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萬萬年》
作者:王樹興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0月 ISBN:9787521206845
沐 浴
程放站在三星池浴室門前,洗澡出來的人臉紅通通的,他能感到這些人身上發(fā)出的暖烘烘的熱氣。濕冷在自己身上更明顯,嗖嗖地透過衣服往骨頭縫里鉆。
屠洋拎著包急匆匆地過來,頭頂上散著熱氣,脖子里系的圍巾跑散了,他迎面對程放說了一句“又胖了!”程放打量他一下笑了笑說:“大哥不要說二哥。”屠洋指指浴室問:“真要到這里洗澡?”程放點點頭,在屠洋肥實的后背上拍了拍,“冷死了!”說完走到他前面急著往浴室里走。身后的屠洋嘟囔:“洗老澡堂子……懷舊吧?”
進浴室門里有一張朝外的服務臺,胖乎乎長相白凈的中年女子賣澡籌子,她面無表情地接過鈔票找零。七元一位,發(fā)一根竹片做的澡籌和一小袋洗發(fā)液,拿上這些后屠洋轉(zhuǎn)身指了指門簾說:“男左女右。”然后問程放什么時候從北京回來的。
程放對這個二十多年沒進過的浴室還有印象,里面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分了普室和雅室。他站了下來,聞到濃烈的體味和洗發(fā)水、香皂氣息在一起蒸騰混合出的味道,就像熱水倒進下水道那一瞬間所揮發(fā)的。
屠洋的感覺和程放差不多同步,說老澡堂子這種讓人捂鼻子的味道居然有人喜歡,說是熟水的味道,跟喜歡臭豆腐似的。他問程放,要不去不遠的一家桑拿。程放也有些猶豫,不過還是下了決心,“都來了,就這里吧!”又回答屠洋先前的問題,他是上午回來的。
雅室也就是兩排一張挨一張的陳舊躺椅,兩張?zhí)梢沃g隔著一個共用的小茶幾。衣服脫在躺椅上面,身子可以將就著在上面躺下。屠洋四下里張頭探腦找儲物柜,服務員拿著根長長的叉篙跑到面前來,說值錢的衣服和包可以掛起來,再貴重的必須存柜。屠洋便將手機錢包手表什么的全裝進他的公文包里,程放見狀也跟著投進去貴重的東西。服務員的叉篙伸過來時,屠洋手擋了一下,“稍緩……”他打開包,從里面拿出一塊舒膚佳香皂,然后一揮手。包被叉篙舉起來,晃晃悠悠地掛到躺椅上方,眾目睽睽。
服務員很熱情,浴客不時地跳給他們一根打賞的煙,說跳是傳過去或者隔空投給他們。他們并不點上,說聲謝謝,將煙放進臺子屬于自己的空當,或者干脆夾在耳朵上。
小浴室講究氣圓水熟,分頭道池和二道池,頭道池是淋浴和搓背的地方,二道池有一扇厚重的木頭門,拉一下進去,撲面而來一股熱氣,身子一下子被包裹,程放的肩膀聳了一下,身子傴僂下來。屠洋動作很快,跨過池面臺階,一下子坐到浴池里,池子不大,兩張半乒乓球桌大,水“嘩”的一聲滿溢了一些出來。程放坐在池子的臺面上,腿的膝蓋以下在水里。他盯著水里的屠洋,小時候和他一起來洗澡就這樣,怕被他按進水里悶,那樣鼻子會嗆得酸溜溜的。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人的習慣動作是受記憶指使的。
對面坐著一個慢吞吞用毛巾往身上撩水的老人,花差不多一分鐘才能夠把毛巾從水里撈出來舉到肩膀上。程放將身子往屠洋那邊移了移,避免視線對著老人。他問屠洋父親身體是不是還那么好,是不是還能夠做很多個俯臥撐。一晃十多年都沒見過他。
屠洋沒好氣地說:“老父親身體好,好得很!”一會兒轉(zhuǎn)過頭來,皮笑肉不笑地問:“你明知故問吧?老頭子那件事你不知道?”
“哪一件事?”程放一頭霧水,屠洋不吭氣。進來一個浴客,木門“嘭”的一聲悶響。
對程放無意中問的問題,屠洋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我就一定做得不對頭?這……要看你有沒有人性化的那種思想。老頭子也是人,身體好,也有需要……”
程放不明白,屠洋情緒怎么突然激動起來,他把毛巾在水里撈來撈去,掩蓋著自己的尷尬。屠洋一會兒和顏悅色地問程放要不要搓背,程放搖搖頭。
之前,搓背是程放想做的一個項目,看到現(xiàn)在搓背的樣子就斷了念頭。過去搓背是用一盆水猛沖一下高腳板凳,人坐上去后將手上的毛巾交給搓背師傅,師傅擰干了毛巾絞在手上,盡可能響亮地拍一下,表示自己的氣力,也表示搓背開始了。現(xiàn)在是一張蒙人造革的木頭臺子,人躺上去像一只要被刮毛的豬,搓背師傅用套在手上的化纖搓澡布搓,搓過的身子上一道道紅杠。
屠洋說:“你要是約我去洗桑拿,我會給你安排一整套。我們這里好多家都有花頭。”程放懂他的意思,笑了笑說,沒那種興趣。
屠洋看到程放身上的汗涌了出來,他不時地要用毛巾擦一下,汗出得很多,毛巾擦了好多下。
程放擦了擦香皂,到頭道池等到一個蓮蓬頭,潦草地沖淋一下,好幾個人等在他面前。屠洋好像都沒有沖淋就上去。進到雅室,服務員用兩條熱乎乎的毛巾,一條擦他的后背,一條遞給他擦臉。毛巾一股池子里的熟水味道,現(xiàn)在聞起來倒也不那么難聞。
回到座位上,晾了一會兒,又擦了兩條毛巾,程放穿上背心,這時候他本可以像身邊的浴客那樣在躺椅上仰下來伸展一下身子,但他沒有,就覺得身子會被椅子上的毛巾弄臟,又要下去洗一回。
屠洋的肚子發(fā)出一連串咕嚕咕嚕的聲響,他說餓了,可以著服務員到對面店里叫兩碗大餃子端過來。程放搖搖頭,小時候有這種記憶,現(xiàn)在,讓他在一堆赤身露體的人面前吃東西,真的做不出來。
很快,他們穿好衣服出了浴室,到對面的小吃店坐下,異口同聲地說了聲:“兩碗大餃子!”大餃子其實是餛飩,鮮肉加筍丁,很鮮美,程放每次回來不嘗一下不甘心,在北京哪里吃得到,三塊半一碗的價格簡直不可思議。
好吃的大餃子堵不住屠洋的嘴,他問程放這次回來是今年的第七次還是第八次。程放沒有統(tǒng)計過,隨口說是第八次。他這兩年出差很多,給自己要求,只要到離家五百公里的地方一定要爭取回來。現(xiàn)在到高沙也比前幾年要方便得多,從北京坐一夜的車到揚州,或者坐四個多小時的高鐵到鎮(zhèn)江,再轉(zhuǎn)一趟車就行了。
“父親歲數(shù)大了,又不肯和我們一起生活,回來看他,看一次是一次。”
“也是,活一百歲也還只有幾十次見面,有一次少一次……”
屠洋說這句話程放沒在意,他看到一位年輕的父親帶著六七歲的兒子在吃大餃子,男孩將喂到嘴里的大餃子吐了出來。小時候出來洗澡他會巴望父親多帶一毛錢,那樣就有大餃子吃。父親都是用調(diào)羹挑一個放嘴邊上吹半天,所以他從沒燙得吐出來過,只恨不能將調(diào)羹奪到自己的手上。到八九歲的時候,父親買一碗大餃子分成兩碗,父親吃得很快,吃完等他,他則細嚼慢咽,反正碗里都是他的。他現(xiàn)在也有和兒子一起在外面吃東西的時候,每次都是一人一份,哪怕明知道他吃不下會剩也不敢和孩子分食,怕孩子覺得寒酸,怕孩子心里有陰影。他當年怨過父親,想自己長大了有錢就買好多大餃子吃,都放在面前,吃完一碗又一碗。到真正長大,他理解了父親,家里那時候的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這個吃法,不是他們一家,家家都這樣。
吃完大餃子,屠洋問程放晚上有什么安排,程放說本來有安排,現(xiàn)在突然改變主意,想回去陪老爺子吃飯。屠洋笑了笑,“你一回來,嘴忙!陪老爺子其實是第一位的,有所改變。”
老浴室離家很近,告別了屠洋,他決定走回去,路上忽然又有那種很冷的感覺,想重溫的,從澡堂子里出來的舒適一點兒也沒有了。自打他當年單獨到浴室里去洗澡,這種感覺就消失了。早上在揚州下火車,坐在冰冷的長途大巴上時,他把曾經(jīng)的那種浴室里出來暖洋洋的感覺想了又想。
在路邊的熏燒攤上剁了半邊鹽水老鵝,等在那里時他給同學趙立本打了電話,說家里有很重要的事不能參加聚會,也向人家道歉。趙立本說飯局可以遲一點開,約的一幫同學已經(jīng)在飯店打牌,大家都說等他,不見不散。程放只得央求,真的不要等,一定去不成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從澡堂子出來就堅決不想晚上出去吃飯。
回到家一開門,父親立馬從堂屋里跑出來,說一聽到聲響就知道大少爺回來啦。家里的習慣,父親叫他大少爺,母親在世的時候也這么稱呼。而他早些年稱父親老頭子。老頭子也好,大少爺也好,都只在家里叫,是一種比名字比稱呼更親切的叫法。這個小縣城里許多人家都這樣。
父親看到程放手上透明的食品袋有些不滿,“家里菜多的是,不用花錢在外面買,錢糟蹋掉了。”程放說:“就買了一點點,你平時又舍不得買。”父親還不停止抱怨,說外面東西貴,也不如家里衛(wèi)生……
堂屋兩扇頂檐口的門大敞四開,父親待在屋里和出門穿得一樣多,戴著棉帽,臃腫的羽絨服拉鏈拉到頭,連圍巾都系在脖子上。上午一進門,程放見到父親很吃驚,父親比三個月前回來時見到的模樣又老了些,胡子更灰,臉更黑,精氣神也減了很多。
“我還是想把家里重新裝修一下,起碼得讓冬天的家里保暖,夏天的空調(diào)不走氣。”程放忍不住又要提這件事。因為家里冷,他訂了賓館,晚上不想在家里住。
“你們都變修啦,我哪一年不是這樣?都好好地過來了。不要弄,要弄等我死了,這房子到你手上隨你怎么弄,那時候我反正也看不見。”
見兒子的臉色不對,父親的口氣軟下來,“我習慣了。你把家里搞得太暖和我會不想動彈,坐半天不動不是好事,說不定哪一天坐著坐著就……頭一歪。”
這些話,程放聽了很不好受,父親說起來竟然風輕云淡。
“冷點不怕,運動才健康。”父親說著拿過一只茶杯用暖壺里的開水燙了又燙,他自己喝茶沒這個動作,只有替客人倒茶時才會這樣。程放將暖壺要到手上來,想自己動手,父親抓了一大把茶葉放杯子里,嘴里念叨,“你喜歡多放一些,我喝的葉子不到你的三分之一……”
手上有一杯熱茶,用熱氣蒸了一下臉,身子有溫暖的感覺。程放端著茶杯在屋子里踱步。在北京的家里,一進門就可以脫去累贅的冬衣,舒舒服服地在沙發(fā)上或倚或坐或躺。而在這里,他的老家里,他坐下來便感到更冷。
父親估計程放不出去吃飯了,說不出去吃飯好!吃人家的就欠人家,口水債也是債,“人家到北京,你能不回請人家?北京吃一桌飯貴死了,抵高沙好幾桌。”
程放不說什么,以往他會感到父親的這種嘮叨難以忍受,會為自己找兩句理由。看見父親開始忙活晚飯,程放說有什么吃什么,父親說有準備,在家吃幾天都不會有重樣的。他從冰箱里一樣樣往外搬菜,程放要動手,他用手推了推。
看著父親做菜,程放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父親把菜下鍋,不停地用鏟子翻,看起來在動作上和體力支配上都有點力不從心,三五年前他在廚房里從容得很,鏟子一下下很給力。
做了七八樣菜,每樣量都很小,父親說他有時候一天就買五毛錢的菜,一兩個西紅柿或者洋蔥,葷菜做一些在冰箱里,像獅子頭做一鍋速凍,一天挖一個出來燴點蔬菜下飯。
“一個人吃飯簡單,有時候還不想吃,只是到夜里肚子會餓……”父親說。
程放沉默了一下,說自己不把早餐當回事。
父親說:“都不好,對身體不好!”
父親要找一瓶酒出來喝,酒放在一個柜子里,他把它們都翻出來,有十多瓶,都是名酒,是程放這些年送給他的。他說:“家里一些事情慢慢都要對你交代,什么東西在什么地方你要知道。”
居然有兩瓶二十多年前的茅臺,程放說這種年份的值六千多一瓶。父親說:“不管值多少錢,等孫子結(jié)婚,你拿出來和你親家喝。”程放說早著呢,談對象都等孩子讀研后有工作再說。父親說就怕不能等到那個時候。不能找一個就結(jié)婚,要處一段時間才能夠,彼此要了解。
飯桌上父親吃得很慢,不時地停下來看兒子的表情,似乎是要一個是不是好吃的答復。程放說:“菜太甜,糖放得不少。”
他其實知道這么說父親會不高興,小時候這么說父親會拉下臉罵:“愛吃不吃,不吃滾。”現(xiàn)在,父親只是笑笑,一點不滿的表情都沒有。
就吃這么一頓飯,父親辛辛苦苦做出來巴結(jié)他,為什么要這么說呢?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態(tài),太太每次回來都背地里抱怨公公的菜糖放得太多,她不讓程放說,怕老人不高興。說到底程放還是覺得母親飯做得最好,最投口。母親為家里做了一輩子的飯,她在世的時候父親什么家務活也不干,病重的時候讓父親學著做飯,是怕他以后沒吃的。和父親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是想起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不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