柔和的方式，思考和行動，選擇和拒絕——獨自權(quán)衡、面對人生的諸多可能與危險。

《左撇子女人》中，漢德克為人類生活處境構(gòu)造了一種最低限度的理想：所謂自由不過是能夠做出選擇。而他者（丈夫、父親、出版商、女性朋友、男演員）的存在不再構(gòu)成權(quán)力的傾軋與傷害，而是平等而善意地提供不同的經(jīng)驗類型參考（小說結(jié)尾的多人聚會），而衡量生活的傳統(tǒng)概念：“幸福”與“安全”在此遭到了懷疑和棄置。（“我不想幸福，最多只是滿意。我害怕幸福。我覺得我腦子里承受不了幸福。我會徹底瘋掉，或者死掉。”）從這個維度上講，《左撇子女人》彌補了《無欲的悲歌》的巨大匱乏。正是這種匱乏——自由的可能性的匱乏——導致了母親一生的悲劇。

PART 3

這兩個聚焦于女性生活處境的作品，在漢德克的整體作品序列里，似乎顯得十分特殊，但其實內(nèi)在延續(xù)著漢德克一直關(guān)心的主題，那就是個體如何遭到異化（語言，權(quán)利，制度，社會觀念），承受現(xiàn)代社會帶來的痛苦和傷害——這是漢德克文學作品中一以貫之的憤怒和悲傷。不妨列舉漢德克作品中那一個個疏離、孤獨的主人公：《卡斯帕》中的卡斯帕，《短信長別》中的“我”，《痛苦的中國人》中的洛澤教授……從這個角度上，我們能夠理解漢德克所屬的文學傳統(tǒng)，但這遠遠不足以概括漢德克的文學成果，鑒于漢德克在創(chuàng)作生涯早期已經(jīng)表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故事和語言限制了當代作家把握真實的現(xiàn)實。因此，為了表現(xiàn)人類更真實的心靈世界，他在語言技術(shù)上嘗試更“先鋒”，在形式處理上更“前衛(wèi)”……如今，作家到了晚年，向媒體和讀者重申自己“屬于托爾斯泰以來那個文學傳統(tǒng)”， 并說“《無欲的悲歌》是我最成功的一部作品”，大概是依照他近年來的標準，“我向來寧要感人至深，不要博人喝彩。”（《多瑙河、薩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納河冬日之行或給予塞爾維亞的正義》中贊美電影《地下》時所說）不知晚年的漢德克對于文學傳統(tǒng)的強調(diào)，是否與世界范圍內(nèi)文學的式微、經(jīng)典的衰落有關(guān)——漢德克對此表現(xiàn)出懷疑和悲傷、甚至憤怒。但這也是所有杰出的文學作品所面對的必然命運，一旦面向讀者，就必將面對不同的解讀，甚至是誤讀……但是，文學經(jīng)典會洞穿這一切，保有不息的生命力。

比如《左撇子女人》中，女人和父親傍晚散步至山頂，兩人俯瞰著平地上的燈火。這時，女人問她的父親：“你有沒有設(shè)想，人能夠怎樣生活呢？”

這一刻，我們會停下來，會沉默，會思考，會受到震動，會審視自己和全人類的生活。而這句發(fā)問是屬于彼得·漢德克——屬于所有文學，也是屬于全人類的悲傷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