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
作者:李唐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0月 ISBN:9787530219843
陳眠溫順地睡著了,這是他睡得最踏實的一次。
睡意最初降臨時,仿佛一陣柔和的細雨,先是以不易察覺的姿態(tài)輕輕澆灌在陳眠已經(jīng)如鐵氈般燒得通紅的大腦意識中。毫無效果,當然,但隨即便引起了蝴蝶效應似的一連串反應。他劇烈跳動的心漸漸平緩下來,由于生病而像砂紙般摩擦的各種念頭也逐漸變得輕柔,直至透明、消失。他終于可以入睡了。
他沒做什么夢,或者說,只有零星幾滴夢的殘影,輕啄他的額角。連續(xù)一周的高燒,把他腦袋里的保險絲都快燒斷了。到了第七天,身體的各個部位已然像是停了電的住宅樓,他不得不在晦暗與夢魘中艱難跋涉。
發(fā)燒也是一次提醒,他心里非常清楚。最近他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不僅僅是生活上的,更多的是心理壓力。辭職后,他寫的那部以航海冒險為主題的小說被無數(shù)次退稿,理由大同小異:題材陳舊,情節(jié)拖沓,更要命的是,細節(jié)也很不真實,無法讓讀者感同身受。“你真的去過海上嗎?”其中一位編輯曾對他拋出異常認真的質(zhì)疑,“你了解船員的日常生活嗎?你真的在海上冒險過嗎?”
他從小喜歡世界地圖和地球儀之類的玩意,能一連看好幾個小時。他背下了歐洲、亞洲、美洲和半個非洲的國家名稱及地理特征,當然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奇怪的是,中學時他的地理考試成績并不理想,他感興趣的內(nèi)容全跟考試無關(guān);相反,語文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或許正是從那時起,他便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把二者結(jié)合起來,說不定會有奇跡。
奇跡沒有發(fā)生,起碼目前還沒有。呼吸道感染來得氣勢洶洶,不容稍作抵抗就擊倒了他。小時候,他身體不太好,經(jīng)常住院,不過上了中學就再沒怎么生病了,連感冒都很少。這一次,他徹底倒下了,孤身一人躺在租來的小臥室的床上,床單也忘了鋪。他無數(shù)次地夢到了荒涼的海岸、鉛灰色的海平面,以及一艘孤獨的白色小帆船,像是一枚白玫瑰花瓣,漂浮在時而波濤洶涌,時而平穩(wěn)如陸地的海面上。怪石嶙峋的海崖沉默著,猶如凝固在海邊的噩夢。他孤零零地徘徊在岸邊,沿著長長的海岸線行走。灰白色的沙礫里埋藏了無數(shù)的碎玻璃,他光著腳,必須小心翼翼。終于,一枚桃核大小的玻璃還是刺穿了他的腳掌。他驚醒過來,大口喘氣,接著又昏睡過去。
這七天,他靠之前儲存的果醬面包、方便面和吃剩的熟食過活。冰箱里還有速凍餃子,但他太疲倦了,連煮餃子都無法勝任。幾天里基本都在躺著,稍微清醒過來,他便感到腰酸背痛,
尤其是脊椎,好像有人往里面塞了幾枚大釘子。
生病期間,沒有人來探望,對此他早已習以為常。終于,一周的渾渾噩噩后,他感覺身體恢復了些力氣,腫大而灼熱的扁桃體也趨于好轉(zhuǎn)。他腦海中總是有一顆過分成熟、流溢毒汁的果子,總有一天,會因內(nèi)部過于飽滿突然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