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巴金的晚年創(chuàng)作
大病出院后,開始艱難地寫作《隨想錄》
1 最糟的是手不靈活,寫字很吃力
1980年4月11日,巴金在日本京都演講《我和文學》曾雄心勃勃地宣布:“我制訂五年計劃,宣布要寫八本書(其中包括兩部長篇小說),翻譯五卷的赫爾岑的回憶錄。”(《我和文學》,《巴金全集》第16卷第27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那一年,巴金虛歲77歲,這個計劃在復出文壇后,他說了好多次。要寫的八本書中,一卷《創(chuàng)作回憶錄》,已經(jīng)完成;五卷《隨想錄》,當時已完成兩卷;兩部長篇小說,其中一部已經(jīng)寫了一個開頭。長達百萬字的赫爾岑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第一冊(含前兩卷)已出版,第三卷也開始翻譯了……雖然五年內(nèi)未必能完成,但是,依照過去巴金的寫作速度、勤奮和高產(chǎn),完成這個計劃完全有望。不過,對于寫作者而言,除了知識、閱歷、修養(yǎng)、專業(yè)技術(shù)外,身體條件也至關(guān)重要。過了古稀之年,巴金的身體狀況并不樂觀。在他訪日的那一年前后各種征兆已經(jīng)顯現(xiàn),很快,他就成為一名“病人”,而病魔首先要奪取的就是他手中的筆,在巴金最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一直在與病魔艱難地做著斗爭。
巴金是一位長壽老人,可是,疾病似乎一直追隨著他。年輕時體檢,醫(yī)生懷疑他有肺病,死亡的陰影很長一段時間都壓在他的心頭。1965年,他檢查出有高血壓傾向。1979年發(fā)現(xiàn)隱性冠心病。慢性支氣管炎也是進入老年之后,困擾巴金的病。除此之外,巴金的健康狀況尚好,甚至稱得上強健,有他的那么多長篇巨制可以作證。友人蕭乾回憶上世紀五十年代在北海公園劃船,他們這些比巴金年輕的朋友,都劃不過巴金。可是,歲月不饒人,1980年春天訪日歸來,當年7月,他因為發(fā)燒住院十二天。工作過度勞累,加上年老體衰,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巴金的身體健康紅燈頻閃。他給友人信中也訴說了這種困擾:“這兩三個月我的健康更差,毛病是衰老,動作遲鈍,最糟的是手不靈活,寫字很吃力。我需要休息和鍛煉,但雜事仍多,因此雖然每天推拿,進步卻不大。不過腦筋還管用,可以寫點短文。”(巴金1982年3月14日致胡絜青信,《巴金全集》第24卷第24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
1982年這一年,巴金兩度入院,都很痛苦,并大大地影響了寫作。“近幾月我生病,寫字困難。四月底從杭州回上海,右背上生的皮脂囊腫因感染發(fā)炎化膿,相當狼狽,后來經(jīng)過小手術(shù),現(xiàn)已痊愈。”(巴金1982年6月17日致島田恭子信,《巴金全集》第24卷第40頁)當年11月7日,他在家中不慎摔倒骨折,再度住院,一直住到次年5月14日才出院回家。1983年10月,第三次住院,為的是治療帕金森氏癥。那幾年,巴金一直抱怨寫字小、手抖、書寫不流暢,其實是帕金森氏癥在作怪。1983年腿部骨折出院后,發(fā)現(xiàn)這一癥狀加重了,后來到華東醫(yī)院神經(jīng)科就診,確診為中度帕金森氏癥。這是影響巴金晚年寫作的最重要的一個病癥,從此巴金要長期治療,用他自己的話講,他成了一個靠藥物延續(xù)生命的人。
2 寫一個字也很吃力
巴金在他晚年名作《隨想錄》中,多次記錄自己的病情、生病的心情和精神痛苦,五集《隨想錄》還有一集是以“病中集”命名,這些文字,讓我們認識到作為病患者的巴金的形象。
背部囊腫住院的那一次,讓他體會到病人從生理到精神的煩惱:
在我的右背上忽然發(fā)現(xiàn)了囊腫,而且因感染發(fā)炎化膿,拖了一個月,終于動了小手術(shù)。把膿擠干凈,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可是晚上睡在床上,我不知道該怎樣躺才好,向左面翻身不行,朝右邊翻身也不好。我的床上還鋪著軟墊,在它上面要翻個身不碰到傷口,實在不容易(對老人來說)。我剛剛翻過身躺下,以為照這個姿勢可以安靜地睡一陣子,沒有想到一分鐘才過去,我就覺得仿佛躺在針氈上面,又得朝原來方向翻回去。這樣翻來翻去,關(guān)燈開燈,我疲勞不堪,有時索性下床,站在床前,心里越來越煩躁,一直無法安靜下來。我想用全力保持心境的平靜,但沒有辦法。工作、計劃、人民、國家……都不能幫助我鎮(zhèn)壓心的煩躁和思想混亂。我這時才明白自己實在缺乏修養(yǎng),而且自己平日追求的目標——言行一致現(xiàn)在也很難達到。在這短短的三四個鐘頭里,什么理想、什么志愿全消失了。我只有煩躁,只有恐懼。我忽然懷疑自己會不會發(fā)狂。(《干擾》,《巴金全集》第16卷第433-434頁)
后來腿部骨折,他做了牽引,躺在床上不能動,更是苦不堪言,還有漫漫長夜中的噩夢:“我摔斷了左腿,又受到所謂‘最保守、最保險’方法的治療。考驗并未結(jié)束,我也沒有能好好地過關(guān)。在病床上,在噩夢中,我一直為私心雜念所苦惱。以后怎樣活下去?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愿化泥土》,《巴金全集》第16卷第458頁)“在好心的醫(yī)生安排的‘牽引架’上兩個月的生活中,在醫(yī)院內(nèi)漫長的日日夜夜里,我受盡了回憶和噩夢的折磨,也不斷地給陪伴我的親屬們增添麻煩和擔心……我常常講夢話,把夢景和現(xiàn)實混淆在一起,有一次我女婿聽見我在床上自言自語:‘結(jié)束了,一個悲劇……’幾乎嚇壞了他。”(《病中[一]》,《巴金全集》第16卷第460頁)對于一個長期患病的老年病人而言,日常生活中的煩惱恐怕更多,出院后,1983年5月31日巴金給羅蓀的信中說,自己已經(jīng)成為“殘疾人”:“我是十四日回家的,半個多月了。在醫(yī)院里又拔了八顆牙齒,回來后仍吃半流質(zhì),所以精力差。現(xiàn)在寫這短信,只是告訴你我的近況,也說明我并未忘記你們。我的痛苦在于:行動不便,寫字吃力,已經(jīng)成了殘疾人了。”(《巴金全集》第24卷第136頁)帕金森氏癥造成他手顫抖、肌肉無力、寫作困難,這加重了他的精神焦慮。“起初圓珠筆或自來水筆真像有千斤的重量,寫一個字也很吃力,每天只能勉強寫上一百字光景。后來打了多種氨基酸,療程還未結(jié)束,精神特別好,一坐下來往往可以寫兩三個小時。本來我試圖一筆一畫地一天寫百把字來克服手指的顫抖,作為一種鍛煉,自己心安理得,不想有一位老友看了我的字跡很難過,認為比我那小外孫女寫的字還差。”(《病中[四]》,《巴金全集》第16卷第536頁)筆有千斤重,最困難的時候每天只能寫三四行,手稿上的字無力、歪斜,然而,內(nèi)心中卻燃燒著火焰,在這樣的情況下寫作,巴金的焦灼、煩惱、痛苦甚至悲憤可想而知。病人巴金的這種情緒,無形之中已經(jīng)滲透到《隨想錄》的字里行間,成為《隨想錄》的總體風格的一部分。
《隨想錄》是巴金的自省之書、反思之書,它有一位世紀老人對于自我和歷史的清理、總結(jié)和沉思,但是,它不是一部學術(shù)著作,巴金是一位作家,他寫的仍然是一部文學作品。文學作品的形式多種多樣,《隨想錄》歷時八年,一篇篇寫出,看似零散,其實有縱貫其中的思想和形象的,思想的核心是講真話,而巴金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重要形象則是一個遍體鱗傷的多病的老人,他在垂暮之年聲嘶力竭地呼喊。這是巴金在《隨想錄》中所創(chuàng)造出的“自我”,這個自我非常清晰地出現(xiàn)在這部大書中。巴金是如何看這個“自我”,我們不妨從《隨想錄》中《大鏡子》一篇中去體會:
說真話,面對鏡子我并不感到愉快,因為在鏡面上反映出來的“尊容”叫人擔心:憔悴、衰老、皺紋多、嘴唇干癟……好看不好看,我倒不在乎。使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它隨時提醒我:你是在走向死亡。那么怎樣辦呢?
但是我的書房里偏偏留著那面大鏡子,每次走過它前面,我就看到自己那副“尊容”,既不神氣,又無派頭,連衣服也穿不整齊,真是生成勞碌命!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待在家里寫吧,寫吧。這是我給自己下的結(jié)論。(《大鏡子》,《巴金全集》第16卷第161、163頁)
3 我不是為了病中消遣才寫出它們
巴金沒有屈服在可怕的病魔淫威之下,在他的晚年,以堅強的毅力完成了五卷《隨想錄》的寫作,還續(xù)寫了一本《再思錄》,再加上之前完成的《創(chuàng)作回憶錄》和給友朋的大量書信,雖然書寫不便,然而,他寫作的文字量也十分可觀。他還整理舊作,抱病完成《巴金選集》(10卷)、《巴金全集》(26卷)、《巴金譯文全集》(10卷)等作品集的編校工作。可以說,這是一位不屈的病人。
在這些作品中,廣為人知的是《隨想錄》,它被譽為一部“講真話的大書”。《隨想錄》內(nèi)容豐富,可以有不同的讀法,我們不妨從“疾病之隱喻”的角度來看這部書,相信也會有很多收獲。比如巴金屢屢談到“傷痕”“后遺癥”“噩夢”:“我也有數(shù)不清的內(nèi)傷,正是它們損害了我的健康……”(《小街》,《巴金全集》第16卷第371頁)“十年的災難,給我留下一身的傷痕。不管我如何衰老,這創(chuàng)傷至今還像一根鞭子鞭策我?guī)е置鞯膼墼鞅几拔磥怼!保ā段磥韀說真話之五]》,《巴金全集》第16卷第394頁)“有人說是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何必揪住不放。但是在不少人身上傷口今天仍在流血。”(《我的日記》,《巴金全集》第16卷第528頁)他用“傷痕”“流血”這些非常形象的說法,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歷史之痛、精神之傷。他一己的病癥也帶有整體的隱喻性。整個《隨想錄》的寫作,巴金苦口婆心地勸誡人們,要直面?zhèn)邸⒉灰爸M疾忌醫(yī)”。在此,他還是用自己的經(jīng)歷來表達觀點:
在病床上總結(jié)這次退燒的經(jīng)驗,我不能不感謝我的妹妹和女兒。她們懷疑我生病、拉我去看病,似乎有意跟我過不去,我當初有點責怪她們多事,后來才明白,要不是她們逼我量體溫,拉我上醫(yī)院,我很可能堅持到感冒轉(zhuǎn)成肺炎,病倒下來,匆匆忙忙地離開人世。在討厭我的人看來,這大概是好事。但對我來說,這未免太愚蠢了。
不承認自己發(fā)燒,又不肯設(shè)法退燒,這不僅是一件蠢事,而且是很危險的事。今后我決不再干這種事情,也勸告我的朋友們不要干這種事情。(《發(fā)燒》,《巴金全集》第16卷第220頁)
巴金晚年提倡講真話,一個核心的內(nèi)容就是要面對真實的自我(真相),不要諱疾忌醫(yī),《隨想錄》中關(guān)于“病”的言談,可謂多矣,其良苦用心正在于此。在巴金所使用的“疾病之隱喻”中,還有用自己的走向衰老,提醒我們防止精神上的“老化”。他希望一個人和國家都需要青春的勇氣、思想的活力和開放的胸襟。他說:“老并不值得驕傲,倒值得我們警惕。拿我個人來說,我有不少雄心壯志,可是我沒有夠多的精力。我老了,擺老資格也沒有用,我必須向年輕人學習,或者讓位給年輕人。這就是自然的規(guī)律。”(《老化》,《巴金全集》第16卷第730-731頁)仔細想一想,在不同的時代,巴金總能站在它的制高點上,與他這種心態(tài)和境界恐怕不無關(guān)系。個人如此,國家和民族同樣需要“新的血液”。
巴金一再強調(diào),《隨想錄》是作為留給后代的“遺囑”而寫的,他說:“我不是為了病中消遣才寫出它們;我發(fā)表它們也并不是在裝飾自己。我寫因為我有話要說,我發(fā)表因為我欠債要還。……我不把它們傾吐出來,清除干凈,就無法不做噩夢,就不能平靜地度過我晚年的最后日子,甚至可以說我永遠閉不了眼睛。”(《〈無題集〉后記》,《巴金全集》第16卷第756頁)從這里,我們能夠看到一個多病的老人清醒的反思意識和沉重的歷史使命感。今天重讀這些文字,我也不能不追問:是什么,讓一個老人、病人,不肯“安度晚年”,卻投入了這樣異常艱苦的“戰(zhàn)斗”中?